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破空,直逼天际。
归池怎么也是万里碧波上呈过凶威,斗过恶狠的大妖。其手段威能本不寻常。雪龙一入空中,立刻张开五爪,一声长啸,龙爪一挥。空间中隐隐晃动,虚空之中隐隐被撕开一道黑色裂缝。并且不断扩大。
天道首忌,破碎虚空!
无色峰上,四方雷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遮天蔽日。眨眼间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那布满妖异图腾的龙身,在一片黑暗中莹莹发光。一道观礼台上射出的剑光势如流虹。
景中秀扑上来掐着杨夕的脖子:“你个骗子,你个骗子!你不是说救了这大白龙,它就是我的吗?它这都破碎虚空能合道了,快渡劫的老妖还有我什么事儿?”
杨夕也是刚知道归池有这么高的境界,被景中秀摇得晕头涨脑,头上两只“角”耷拉着一晃一晃:“哎呀,我只说救这龙需要你帮忙,这龙需要找个主子。其他都是你脑补的!”
四周渐有修士或祭出法宝,或点亮丹火。点点荧火连成一片,幽幽暗暗的照亮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望向天空的神色,无不心向往之。
但凡于大道上有所追求,即便瞧不上妖修,看到这长生彼岸隐隐透出来的光彩,便好像看到多年之后,自己的前路。
却听忽有一人惊呼:“啊——”接着无数人惊呼抽气起来。
杨夕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哪知这一看,却是惊得心都漏跳一拍!
她本想着,归池有合道期本事,若不是当年愚忠,常人想伤到它本就不易。
何况仙灵宫擅长的本不是剑道,虽有剑修,却远不如昆仑这般“一力破万法”,纵是比起剑道六魁“昆仑北斗点擎苍,诛邪斩命断天门”的其他无魁,也是远远不如的。所以那仙灵宫长老放出一剑之后,包括杨夕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把它当回事儿。
可就是这不起眼的剑光,竟然在触及归池的刹那,骤然化成一百零八道剑意,绵绵密密组成的一道剑网,每道剑意都看似脆弱不堪,归池却左冲右突不得脱困。若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剑网与困龙索隐有呼应。
杨夕不由恻然:“那是什么?”
景中秀亦露出些许凝重,“我亦不知,我只知晓,一零八之数于修行界乃大凶之数,不为诛魔,便是降妖。”
观礼台上,那仙灵宫的领队长老,却是脚步都没挪动一下冷笑道:“孽畜,命魂尚在我手,你竟敢逃,真是作得一手好死!”
归池被那剑意之网缚住,在空中辗转翻滚,眸见血色渐显。发出一声长长的龙啸。
景中秀一副震惊的神情:“它竟不是被迫奴役,是心甘情愿认过主的?这哪里还有得跑?”
杨夕在景中秀的话中,听出一丝不祥意味:“命魂是什么?认主怎么了?”
景中秀勉强定了定神,露出些许复杂神色,“灵兽认主,本来少见。命魂乃是三魂中的主魂。一缕命魂交于人手,便是生死由人,再也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杨夕大惊:“灵兽认主,竟完全无解?”
“有。”景中秀静静看着天上挣扎的雪龙:“身死道消,命魂消散。便解了。”说罢又苦笑一声,“这种主仆契约,本就是昔年六道未合时,妖王精圣控制族人的手段。现在的修真界,修士的灵兽都是怪,开了灵智的妖精,哪有几个这样傻呢?”
杨夕纠结的皱眉:“他明知跑不得,为何还应我救他?”
心中不由对世情残酷升起了一份凛然,人生在世,如此艰难,竟是稍一行差踏错,便再也没有了后退的余地。
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的释少阳,依着他的“门板”,颇有些沉稳的肃然:“大约是早存死志,唯奈何求死不能吧。”
天上,归池已经停下了挣扎。一双枯寂的龙眼,望着那渐渐弥合的虚空裂缝。便是不同种族,也能从那目光中看出三分绝望的不甘。
仙灵宫那个鹰勾大鼻子只是嚣张嘲笑:“孽畜,早老实何必遭这一番获罪,还不速速……你要干什么?”
只见归池浑身燃起黑色魔火,火焰图腾转眼间蔓延全身,白花花一条巨龙,刚刚一副黑白相间的斑驳模样,已是妖异之极,现在竟然全黑了。而空气中蕴含的威能,只让满山围观的人觉得胸口滞闷,几欲吐血。
“噗——”高胜寒常年卧榻,那可不是装病,是身子真不结实。已被这威能逼吐了血。立时放出一道【画地为牢】,把自己圈了进去。脸色这才和缓起来。
刑堂那一排桩子,一副习以为常的木然不动。
昆仑被关过“紧闭”的弟子纷纷目瞪口呆。
杨夕却想:果然,所有困人的东西,都能用来作防护。心下稍微恍惚了一下自己的“缚字诀”,却是没有时间细想。
鹰钩鼻子却惊慌失色对归池吼道:“你要干什么?像你这样用献祭魔纹,你是想立刻死在这么?”
他当然不是担心归池的死活,他担心的是仙灵宫的守宫兽死在他手上,他回去就得被二长老一掌拍死!
归池的声音,轻轻带了点笑意:“那你放了我,我便不用死了。”
鹰勾鼻子当然不可能放了它,只是高举了一块玉牌,急吼吼的叫喊,那哄诱的语气,跟跪舔也差不多了。“你不挂心二长老了吗?你这本命兽牌,还是二长老亲手封了剑气进去。就是怕你轻狂闹事,万一由我们出手,没得轻重伤了你性命!”
景中秀嗤笑一声,不见识仙灵宫,还真不能明悟伪君子的真谛!
归池的声音里,带了点天长日久似的疲惫,“你告诉归自去,千年屈辱,我欠他的,都已经还了。我不会杀他,但今日葬身于此,墓碑之上,只得一池,不再有归。”
说到后来,已带上了解脱般的欣喜滋味。
鹰钩鼻子张口结舌,只能瞪眼的看着归池拼命的燃烧火焰魔纹,浑身龙鳞片片脱落,带着点点黑炎,洒落下来。仿佛漫天黑色飘絮,无所依,无所终,漂游天地。他挣扎焦黑的两爪,死死扒着那最后一线虚空缝隙。
庞大龙躯仿佛随时要分崩离析一般。摇摇欲坠。
杨夕不知那裂缝的对面有什么,让归池这样执着的一定要在临死前看一眼。她只恨自己心有利剑,手无爪牙。为什么不能现在就是个合道的修士,好歹帮归池一把!
红着眼睛对那鹰钩鼻子大喊:“你让他看一眼会死吗?”
那鹰勾鼻子本是六神无主的愣着,闻言回神,却更是凶恶起来。抬手一刀风刃削向杨夕,横眉怒目对天上的归池嚣叫:“你现在停下还来得及,我仙灵宫保证日后善待,你若执迷不悟,休怪我让你死不瞑目!”
景中秀为人机敏,一见那风刃席向杨夕,抬手把早准备好的法宝兜头罩过去。杨夕被扣在那透明罩子里,只见风刃破碎在眼前,满眼火花。恨不得能扑上去把那鹰钩鼻子给咬下来。
归池一笑,不为多所动的淡然:“仙灵宫的保证,连个屁都不值。”
这话却是在场除仙灵宫外,所有修士的心声。即便上有惨烈*,下有恶人做戏。还是有人低声应好。连离幻天的狐狸眼长老,都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临死,也算有三分明悟。”
经世门苏不笑蹲在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摇头晃脑:“实在话,不多得。”
鹰钩鼻子恼羞成怒,“这是你自找的!”
当下催动手中本命玉牌,缚住归池的剑网骤然紧缩。而归池本就强弩之末,那道细微缝隙,竟是越来越窄,眼看便要弥合。
毕竟是仙灵宫家事,地上修士纵然大半看不惯,小半想添堵,终究不好明着出手动那鹰勾鼻子。破碎虚空一道,这些金丹到元婴为主的修士,也大多有心无力。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那裂缝闭合,将死的妖龙,满眼不甘。
然而,神兵天降,大约就是指的今日。
“哎呀呀,老夫谁在我昆仑山上撒野啊!老夫来晚了,来晚了!”伴随一顿顽童似的笑声,一道方圆十里的阵法平地而起。粗布衣服的糟老头子从空中落下来,“啊哟,妖龙撒野!这位仙灵宫的师侄,要不要紧,伤没伤到?”
那阵法辅一升起,无色峰一万多名修士,竟同时感觉体内灵力被封,神识被禁。连四肢也沉重得动弹不得。不由各个骇然变色。
那鹰钩鼻子的木眦欲裂,却是首当其冲,在阵法的最中央,连根小手指都抬不起来。
释少阳正好维持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大长老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杨夕则是怒目而视,双唇紧闭的表情,很想应个是。但是张不开嘴。
昆仑大长老,这空步走得,徐徐踏来,似缓实疾,一步一颤悠,还闷骚的发出淡淡荧光。真是隔着八里地就闻见一股逼人的风骚之气:“哎呦,老了老了,眼睛都看不清人了,只能把整座封起来,这样谁想闹事儿也就不成了。老人家没别的毛病,就怕看见小辈儿不和睦,不好不好,多想想世界美妙么!”
经世门苏不笑恰好是个单膝点地,扭头要跑动作,好悬没给累死。眼看这一片漆黑中,平地升起的五色阵法,两只眼睛就有点发绿:你妹啊,【流空地缚封灵阵】啊,还是我经世门当年传出去的,娘的,怎么就在经世门失传了呢?天理何在!门派误我!
这边变化还没完,一道剑意忽然裂空而至。逼人剑意闪着耀眼的银色光华,十分霸道霸道。那剑意直奔归池而去,离得远远的,就让归池产生了一种放佛天生的惧意。
一道清越出尘的声音,旁若无人的响起。
“剑名屠龙,你小心了。”
然而那道屠龙剑意,却是擦着归池的龙身,带掉一片血肉,直没那虚空裂缝之中。裂缝骤然破开百倍大小。
漫天雷云,轰鸣不止。
道道惊雷,落于剑上。
那剑意却是不散不发,直似没把这雷劫放在眼里,飘然而归。
地上许多修士,清晰的看见那肉身濒临崩毁的巨龙眼中,浮现一丝满足神色。
那裂开的虚空,正对着一座精美却古旧的凡间院落。院落中一方小小的池塘,莲花盛放,小舟摇曳。一个小小的亭子里,举着几个少男少女。
一名少女无意中抬头,随即掩口惊呼“啊,一个龙头!”
少女身边,一个相貌俊秀不凡衣衫却有些洗得发旧的少年,同样抬起头来,目光平静的问道,“你是妖怪?你要杀我们吗?”
空中的龙头,微微摇了摇,露出个似乎是笑意的表情。那一瞬间,少男少女都听见了一个极温柔的男声:“不,我喜欢人,不会杀你们的。”
而后,那龙头便笑着消失在那道裂缝之后。
少女一个晃神,只觉得那天籁般的声音,只听到一次便消失了。心中竟有些失落。少年垂眸想了一会儿,手中棋子清脆的落在纵横十六道的棋盘之上:“姐,我想去修仙。”
所谓,世事轮回。这湍流不息的时光中,那一条落子无悔的通天大道上,不论跌倒了多少死不瞑目的孤魂野鬼,也总有前仆后继的踽踽少年。
裂缝弥合。
归池心愿已了,轻轻的道了声:“多谢。”
巨大龙躯轰然崩散,化作漫天黑色流火,纷纷扬扬的落下地来。间或有散碎的残魂,闪着点点银光,洋洋洒洒点缀其间,璨若流星将逝。
“不必。”一道剪短的答复,从昆仑主峰的方向响起。
幽幽然,叹息回荡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