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吧。”白允浪把邢铭背在背上,“陆百川若是突然不开心了杀个回马枪,昆仑可没本事,再堆出一个灵剑三转。”
因为灵气尽散,御不得飞剑,所以一步踏上了身边昆仑的法器。
这话里带刺儿,隐隐的扎着仙灵宫。可是仙灵弟子因着陆百川的缘故,对于众人的敌意唯有生受。
方沉鱼回头望一眼那片黑色的火海,隔着火海可以看见百怪肆虐的巨帆城——海怪攻城之时,许多不会飞的低阶修士,没来得及一起撤出来。
他们中的一些,现在仍然在海怪口下挣扎。可黑焰一起,也再撤不出来了。
方沉鱼定定望着邢铭:“你故意的。”
邢铭很沉着:“是。”
方沉鱼咬牙切齿,却终究不敢大声:“百怪入城的时候,我仙灵宫至少有上百人在巨帆城的街面上巡逻。”
邢铭一句话就堵住了方沉鱼的口。
“云想游死了。”
邢铭接着说:“夏千紫和我分了。”
方沉鱼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张不开口。
黑色斗篷下传出来的声音沉静得可怕:“就在刚才,就在我面前。我能扛住陆百川一个时辰,我救得下云想游,可是我没有。因为他废了,救出一个他可能真正激怒陆百川,救出一个他可能要搭上三五个昆仑战部的性命带他回去。我告诉自己,这是对他最好的结果,可我心里知道这不是。对于云想游来说,活下去他未必不是又一个重头再来的高胜寒……”
邢铭深喘了一口气,声音压低了一点,于是显得格外靠近:“夏千紫,要求取代你在抗怪联盟的位置,我没有答应。”
方沉鱼觉得自己能看见那漆黑的斗篷后面那双黑涔涔的眼珠:“方掌门,你觉得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牺牲的?”
利弊的分析,其实反而不用邢铭详解。
可他还是把那血色的谋算摊开在日光下说了:
“那座城市已经被海怪占了,救出一个人也许要搭进去十个。可是如果放弃他们,那整座城市里我们打不过的海怪,也能被困上很久……”
方沉鱼深深闭上眼,声音无力:“邢铭,你的直白令人讨厌。”
邢铭的声音静静的,那个插科打诨帮他收买人心的战部次席,再也不会嬉笑着回来了:
“我很抱歉,但我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
众人一路低空急行,很快飞出了上百里的距离。渐渐的,又被新的怪兽围上了。
这些怪兽不算强大,却耽搁着他们前进的速度。
陆百川的叛逃,带给南海最大的灾难不是打不过,而是失去了机动能力。
当初为了清怪的效率,南海战场的设定很特别。是一个铜钱的形状,巨帆城是中间的方孔,铜板的部分全部是怪区。分开几十处战场,传送阵能入不能出。
修士的来去,主要靠合道期修士破碎虚空的能力。除此之外,就只有靠飞,或者靠两条腿了。
众人的面上浮现出一线焦躁。
人心渐渐浮动起来。
经过一处罡风凛冽的隘口,昆仑战部一个少年突然停下来。他回首望着那狭窄只容一人通过的地形,轻声道:“该我了。”
打头的白允浪忽然一震,紧闭的双目微微颤抖,睫毛上突的染上了一点湿气。
那少年见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自己,他紧张得直搓手:“那个……我因为天生经脉粗壮,在师门一直受到许多照顾。可是……可是自从来到这战场,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大战之中没什么卵用……所以直到刚刚,我一直很惶恐……”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措辞,抬手指指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隘口,“可是这里,我一个人就能守住这里。我灵力不会耗尽……只要我不死,就能为你们争取时间。大家的门派都遭了灾,早一步出去,不知道能多活多少人呢……”
没有人说话。
他们只是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于是他更紧张了,面红耳赤。伸手去摇白允浪,轻轻说:“师父,这次真的不是我逞英雄,只是……”他低下头,复又抬起来,坚定了不止一点:“此时,此地,我最合适。”
白允浪没有转身,声音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啊,都长大了,翅膀硬了啊。”
那少年头单膝跪下,向白允浪拜了一拜。
头也不回的开了瞬行,提着一把门板大的巨剑守住那个隘口,战神一般。
“他叫什么?”殷颂怔怔问。他的名字起码该被人知晓……
殷颂认出了这个少年,就是他刚才眼看着邢铭拼命,冷静告诫自己不要拖后退。
而现在,这个年轻人用同样冷静的语调说着:该我了——仿佛那不是他的的命。
“释少阳,”区区三个字,白允浪念得重若千钧,出不了口,“是我最小的男弟子,刚才死在阵前的云想游,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最小的女弟子叫杨夕,还在那座巨帆城里没有找到,大约是……永远也找不到了吧。”
一场灾难过去,牺牲的人名,哪里是你一个人能够记清?
昆仑的牺牲,又哪里是区区几百几千个人名。
释少阳只是一个开始。
行至第一个湖泊时候,众人再一次被围上。
方沉鱼开始点名:“莫雨、莫凡。”
两个仙灵宫女弟子从人群中走出,沉默无声的跪在掌门人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最后一个头。
拿起掌门人赐下的一叠高阶灵符,转身潜入了水下。
跨越一片不能起飞的沼泽时,断天门一位受了重伤的长老,默默看了众人一眼。甚至没有多做任何表示,就自动落在了队伍的最后方。
直到众人在泥泞中行出了三里多远,才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剧烈的爆响。
魂飞魄散,从此仙途断。
霓霞派、诛仙派、影虚山、麒麟阁……
终于有一个诡谷弟子颤抖着双手,从殷颂手中取过皇极十八道阵盘的时候,殷颂泣不成声。
苏不笑眼望着众人前进的东方,这个从不正经的修士,忽然特别正经的爆出一句:“槽!”
当时,殷颂还没想到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冷酷决绝的赶路,速度飞快,天未黄昏,他们便赶到了战场的边缘。
那里有一个小型的传送阵,因为附近已经极少野怪,所以这是可以出去的。是昆仑苏兰舟早两年布置战场时留下的退路。
殷颂的瞳孔猛然一缩。
他心力交瘁,竟然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情……
经世门苏不笑叹了口气,掸了掸两袖的灰尘,无奈道:“我来吧。”
传送阵有一个亘古不变得弊端,阵法两侧,必须都得有人主持。换句话说,必须有人留下。而因为大阵要传送的人数太多,这个人的修为还是越高越好。
所有人盯着苏不笑,没有人想到这根青葱翠绿的墙头草,居然在这时候挺直了脊梁。
面对众人诧异的目光,苏不笑苦笑着摊摊手:“别这样嘛,我也是有心的啊。在场金丹期以上的,我大概……是阵法最好的了吧。而且我想着,留下了也不一定就死吧。”
他望了望白允浪后背上的半截儿邢铭,又看了看瞎了两只眼睛满脸木然的方沉鱼,最后转向脸上泪痕未干的殷颂,叹了口气:“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们中的谁把门派救活了,腾出手来的时候,可要记得回来救我啊……不然指不定,我一个肝颤就又投了蓬莱了。”
清尘大师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苏不笑转身欲往传送阵的主持位。却刚抬脚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了。
强大的灵压,并不温柔的定住他。一只大手粗鲁的胡一下他的头。
苏不笑听见有人在哼一首乡间小调。
那调子乍一听婉转香艳,细品之下却只觉得是一人独守,旧人空去的悲凉。
甘从春拖着一只跛脚,一步,一步,走向那主持阵法的位置。
他眯着眼,唇角带了点满意的笑容。
似乎为了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您是?”
不怪苏不笑不认识这位昆仑骨殿的殿主,甘从春平日在南海战场上低调得几乎像个透明人。
从少年时走火入魔,一朝从天之骄子跌落尘埃。他就一直是这么的透明了。
尸位素餐在骨殿殿主的位置上,没做出过什么骄人的事情,以至于昆仑以外的大多忘了,当年昆仑八大核心弟子,除了白、邢、高之外,尚有一个锈刀甘从春活着。
他也很想振作,高小四儿那种倒下了再站起的奇迹,同门师弟的他如何不向往。
可是人的那颗心呐……
甘从春在阵法面前坐下来,双手覆上操纵阵法的机关,轻轻拂去它的灰尘。
甘从春说:
“大白,老二,我没你们刚强,眼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倒下去,只剩下自个儿还能坚持着往前走。蜀山一战,兄弟八个一起折了仨,这个……”他指了指胸口,笑一笑:“也就跟着留在那片地方,没能回来了。”
“邢老二,照顾好我徒弟,照顾好昆仑。以后我就跟兄弟们一起在地底下看着了,昆仑要是在你手上出了事,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流光闪过,甘从春开启了阵法。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片地覆天翻。
再一眨眼,已经是苍山绿水,天高云淡。
终于逃出升天,苏不笑却忽然跪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经世门把他一个人扔在了南海死地,三年来不闻不问,到头来是别派的长辈把他送出了战场。
说他心里头不苦,恐怕都没有人相信。
邢铭趴在白允浪的背上,一动不动。
“师兄,我不甘心。”
白允浪闭着眼,面上尚未愈合的水泡焦黑,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异常惨烈。
“早晚要杀回来的,师兄帮你。”
方沉鱼泪流满面,遥望着看不见的弟子埋骨之处。
“这片战场,早晚要杀回来的!”
经世门苏不笑从地上爬起来,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尘埃:
“有生之年,早晚要杀回来的,取那陆百川的狗命!”
诡谷殷颂红着双眼,攥紧了一双拳头,一定一顿的说:
“纵我不能,我还有子,子还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尽时。但凡我诡谷一日不灭,诡谷后人就一定要回杀回这片战场,报此血海深仇!”
战场上千般背景,万种性格,竟在此时难得的都想着同一句话。
“南海,早晚要杀回来的!”
“阿弥陀佛!”
苦禅寺的清尘大师双手合十,又颂了一声佛号,面上是佛陀的浅笑:“此言为志,此身为誓,便让贫僧为各位今日之愿……做个见证吧。”
殷颂抹着眼泪一怔:“大师?”
“天下大劫,终生皆苦。我佛慈悲,苦禅寺虽不是善战的道统,却也没有束手坐视的传承。”
眉间峥嵘,似如来坐下宝相的罗汉。
殷颂恍然想起,二代昆仑之时,妖魔入侵,战乱频仍,那个血火纷飞的年代,以雷音寺为首的佛门修者,也曾并立剑修之侧旁,为战场第一辅助。
千万年流逝,多少风波,昔日通天的手段,还剩几何?
邢铭猛地反应过来:“清尘!”
清尘大师对邢铭一礼,直起身来。坐看生死轮回都不曾摆动一下的禅心锦袈裟,竟然轻快的卷起一个边角:
“邢首座,这是最适合的时机。蓬莱贼逆距此地已超过了方圆百里的范围,过了今时……不知何日再有各派能者聚集得这样整齐。”
今日此地,锥心刺骨皆是蓬莱死敌。
可待他们回到家园,时光如水,世事如沙,这片土地上的阵痛,能否经得起兴衰的淘洗。若有一日整片大陆都习惯了恶魔的爱抚,受害者们还能否忆起今日之誓言?
贫僧,得帮他们记着。
“清尘呐……”白允浪的背后,泅湿了小小一片。
有些因果,不必明说,上天可有好生之德?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在这残破世界,避世经年,苦禅寺的我佛并不慈悲。
清尘大师在云端坐下,眸中映过浮云千载,宝相庄严。苦禅寺的僧侣们双手合十,立于其身后,或默然,或解脱,禅心锦翻飞成一片。
清眸半闭,唇角含笑:“何为而所愿?”
大愿超渡,渡者非厄,而是心魔。敢发大宏愿,祭佛陀此身,助尔超凡成圣,济苍生出苦海。
如来尚能,舍身饲虎。
若此身真可济天下,区区僧者,何德何能敢惜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