红泪跌坐在地上,两眼失神的望着头顶暗沉的水幕。
怎么会,这样?
数以千计的海怪,从漩涡里掉出来,下饺子一般。
对修士血肉的本能渴求,让它们在空中就张开口器,举起熬足,飞蝗一般扑向人群。
但凡修士们抬头,睁眼只能看见漫天的血盆大口,铺面而来。耳边尽是钢牙利爪交错时,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
如同六年前,死狱最初的全盛时期。
断龙闸尚未成型,死狱囚徒的活动范围还不曾龟缩至中间的一隅,此处曾是死狱抗怪的第一道防线,以居高不下的战损闻名。
红泪脑筋发木,眼看着一只龙头虾身的怪物向自己扑来。
老祖和父亲都知道自己下了这死狱,一个时辰没回,不是应该心急如焚,下来查探吗?
最不济也应该是派师兄们来看一眼,怎么会直接攻击?
是的,她知道,海面上支应这些怪最容易不过了。
有那三百六十道洋流,炼尸门只要驱船不停的把远处的海怪赶过来,轻易就能灭了死狱里的凶徒。
可是……可是我还活着啊,我也会一起死在这里啊?
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要放弃这个嫡长女了吗?
忽然,犬霄从斜刺里闪过来,一爪子把龙头虾挠成了两半。
温热的血液从头淋下。
红泪狼狈欲躲,却仍被淋了一脸。于是她知道,犬霄是故意的。
这是她没见过的犬霄,不是炼尸门内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外门杂役。
他根本不用炼尸门的手段,猩红舌尖,乌黑指甲足有尺长,邪气横溢的眼睛,看起来比怪兽还要更加可怖,他讥笑着:
“红泪师姐,突然发现自己的性命,其实没想象的那么值钱,这感觉可酸爽?”
杨夕长在地当间,两臂化成的树冠,直面上百只被漩涡甩出来的小怪。
胃口大的小驴子很不甘心,以为起码要再来一波试探,再抢一艘船才会开打的。炼尸门的谨慎程度,和不顾同门生死的凶残程度,超出预计。
印象中,曾经的炼尸门是个挺与世无争的门派,当然,他们也非常的不在乎世人评价。但这样尖锐决绝的行事,的确不太对劲儿。
刚刚那艘阴灵船不够大,真正装人的房间只有几十个。
满打满算,把货舱的棺材们都扔出去,再让甲板上站满了,能装三五千人就撑死了。
可是我有二十倍的人要运出去,小驴子恨恨磨牙。
是的,必须要出去,这样困在里边。外边人可以借助海怪,借助洋流,借助漩涡的吸力,面都不照的收拾自己这边。
实在太被动了。
杨夕一边想着,藤蔓在空中挥舞不休,又切死了一片怪。
关于对付这些萌萌的小怪兽,杨夕最开始也想过给“吃”了。但是粗粗试验了两回,就发现不可行。
效率太低了。
之前“吸”干大蚯蚓,“啃”掉饕餮,“嗑”了铁甲怪,都是因为没有办法。要么打不过,要么寻常办法杀不死。才只好藤条□□去,如影随行的当寄生藤。
眼前不过是些普通怪兽,攻击力一般,皮肉也不是那么难克化,令人头疼的是它们蝗虫一样的数量。
慢慢“吃”掉,远不如一刀切了来得迅捷。
所幸,敌人是永恒不变的,杀死敌人的方法却有很多。
于是杨夕尝试了新的方法,天罗教杀阵——绊。
绊字决原本是绷直了丝线,缠在障碍物上,以丝线的纤细和坚韧,作为杀伤的力量。若利用得好,纵横交错的布满封闭空间,甚至能达到把敌人碎尸万段的结果。
如今,杨驴子开动脑筋,胆大妄为的把它改成了精修版。
纤细如发的绿色枝条,代替了原本的丝线。丝线的另一头并未系在障碍物上,而是从空中拦截了不少身板子比较结实的怪兽。这就是重物了。
然后,抡起来!
几十万纤细的枝条在空中抡成了一团绿云,漩涡里喷出来的怪兽大半落入其中,眨眼被搅成一团血雾。
而这血雾竟有一部分凝而不散,反而浸润了枝条,使之更加强韧不断。
对啊,肉块不好“咬”,肉馅总是好“嚼”的。
杨夕刚想拍脑袋,想起来没手。
于是,杨夕这棵“树下”的人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失去了工作。
刚刚还在不停往下掉的怪兽,现在变成了不停往下落得红雨。他们站在那里,除了被“雨”淋,帮不上半点忙。
头上原本翠绿的树冠,已经血雾弥漫成一个疯狂的绞肉机。收割着怪兽的性命。
又因为杨夕长上的位置,正对着怪兽入口的漩涡,落进来的大半怪兽,竟都没能逃过这粉身碎骨的命运。
一群人傻了一样的,抬头仰望天上的血色安全伞。
各个都是下巴掉地上的表情。
(由此可见,电风扇是凶器么?不是。但是场景合理的话,电风扇也可以上演一部电锯惊魂。
珍爱生命,远离电风扇。)
沈从容一声怒吼,才让他们醒过神来。
“还在看什么,这有杨夕顶着,还不快去边角无人处帮忙!”
被那绞肉机震傻了的众人这才醒神,纷纷向四周,杨夕罩不住的地方跑去。
沈从容却没有走,面色沉凝的趴到杨夕耳边:“杨夕,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杨夕好像突然从一个极慵懒的状态中被惊醒,晃晃脑袋:“呃,能,怎么了?”
沈从容神色凝重:“看看你的胸口。”
杨夕垂下眼睛,这才发现,原本只是蔓延到下腹的木化,竟然一路上行,延伸到了胸口。原本圆滚滚的两团,变成了硬邦邦的两个包。
杨夕倒吸一口气,猛然回神,发现自己的心跳没有了!
全身上下,只有肩膀、脖子、脸还有身为人的知觉。
杨夕额头上沁出冷汗。刚才那状态,是要彻底变成“植物人”的前兆?
不知这会有什么下场,但前车之鉴在那摆着,估计最好也是江怀川的下场——那货到现在还是没长出眼睛来。
杨夕脸色一变,对沈从容道:“先生救我!我停不下来了。”
沈从容看着杨夕的神情,有一个短暂的停顿。
那停顿太短,以至于杨夕几乎要把那当成错觉。如果,不是那表情里的留恋太复杂,也许杨夕就真以为是错觉了。
那一瞬间杨夕几乎要以为自己是沈算师亲生的,当年那个落魄秀才爹,就是眼前这个了。
“先生?”
沈从容一招手:“文曲!”
空中“嗡嗡嗡”飞下来一个妖修,看了杨夕一眼,也不用沈从容吩咐。
道一声:“冒犯了!”
撅起嘴,就往杨夕脸上亲过来。
杨夕惊恐:“等等!能不能解释一下!”
杨夕是真吓着了,不矫情。
因为她眼看着文曲撅起的嘴唇里,抿着一小截吸管样的东西。
文曲噙着那截吸管,安静的回头,去看沈从容。
沈从容一笑,挥手把三个妖修都召了下来:“介绍一下,这几位是我算师一门的护法妖兽。自幼陪我长大,护卫我算师一门上千年,是我的长辈。”
杨夕是真的愣住了。
以沈从容平日“蠢货”来,“笨蛋”去的态度,实在很难让人联系到长辈二字。说是他儿子,杨夕都不会这么意外。
而且,三大妖修虽然战力高强,却常年站在沈从容身后,沉默寡言,少不得就被当作了背景板。
不但是她,死狱其他的囚徒也从未探究过这几个妖修的来历。
甚至大多都以为,三妖是沈从容到死狱之后才收服的手下。
沈从容指着一个额头中间有五角星的妖修道:“这是荧惑,体修,懂一点炼器,是个难得聪明的妖修。”
荧惑一笑:“苍蝇的蝇。”
“……”杨夕,“原来是蝇惑先生,失敬。”
沈从容又指着另外一个长得很黑的妖修:“这黑炭头是贪狼,以防御最为擅长,个性很可靠。”
贪狼沉沉应一声:“蟑螂的螂。”
杨夕:“……有礼了。”
沈从容呵呵一笑,指着仍趴在杨夕脖子边的妖修。黑色长发,带一个金色头箍,白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很安静:
“那是文曲,妖修中少见的医者,能够梳理旁人紊乱的灵力,对治疗所有的走火入魔、灵力爆体都很拿手。”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文曲的化形有点问题,所以不大爱说话。”
杨夕也已经发现了,文曲嘴里那根吸管,其实是他的舌头:
“不用说,我知道,蚊子的蚊,是吧?”
文曲于是对杨夕很有好感,撅嘴过来,继续亲杨夕的脸。
被舔脸的感觉,即使明知道是医术,依然让杨夕分外酸爽。
顺便说,他舌头一点都不像蚊子……
紊乱的灵力,全部从文曲的舌头被吸了出去。
杨夕的树冠,迅速的枯萎,收缩。
树干也终于“啪”的一声,从中裂开,杨夕整个人跌出来,一时还有点脚软。
奇妙的是,穿着衣服。
文曲安静的看看杨夕,似乎是确定了人没事,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天空“噗噗噗噗”一顿吐。
一道道绿光,从他嘴里喷出来,洞穿了无数海怪。
杨夕还四肢着地的站不起来,已经抬头去看重新密集起来的怪群。
都说怪潮,怪潮,她今天才算真正理解了这个“潮”字。
大劫之前,怪也是存在的,不过数量和威力,与眼前根本无法同日而语。
“先生,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这群人根本不够怪啃的。”
上一场战斗,清点战损。
一共只有四五个重伤,十几个轻伤,阵亡一个都没。
而现在,战斗开始没多久,杨夕耳边不停的听见惨叫。
沈从容点头:“把怪留下,人出去。”
杨夕咬牙:“船不够大,芥子石也装不下。”
“我有办法。”沈从容抬腿走向那艘阴灵船。杨夕顾不得杀怪,连忙跟上。
走到楼船附近,却被薛无间冲出来拉住。
“不行!”薛兵主从身后扳着沈算师的肩膀。
沈从容没动,稳稳的说:“薛老鬼,你给我放开。”
薛无间却十分强硬,手下劲儿大得三名妖修直向他呲牙,嗤一声:
“你要有本事跟着一块儿出去,我就放开。”
旁听的杨夕一怔:“什么?”她被这变故搞懵了:“沈先生你不走?”
薛无间不说话,只瞪着沈从容。
沈算师叹了口气,转向杨夕,温和的道:“我走不了。算师一门,妄窥天机,由来受天道所忌。我只要地面上一冒头,就会有天雷追劈,不死不休。”
杨夕心神巨震。
如果这样,沈从容到底是在用什么心情,一路率领众人走到这里,又想办法把众人送出死地?
沈从容很坦然,甚至安慰杨夕:“你不必如此。我未至死狱前,一直孤身在天机地宫里研修算学。一路过来,是残剑邢铭护送的。”
杨夕知道,旱魃这东西是天劫的避雷针儿,手撕劫云,脚踢天雷,走哪儿自带“阳光万里”效果,她在昆仑选拔的时候就见过了。
可是沈从容他从头到尾,问都不曾问过一句,邢铭会不会亲自来接。
薛无间咬牙,贴着沈从容的耳朵低吼:
“在这口子守到昆仑来,万一来的是邢铭呢?你这□□崽子,能不能听我一次!好歹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沈从容笑了,头都不回,顶顶气人的道:“可见吃盐对于修者的心智,并没有什么正面的影响。”
薛无见鼻子都歪了:“你!”
沈从容看着杨夕:“守得住么?”
杨夕被问得咬牙,听着耳边不停传来的惨叫,终于摇了摇头。
薛无间浑身一震,忽而恍悟。
点点细节练成了线索,仁义善信的断天门剑修,终于颤抖着触摸到了真相,看着那个自己总以为她还小的姑娘,“几天?”
“还有四天。”杨夕闭了闭眼,双手冰凉。
她到今天才发觉,沈从容是真的聪明。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从来不说。
他知道在薛无间的天平上,沈从容的性命与两万囚犯的性命,薛无间会选择“守人道之沧桑。”
他也知道在杨夕的天平上,沈先生的性命与“把上古神怪”带回山门,杨夕会选择执行昆仑的命令。
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他清楚战事不紧的时候,邢铭会为了拉他入伙亲自辗转两地。
他也清楚,战败至此,昆仑首座不可能为他的自由,冒死深入敌后。
把臂相交,可他们却都不会跟他生死与共。
甚至,他连手下的三个护法妖兽,见多了人情世故,再不能像地宫里那样安心留在身边,都是知道的。
薛无间松了手。
于是沈从容挣出手来,对着杨夕笑:“如果不是邢铭,我可能早忘了太阳是什么样子。算师一门从不缺钱财,地宫里到底是寂寞了些。这六年的日子,我谢谢他。”
“算师一门的护卫,你帮我带走吧。我已经这辈子见不着阳光,不能也让他们一辈子见不着自由。我好奇死了天机命数,是我自己选的。他们却是在不知事的时候,就跟了我祖师爷,我小的时候就觉得,他们多可怜呐。”
杨夕眼圈酸得发胀。
终于明白沈从容刚刚的留恋,不是对着自己。
那是一种养大的儿子,托孤给别人,对那个“别人”的心情复杂。
“先生……”
沈从容却很豁达,抱了抱杨夕,叹一口气:“可惜我还有一个护卫,叫天牢,是只老鼠来的。见不着了呀……”
最后,沈从容留下了“珍馐锦盒”和一块芥子石,以保证不太会烧饭打猎的自己不会被饿死,并且能有个安全的地方睡觉。
杨夕骑在“阴灵船”的旗杆上,终于忍不住大哭了出来。
“先生!杨夕有生之年,一定会回来接你的!就是绑也要把邢师叔给你绑来!”
沈从容一个人站在地上,在莽莽怪潮中向他们挥了挥“珍馐锦盒”:
“快走吧,算师门没那么容易被怪咬死。早点把仗打赢,我还想回地宫看看呐!”
阴灵船上,不论跟沈从容有什么过节,又或者对这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练气期狱王有多少瞧不起。
凶神恶煞的人群中,不时传出几声不想被发现的哽咽。
媚三娘被一根绳索,拖挂在船后。
她忽然懂了。
为什么沈从容一直知道蓬莱遗脉的存在,并且从来也不曾声张。
却在最后关头强硬的出手,“要保杨夕和薛无间的命”。
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从蹒跚学步的时候起,就在金碧辉煌的地下宫殿里,每天做着做不完的高深算术。
陪伴他的,除了金黄的长明灯,就只有四个各缺几个心眼儿的妖怪叔叔。
当终于发现自己寿数将尽的时候,他会想什么?
这并不难发现,终生不能筑基的修士,已经露出了中年面貌,再有十年八载的寿数,都算是先人积福了。
算师一门从不怕死,怕死的不敢这样挑战天道。
可人之将死,却突然答应昆仑的请求,就算他再心思如海,总也能露出什么愿望的端倪。
媚三娘笑笑,沈从容保的不是杨夕和薛无间的命,他是要用得罪蜀山的代价,换昆仑和断天门两个门派的人情。
他放几个妖怪叔叔去走,可他怕几个叔叔心眼缺的太多,会被拐上外门邪道。
所以他先来死狱,带他们见识什么是恶,再由他们自己用眼去看什么是好。最后不放心,还要再上一道安全锁。
他是要保他们一辈子。
媚三娘深深吐了口气:“沈从容呵……”
死狱之下,三五年余生,你用身陷怪潮,孤身老死的代价,换杨夕、薛无间一辈子的愧疚。
为了几个永远不会明白你的妖修,值得么?
你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天人五衰之末,榻前无人照料,屈身尺寸大小的芥子石里,掏了许久也不能从珍馐锦盒里掏出一块咬得动的米糕,突然就后悔了?
沈从容,你想没想过,如果今日媚三娘看不懂你的心思怎么办?如果我毁了和你的约定你又怎么办?
不,你还要更聪明一些,你偷偷摸熟了我的性格和行事,你知道我能懂,所以我就会遵守约定。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
阴灵船彻底没入漩涡,倒吸的狂风,吹得媚三娘长发飞扬。
她嘴角噙着笑,看一眼挂在旁边,不听劝告穿了裙子,所不停不停在走光的折草娘。
即使永远是个拖后腿的猪队友,即使从来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可她陪我走过生命中最漫长的岁月。
所以我以然会认为,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