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在间不容发之际拉住了马车的缰绳。
一柄长刀紧跟着砍下来,贴着杨夕的眼皮,削断了两根睫毛。
两根指头夹着看不见的刀刃,杨夕微微偏过头,盯着一片虚无的空气。
“这位好汉,小女子是哪路高香没烧到,能不能给过个明路?”
后边跟着的车队收势不及,一辆一辆撞得人仰马翻。待慌慌张张从马屁股底下爬出来,往最前头的车驾一看……没人呐?
跟杨夕同坐的车把式一脸愕然的看着杨夕:“这位小师姐,你会不会太……”车把式吞吐了半天,把个“神经”二字咽了回去。
却见那小师姐好像是侧身让过了个什么,葱管样的指头横着一掰,甩下半截子刀尖,飞身而起。
“不想死,带着你车队的人逃命。”
刀尖落在地上,“当啷”一声。清脆悦耳,却振聋发聩。
“快他妈逃命——!”车把式这才声嘶力竭的吼出来,手脚并用的滚下车去,也不分个方向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他是车队的老把式,才赶得起头驾车,不知在多少场危机里逃出命来的老江湖。此时这一声惨嚎,整个车队轰然一乱,赶车的,随行的,搬货的乱哄哄三四十人,屁滚尿流跳车就跑。
剩下几个随车的护卫握着长刀在原地犹豫,是走是留?按理他们拿这份银子,合该留下护卫,但问题是——看不见啊?
“走。”杨夕足尖一点,掠过护卫的车辕,对着领头护卫的后腰轻蹬了一脚。
杨夕眼看着一众护卫很没义气贴边儿撤了,车架周围干净得只剩了一个自己。
抬手扭住一只看不见的腕子,膝盖一磕,掉下一把两尺长的砍刀。
“这位好汉,劫财还是劫色,大家好商量。打打杀杀太伤和气。”
杨夕趁机一摸,手下的腕子肌肉粗壮,手背有青筋,掌心有厚茧。这是练过的,不像普通的地痞。
忽觉左右各有一道劲风袭来,背后亦有刀剑攻到。当机立断想要砍了手上的胳膊,却又有一道石丸弹在虎口上。
手下那只胳膊也被一道巨大外力,猛然拖走。
杨夕倒地一扑,一滚,堪堪闪过攻击。还没忘了继续嘴炮:“看起来不像劫色的,人这么多,小女子就一个屁股,不大够分!”
然后明显觉得已经砍到眼前的刀风忽然抖了一下。杨夕心道:这算什么,跟宁孤鸾打过架你才知道嘴炮真真是干架的一大杀器,这一年下来,我都快被他折磨疯了。
一脚把眼前“颤抖”的好汉踹出三丈远,隐形的刺客撞垮了半面墙,空中喷出一大口血。杨夕故作惊诧:“咦?都流鼻血了?这么猴急,果然是劫色!”
马车侧箱忽然响起一个恼怒难以压抑的声音:“劫你的命!”
杨夕却忽然凭空消失,一道清脆笑声贴着那声恼怒响起:“头头在这儿!”
正是昆仑战部的看家战技——瞬行。
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
战技之难,在于千锤百炼,熟能生巧。见效慢,耗时长。虽然大多方便实用,可这年头大家闷头修炼进阶尚且时间不够,更别说出门历练,挣资源、挣机缘更是耗时甚巨。
这年头修仙界人心浮躁,凡事都追求个效率,除了昆仑、仙灵宫这样的修仙巨擘,还稳扎稳打的锤炼弟子心性,哪家散修还有这个空子?须知道,修为的层次可是直接关系着寿数,战技除了灵力耗得少点,已经公认的无甚大用了。这年头修者干架,谁不想着境界碾压呢?纵是碾不过,多攒灵石淘换一门威力刚猛的法术也比修炼战技来得快吧。
更别说寻常修士纵是想练,也找不着人教导。战技可不像法术,知道法诀手印,灵力运行的轨迹就好,那是跟凡人武士的功夫一样,实打实靠身体掌控,一点点磨出来的技巧。没人指导,更是不知要私下摸索多远,才能看清一点门窍了……
所以说,杨夕靠着老道士留下的一本残卷,独自摸索出天罗绞杀阵的杀招,也当得起一句勤勉,且聪慧。
杨夕不管那么多,手上灵丝忽然爆发,极残忍的对着那空气一绞,横飞出一片血雾并半条胳膊,一把长刀,还有一颗戴着斗笠的大好头颅。
那头颅骨碌碌滚出好远,最终倒立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瞪着杨夕。
那人一死,似乎就有什么法术被破去了,身边立刻现出七八个黑衣麻履戴斗笠的汉子来。那几人被杨夕的雷霆一击惊住,加之自家队长忽然被“斩首”,一时间竟不知进退起来。
杨夕见状却是心下一沉:“亡客盟?”
那脑袋上的斗笠实在让杨夕终身难忘,此情此景却没想到摘星楼头上去,却以为是亡客盟要来给“疤脸男”或是那被小师兄一剑秒了的大元婴“鬼枯”报仇。
杨夕拧着两条漆黑的短眉毛,面色难看:“怎着?今日竟是要复仇者联盟不成?”
话音未落,忽闻暗处传来一声大笑,“既然身份已被揭穿,我等也就不在藏着掖着,弟兄们都现出身来吧。”
杨夕听见那笑声不在眼前,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话音方落,远远近近的,又有大片“亡客”现出身形来。八人一组,每组一处,里外三层,把杨夕围得铁桶一般严实。
杨夕默数了下,足有……二百多人。
杨夕背靠上货车,面无表情道:“我何德何能?”
笑声中面前的亡客忽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中间走出一个斗笠拎在手上的亡客,那人天生一副亲切形容,笑得春风化雨一般,让杨夕感觉不妙的联想起残剑师叔那尊虚伪的笑面罗刹。
“在下亡客盟江怀川,昔年在艳阳成,曾有幸见过杨姑娘于百人重围中信步闲庭。今奉盟里长老之命请姑娘一叙,敢不慎重,只得拿出看家的‘藏踪阵’来,带上所有能指挥得动的兄弟,于这条没有岔路的小道设伏。”他像个江湖浪客那样拱拱手,笑吟吟道:“还望姑娘莫要在心里骂我阴险。”
杨夕眼一眯:“当初追杀我的亡客里没你。”
想当初,杨夕在艳阳城被一群亡客追得像只过街老鼠,后又在洗剑池遭人逮住,几乎丧命。此事被杨夕暗暗视为毕生耻辱,那一张张凶煞贪婪的面孔,各个儿放在梦里,嚼肉寝皮,一日不曾忘怀。
那这江怀川到底是哪里杀出来的葱头呢?
杨夕忘了,各位看客可不该忘。他正是当初围观杨夕绞杀“疤脸男”的众人当中,第一个发现杨夕手上露出五代守墓人徽记,并通知亡客盟长老鬼枯的人。
当日他是个香主身份,本来跟着三大元婴长老之一的鬼枯,混得也算风生水起,好不得意。不想,自已发现了鬼枯长老要找的人,本以为是个露脸博前程的好机会,不想昆仑太过霸道彪悍,结果把自己的前程——鬼枯长老——给搏死了。
昆仑山道,花绍堂一剑秒了上百对五代墓葬有觊觎之心的中小门派话事人,并大门派代言。后又有残剑邢铭不动声色的蚕食吞并,连带着当初在背后搞小动作的四巨头之仙灵宫,剑道六魁之北斗,都跟着吃了不小的排头,咽了许多闷亏。
修仙界本就是个圣人教化为其表,丛林法则为其里的地界,何况昆仑还占着个半个“理”字儿呢。时隔不久又发生了这莫名其妙的“百怪入侵”,整片大陆都指着昆仑剑修的战力,修真界都快不保,谁还敢在这时候冒头?
沉睡多年的昆仑,就像一头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庞然巨兽,大多势力在其淫威之下,连点像样的抵抗都组织不起,便张惶伏首。
就这么着,各门各派当中曾提议打那“五代墓葬”主意的,都默默的被边缘化了。
江怀作蜗居这场“昆仑风暴”的小小角落,这两年的日子着实有些不好过。
失了原本的靠山鬼枯长老,又从坛主撸成了堂主,再撸成香主。多年靠脑子吃饭的人,如今也不得不带人为了“一个女人的面首的一句话”,就出来干这鸡鸣狗盗的拦路买卖。
要说他也是个能的,鬼枯刚倒了没几年,就混到折草娘的门下,其实还挺受待见。
但江怀川冷眼看得清楚,鬼枯虽然残暴,到底是个有野心的主子。而这个折草娘,说起来也是个元婴,那只是天资实在太好,加上个蜀山“桃夭老祖”一直死心帮她。其实这娘们脑子里装的那就是整一筐稻草。除了玩小男孩儿,半点子正事儿都不上心。
如今天下纷乱,群雄四起,只待这怪潮平息,就是重新划分格局的新节点。想进步的杀怪搏名,想自保的拉拢势力,唯这折草娘满脑子就是那几根漂亮jb!
那摘星楼早挂上昆仑的黑名单了,旁的强人躲麻烦都躲不及,偏她上赶子宠得像个宝。
江怀川私下里不知暗恨了多少次,只可惜自家的面孔长得不够俊,否则勾搭着那女人把整个亡客盟拿下来都不是没可能的。
不过他这也就是想想,盼着脸蛋俊俏,还不如盼着自己也有折草娘那等资质运气修成元婴来得有用。
江怀川虽然修为不高,其人本心却是个枭雄脾性,狠辣果断,能屈能伸,兼且关键时刻够不要脸,没得半点原则和仗义。早早便有了另择良木的想法。而那根良木,他竟然看上了糟践他到如此境地的昆仑——实在是昆仑在之前的清洗中,给江怀川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见识了第一流门派的实力,旁的,便在不能入眼了。
更值得留心的是,他从旁处打听昆仑内部对世家和散修出身的弟子是一视同仁的。
若不是出身卑贱又资质平平,以江怀川之贪狠上进,又哪里会甘于搅和亡客盟那一笔烂账。
关于这等传闻,他却没全信。
江怀川混迹江湖多年,早不是单纯美好的少年郎,只要昆仑在让挂名弟子给核心弟子当杂役使唤的时候,能够禁止随便打杀,他觉着自己就总有一天能混出头来。
可是心里隐隐的,也不是没有那么一丝期待——
无风不起三尺浪,昆仑若是……若是真有传说中一半的好……我便……我便……
我便怎样,他也说不清楚,每每看见折草娘的小男孩儿们欺凌亡客盟帮众的时候,江怀川心内焦躁压抑之余,就总是冒出上面那些想头。想到此处,又会嘲笑自己天真。
若昆仑真有那般好,简直值得天下散修挤破头颅了。
江怀川惦记着改投门庭,所以几乎是一听说折草娘要为难五代守墓人,便主动请缨。好在他平时就好强出头,也没人怀疑什么。
他想的却是:
改投门庭,总要有个投名状。临阵放人一马,怎么看都是最有诚意的。而且五代守墓人在昆仑的地位,想必足够优越,如果有可能,将来投其门下,也是个出头的机会。
至于五代守墓人只是个十多岁的小丫头,江怀川非但不介怀,反而很庆幸。若人家在昆仑树大根深经营日久,哪里还有他投机的余地?
更别说,以江怀川一个专业投机者的眼光,虽区区一面也能看出,那小丫头出身不高,年轻单纯,却也有骨子狠劲儿。正是个好忽悠、易取信,又能够被撺掇的性子。
只不过先前的关节,从前的恩怨稍微一查就瞒不了人,却要先行化解才好。这却不便在人前细说了,只盼这小丫头不要年轻冲动,太过於记仇。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丫头真有那般不识大体,以当年见过的能耐,江怀川自认也值得住她。
江怀川看着杨夕,心中默叹:我的前程呐
笑着拱手道:“杨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杨夕靠着车,动了动手指:“我怎知这一步迈出去,等着我的不是背后一顿乱刀?”
杨夕身量短小,脸蛋儿圆润。明明是个谨慎的表情,绷起的圆脸却显得有点儿蠢。江怀川心下发笑:“那你想怎的?”
“让他们闪开。”杨夕以眼示意面前包得铁桶一般的亡客。
江怀川被杨夕的呆呆脸唬住,不疑有他,竟然照办。吩咐闪出一条宽阔通路来,甚至吩咐了没他命令,不能跟来。
却不料刚一走出人群,祸头子杨夕便忽然暴起发,两只细爪子死死卡住了江怀川的喉咙。阴恻恻道:“我想起你这王八蛋了!艳阳城里就你看我的眼神儿不对,是你告的密吧?”
江怀川心头惊雷般滚过三个字——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