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锤,铁砧,风箱。叮当叮当,叮叮当……火花四溅,铁屑纷飞。
不大一会儿,瘸三就把一块熟铁打成了薄条。用铁钳夹起看看,却不甚满意,复又将铁条投入炉中。拉动风箱,风助火势,呼呼作响,刹那又将铁条烧得通红。再把铁条取出,放到铁砧上,抄起小锤,翻来覆去精敲细打。再烧红,再锤炼,如此数次,铁条已被煅打得厚薄一致,极是平整。退火后拿在手中,用力一抖,铁条颤动不已,弯而不折,已是十分坚韧。
他这才微微点头,将铁条卡在一处铁槽中,拿出一柄锉刀,在铁条带刃的一边锉出一排齿来,极是整齐锋利。一番磨砺,一条锯片便已做好。
两端嵌以短木为锯把,中间连接一条横梁,用竹篾纠扭使锯片张开绷直,一把长锯便告完工。最后用砂布将锯片打磨光亮,翻来覆去地看了,竟无一钝齿,这才满意。
他把锯子挂在墙壁上的一个铁钩上。刚喝口水,张木匠就来了,朝瘸五作揖行礼,问:“瘸三叔,我的锯子可曾打好?”
瘸三呵呵一笑,说:“刚好刚好,你看看。”他取下锯子,递给张木匠。
张木匠今年三十出头,家传木匠手艺,已当了十几年大师傅,什么木工匠具没见过,把长锯拿在手中试一试,连声道:“锯齿整齐锋利,轻重适中,好锯。我要了。”掏出一把铜钱,塞给瘸三,拿了锯子就走。
瘸三“哎哎”地叫着,一瘸一拐追出门来,说:“张师傅,讲好打一把锯子是一百文铜钱,你多给了二十文。”
张木匠笑盈盈地道:“我是内行,知道您这锯条别处打不出来,多给二十文也值。”
瘸三拒绝不了,只得道:“那我送你一把好锉刀吧,要是锯子用钝了,逐齿锉利,也好再用。”回头拿了一把锉刀交到张木匠手中。
张木匠也拒绝不了,只好一笑置之,拱手而去。
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穿过窄窄的街巷,照着瘸三身后那块“瘸三铁匠铺”的招牌。招牌不大,字迹已被煤烟熏得有些发暗。
瘸三是三年前拖着一条跛腿流落到这湘鄂之边的青阳城来的。他见这里地处偏僻,民风淳朴,便典卖了身上几件值钱的物什,凭着祖传铁匠手艺,在这衣铺街开了一爿铁匠铺,打制铁器,修理农具,钉换马掌等。
开张时,人们都不大相信这个外乡人,生意自然惨淡。后来街坊们发现他虽然身患残疾,走路行动不太敏捷,但手艺确实不错。
比方说有从乡下进城修理农具的,到别的地方,一般用白铜粉将断口焊接起来,或将农具烧红尽力锤打强行接合,过些年月,接口就脱焊断开,不能再用。但瘸三却在接口处涂上一些黄泥,烧红后立即锤合。如此利用黄泥作为媒介修补铁器,胶合之后若非灼红斧斩,永不可断。
铁匠铺开了一年多时间,生意渐好。瘸三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了盈余,全都拿来接济街坊邻居。如此一来,城中乡亲愈发敬重起这个外乡人来,见了面,都恭恭敬敬拱起手,叫一声“瘸三叔”。
瘸三的铁铺共有二进,前面是铺子,后面一间是住所。送走张木匠,瘸三见天色渐晚,估计不会再有顾客,便熄了炉火,准备进屋做饭。
谁知刚把最后一块门板嵌进门框里,外面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瘸三一愣,只得卸下两块门板,探头一看,外面站着一高一矮两名汉子,高的二十来岁,身材魁伟,极是精神,矮的四十来岁,满脸络腮胡子,目似鹰隼,射出灼灼精光。
二人不请自入,一侧身便从门缝中挤了进来,正好挡住门口的光线,屋子里显得更黑了。
瘸三看出二人并非本地人氏,显得有些局促,嗫嚅着问:“二位是……?”
中年汉子目光锐利如锥,上下打量他一眼,拱一拱手,说:“敢问先生可否就是青阳城里最好的铁匠大师傅瘸三叔?”来者一口京腔,话说得极是恭敬,但神色间却颇为倨傲。
瘸三听出二人来自京城天子脚下,心中微微一惊,脸上却不动神色,拱手回礼道:“‘最好’二字实不敢当,在下就是瘸三。不知二位有何见教?”
中年汉子使个眼色,年轻汉子立即转身把门板嵌上。最后一丝光线被挡在门外,屋里顿时黑糊糊一团。
瘸三犹豫一下,还是点了一盏油灯。
中年汉子看看瘸三,没有说话,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油灯下。
瘸三一看,只怕足有十来两重,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问“二位到底有何贵干?”
中年汉子走近两步,放低声音道:“瘸三叔,实不相瞒,我们想请你打一把火铳。这十两银子是定金,事成之日,再付您白银十两,以充酬资。”
瘸三脸色一变,左腿一踮,退了一步道:“先生说笑了,我大清律明文规定严禁偷买、私造火器,违者当斩。再说瘸三只是一个普通铁匠,平日里修理农具钉换马掌还行,要说打造火铳,那可不会。”
中年汉子心有不甘,斜着眼睛瞧着他说:“您要是觉得价钱不合适,咱们还可以再商量。在下叔侄二人乃猎户出身,吃饭的家伙前些日子在大山里遗失了,闻说青阳城里有位大师傅可以造铳,所以冒昧前来相求。请您放心,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下绝不会向外泄漏半句。”
瘸三摇头道:“在下真的不会造枪,而且据在下所知,青阳城里也没有会制造火器的同行,先生可能听错了吧。”
那年轻人从后面冲上来,把脸一沉,道:“你可别敬酒不吃,吃……”中年汉子咳嗽一声,年轻人似有所悟,硬生生把后面半句话咽了回去。
中年汉子极是失望,朝瘸三抱抱拳道:“既然如此,看来是在下道听途说,消息有误,还请见谅。”朝年轻人使个眼色,两人揭开门板,出门而去。
瘸三一抬头,看见那锭银子还放在小桌上,急忙拿了,追出门喊道:“二位先生慢走,你们的银子忘了拿走。”
中年汉子哈哈一笑道:“区区银两,就请瘸三叔收下,算是作个见面礼吧。待在下叔侄二人打听确实了,改日再来拜访。”大笑声中,扬长而去。
瘸三手里捏着银锭,看着二人身影在苍茫暮色中渐渐远去,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之兆。
在隐隐不安中过了一月有余,不见那叔侄二人再度回来,瘸三这才略略松口气。
这一日,是个雨天,瓢泼大雨铺天盖地,从早间一直下到中午,仍没有要停歇的迹象。瘸三吃罢午饭,铺子里没什么生意,便坐在门口,用废纸卷了烟叶,一边抽着,一边望着外面的雨景,目光有些呆滞,思绪却不知飘飞到了何处。一卷叶子烟还没抽完,就听门外大雨中一阵脚步声响,一名衣衫褴褛满身泥水的乞丐跌跌撞撞奔了进来。
瘸三不知发生何事,急忙站起身。那乞丐却“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抱住他双腿,虚弱而哽咽地喊了一声“瘸三叔”,人就往侧边一倒,晕了过去。
瘸三吃了一惊,抱起乞丐,只觉他浑身冰凉,也不知在冷雨中淋了多久。用手抹干他脸上的泥水,一看之下惊呼道:“这、这不是小栓吗?”
小栓是何许人也,与瘸三有何牵连?这事说来话长。
瘸三原名曾三锤,本是广西桂平人,家中世代打铁为生,当年曾追随天王洪秀全一起在金田起事。
天国建都南京后,他因祖传铁匠技艺出色,深受天王赏识,被擢升为典炮衙典衙,主管督造枪炮火器等。凡经他督造的炮铳火器,质量好,性能优良,用于实战,不但打得准,射程远,杀伤力大,威力惊人,而且少有故障,更无炸膛哑火。故在太平军中有“枪王炮祖”之称。
太平天国十四年,南京失守,天王因吃百草充饥发病逝世,瘸三与忠王李秀成一起被俘。清廷工部铁器营中有一个枪炮厂,久闻瘸三威名,便让湘军将其单独押送到京师刑部大牢,许以高官厚禄,千般诱降,万般威逼,欲使其为己所用。瘸三不为所动,几被折磨至死。
有一位药材商人姓齐名胜天,本是湖北武昌人氏,当时正在京中洽购药材,听罢瘸三事迹,感其忠烈,花了些银两买通狱卒,打通关节,将其救出,秘密带出京城,安置在武昌家中养伤。半年之后,瘸三伤愈,却因久戴脚镣,伤及筋骨,左脚落下终身残疾。
为追寻太平天国幼天王洪天贵福,也为了不致连累恩公一家,他更名瘸三,毅然拜别齐胜天,独自一人离开武昌城,四处奔走,一面躲避清廷追捕,一面打听幼天王下落。
当走到湘鄂边界时,他得到消息说幼主已在江西被俘身亡,太平军余部侍王李世贤、康王汪海洋等也先后败亡。太平天国连最后一丝星星之火也被曾国藩残酷扑灭。瘸三心灰意懒之下,便在青阳城隐姓埋名隐居下来,重操祖业,做起了铁匠。
风声过后,他也曾托人捎信给省城恩人齐胜天,告知近况,并再三表示谢意。而这小栓,则是齐胜天的独子。瘸三在齐家养伤时,他还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顽皮少年,整天偷了家中护院武师的刀剑出去吓唬别的小孩。而今三年时间过去,他虽长成了个大小伙,但相貌却无甚变化,瘸三还是一眼将他认出。
小栓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却不知怎么会沦落至此?瘸三赶紧给小栓换上干衣,灌了姜汤,一摸胸口,已有一丝暖意,这才把他放到床上,捂上被子。
守到半夜,小栓咳嗽两声,终于醒转。一问之下,才知齐家竟出了大事。
原来清廷近来拟在南京组建金陵制造局,专造枪炮弹药等,万事俱备,唯缺懂行的人才,忽又想起当年太平军中制造火器的专家曾三锤来,重新搜寻,侦知曾三锤当日为武昌齐胜天所救,便责成湖北巡抚石广超找齐家要人。
时过境迁,已无对证,齐胜天自然矢口否认,巡抚衙门的人也没法办,事情本已不了了之。但齐家有一位护院武师姓杜名飞虎,已在齐家服务多年,还是教齐小栓习武的师父,却贪图赏金官位,偷偷跑到巡抚衙门告密说三年之前齐胜天确实救过曾三锤,现在二人还有书信来往。
这可不得了,巡抚衙门立即逮捕齐胜天全家,逼他说出曾三锤的下落。齐胜天也是一条硬汉,宁死不招,最后受尽折磨,咬舌自尽。其妻伤心不过,撞墙而死。小栓因游历在外,幸免于难,回家之时,却也遭到通缉。
父亲临死之前托一忠心老仆转告小栓,叫他去青阳城衣铺街找瘸三。于是他才一路乞讨,来到青阳城。
瘸三听说齐胜天一家为自己所连累,惨遭毒手,心如刀绞,肝胆欲裂,惭愧不堪,悔恨难当,望着武昌城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叫声“恩公”,以头抢地,痛不欲生。
齐小栓扑下床来,喊声“瘸三叔”,叔侄二人抱头痛哭。
天明时分,瘸三渐渐止住悲声,开始为齐小栓的处境担心起来,问他今后将如何打算。
齐小栓擦干眼泪,咬牙切齿地说:“杀父之仇,亡家之恨,不能不报。”他打算先暂避风头,再想办法去找杜飞虎这个狗贼报仇雪恨。
瘸三叹口气说:“外面风声正紧,也只好如此。你先在我这儿住下,不要轻易露面,无论有什么事情,都由我来出面应付。”就这样,齐小栓就在瘸三这间小小的铁匠铺里悄悄住了下来。
青阳城离省城武昌并不太远,城中常有省城官差出没。齐小栓深居简出,轻易不敢出门。
瘸三回想起一个月前那两名操着京腔的外地顾客,再想想齐家惨案,料想清廷已经注意上了自己,就更是小心谨慎,平日里只打制一些铁器农具等,连有人请他打制刀剑兵器,也不敢接了。这样小心翼翼地又过了一月有余,倒也平安无事。
齐小栓经过这些日子的休养,精神振作了许多,但他眼睛里燃烧的仇恨的火焰却越来越旺盛,也越来越吓人。有时候瘸三真担心他会一个人偷偷跑回武昌闹出什么事来,那杜飞虎本就是有名的武林高手,齐小栓虽然也会些武功,却终究是他教出来的徒弟,若贸然找上门去报仇,岂不是鸡蛋碰石头、送羊入虎口?
恩公如今只剩下这点骨肉,临终前叫他来找自己,想来是叫自己对他多加看顾。小栓若再出点什么意外,他就太对不住恩公了。至于报仇之事,倒也不急于一时,还是从长计议为好。有了这种想法,他就把齐小栓看管得更紧了。
齐小栓也看出了瘸三的心思,一日晚饭过后,突然跪在了瘸三面前。
瘸三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他道:“小栓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好好说。”
齐小栓神情坚决,抱住瘸三的腿说:“不,瘸三叔,我想求您一件事,您要是不答应,我就跪在您面前不起来。”
瘸三见拉他不起,只好问:“有什么事,你尽管跟瘸三叔说。”
齐小栓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说:“瘸三叔,这些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父母报仇的事,可是杜飞虎那厮武功实在太高,侄儿这几手不中用的功夫还是他教的,而且现如今他因告密有功,已在湖北巡抚石广超手下当了一名守备,住在高宅大院里,身边还有不少守卫,侄儿想要凭自己双手之力去杀他,实难成功。”
瘸三说:“这倒也是,你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
齐小栓眼中杀机一闪,咬牙说:“可是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瘸三已经听出他的话外之音,道:“你有什么要瘸三叔帮忙的,不妨直说。能帮上你的,瘸三叔一定帮你。再说你父母亲皆因我而死,为他们报仇,也有我一份。”
齐小栓抬起头来道:“侄儿武功与那厮相差太远,凭武功是无法手刃仇人的了。侄儿知道瘸三叔曾是制造枪炮火器的高手,所以侄儿斗胆想请瘸三叔给我造一杆威力强大的火铳,可以远距离射杀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