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朱理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艾丽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她始终不向他看一眼,“你来救我,已经尽到了作为男人的责任,现在,就回苏芳尽你作为帝国亲王、作为苏兰托执政官的责任吧!是的,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我都能感知到!”她的下巴轻轻抽搐,泪水纷纷而下。
安德鲁亲王对朱理笑了,那是个充满得意的笑容,只有在最恶毒的计谋得逞时,始作俑者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他笑了一会儿,又看向艾丽,柔声说,“孩子,我们不能让朱理离开,他离开了,我的计划怎么办?我耗费了几十年的心血就会付诸东流,所以,他必须也留下来,不论死活。不如……”
他大胆地将右手放在艾丽肩上,声音低沉,蛊惑着她,“不如,你把他留下来?把这个你深爱的男人留下来,将他高贵的头颅从身躯斩下来,放在培植仓里,他就永远只属于你了!或者,我们可以再给他做一副身躯?再或者,我们可以修改他的记忆?”
艾丽转过头,瞪视着安德鲁亲王,“你——你是个懦夫!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朱理的母亲没有嫁给你,我为她感到庆幸!”
安德鲁亲王的脸色不变,他甚至笑了一下,手腕稍微转动——
“嘭——轰——”
地面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艾丽差点从实验室顶部摔下去,她跌倒在屋顶,朱理赶紧拉住她的一只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他们两个惊疑地看着安德鲁亲王,他又恢复了那种游刃有余的雍容神色,虽然这幅神气的模样配着他此时破烂的衣服显得有些可笑,他扬起下巴,对朱理和艾丽嗤笑一声,“哼,你以为暂时使音频控制系统瘫痪,我就没有办法了?哈,看着吧,看着你这些同类是怎么一个个死的!”他双手一挥,双腕上所戴的那对极为精致的错金精钢雕花护腕咣啷一响,以他们三人为圆心,脚下的实验室一个接一个发生了爆炸!
“住手——”艾丽惨声大叫。
沉闷的爆炸,被喷溅的血浆染成猩红色的实验室,宣告着生命消逝的震动……
艾丽跪在地上嘶叫着,她的同类,她的血肉,她的姐妹,她的许许多多个另一个自己……
在她痛哭的声中,她眼前一片漆黑,那些温暖的,不断闪动着的小红点一簇簇消失,不断的消失——
无一幸免。
在她们消失之前,她们还在拥抱她,温暖她,鼓励她,对她说,活下去!活下去!为我们活下去!要活得更好!
艾丽愤恨地抬起头,安德鲁亲王抿唇对她微笑,“傻孩子,我和你说那么多话,是因为在我这艘船上,不管什么原因造成的系统瘫痪,只要五分钟后就会通过我的心跳重启啊!你既然造成了系统瘫痪,一定去了主控制室,你应该也知道这艘船的秘密了?可你竟然没想到我能够重启系统么?”他笑着向朱理解释,“是的,船的动力系统和我的脑电波和心跳连接着,一旦我的脑电波和心跳停止,船就会自爆。唉,我真没想到,我的实验成果如此完美,这孩子爱你至深,哈,她大概是想要让你先离开,之后,和我同归于尽?”
朱理紧紧握着艾丽的手,他眼中此时只有艾丽,艾丽沉默着,望着他,泪眼相望泪眼,心意相通。
他们双手紧握,一起抬头看着安德鲁亲王。
安德鲁亲王本来还在得意笑着,猛然一怔,稍微变色,向后退了一步,颤声说,“你们想干什么?只要我一死,这艘船就会爆炸,你们也活不成!”
看到朱理和艾丽脸上毫无惧色,他的呼吸紊乱了,连连吸了几口气,向后退着,声音颤抖,“你们要什么?”
艾丽冷冷望着这个怯懦、卑鄙、残暴的人,他是创造她的人,可他创造她的目的,是为了让她死亡。
“除非像你对待我的同类那样爆成一团血肉,受了致命伤之后,心跳和脑电波并不会立即停止,是吧?父亲?”艾丽脸上泛起一丝带有嘲意的微笑。
安德鲁亲王惊慌后退,然后猛地转身快速奔跑,想要和艾丽朱理拉开距离。
“爆炸波及的范围是十五米!”朱理大声喊着已经先一步冲上去追击安德鲁亲王。
“嗯!”艾丽紧紧跟上。
三人这时都在拼命奔跑——为了生命!
安德鲁亲王一生中大概从未有过如此仓惶的时候,他慌不择路,竟然在实验室之间跳跃时摔了一跤,重重趴伏在实验室的房顶。
他用手支撑起身体,“啊!”一声惊叫,一粒淡蓝色的眼球正隔着透明有机玻璃屋顶看着他!
他狼狈爬起身,朱理和艾丽已经一前一后堵住了他。
“你们——”他不甘大吼,忽然脸上又现出开心的样子,“既然这样,就大家同归于尽吧!国祚——”
他大声对着艾丽喊起那句咒语,可是,他发现自己无法出声了,一股腥甜中带着铁锈味的热流从喉头冲到了他的口腔,他大张着嘴,鲜血从自己的喉管中涌上来,又从鼻孔和嘴角流出,滴滴答答洒在胸前,在被血浆染成猩红色的半透明屋顶上洒出一个类似问号的图案。
他大睁着双眼,低下头,看到一柄雪亮的长剑剑尖从自己的喉头伸出了四五寸,剑刃被精心维护,光滑而锋利,粘稠的血液竟像是无法留驻在其上,向剑刃两侧汇集成细细的血色溪流,露出剑刃上如羽毛般的剑文。
啊……这对可以合一的双剑,是皇兄曾经的爱物,叫什么?好像是一种厮守终生的禽鸟的名字……当年,他和他决斗,他就是用这剑刺伤他的……
他知道,他将会被自己的鲜血弄得窒息,可这死亡过程将会长达五六分钟甚至更多。
他眨了眨眼睛,看到光亮剑尖上映出了自己的脸,惊讶,不甘,丑陋无比。
是的,丑陋。
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自问着,伸出手,想要抓住剑尖,但那剑锋利极了,毫无滞碍地从他的喉头滑了出去,那一瞬间,鲜血从创口中喷出来,在他眼前绽开一朵虚妄而艳丽的红花。
他仰面倒在地上,看到他的侄子从他背后收剑,那俊美的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漠,一如当年自己的皇兄在决斗后看他的那种眼神。
他转动眼球,看着那白衣的金发少女,她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和那个俊美的年轻男人一起转身离去。
你——你们——
你们别想就这样离开!
安德鲁亲王一手捂着自己咽喉的伤口,向着他们的背影伸出手,恍惚间,他似乎再次看到了当年贝拉和他的皇兄携手离去的样子。
无数的黑色机器人从战舰船舱的各个角落涌了出来,它们像是一群迷失了的蚂蚁一样聚集在一起,逆时针转着圈,互相碰撞着,红色的眼眶里不断闪动光芒,发出嗞嗞的声音。
“快走!跳上来!”艾丽喊朱理,她带着他从这艘战舰紧急逃生通道向放置救生舱的起降室跑去。
一路上,除了黑色的机器人,看不到任何活着的生命。艾丽一边跑一边擦着脸上的泪,她的同类,全都死掉了。全都死掉了!她最终还是没能救得了她们!哪怕一个!
跳进救生舱之后,艾丽按动舱门边上的紧急制动按钮——
“咻——”
救生舱以极高的速度弹射出去,转瞬之间已经离那艘幽灵般的无敌战舰很远很远。
艾丽看着舷窗外,在无数遥远的星光之下,那艘孕育她的无敌战舰身体上亮起一块又一块橘黄色的火光,终于化为一团烟火,暂时照亮黑暗的太空,转眼间化为气体和尘埃,载着安德鲁亲王的仇恨、野心消失于太空。
她无声地饮泣着,咬紧嘴唇,攥紧拳头,全身不停地颤抖着,她还以为,她可以挽救她们。
“别哭,艾丽,别哭。”朱理紧紧抱住她。
艾丽抓住朱理的后背,指尖陷在他背肌肉中,颤声说,“紧些,再紧些……”
他们分离了不足一天,可却仿若隔世,久别重逢之后,爱火炽热,身体和灵魂最深处有一种无法停歇的悸痛和干渴,只能相拥热吻,互相安抚才能稍微得到安慰。
朱理的动作比平时狂野许多,艾丽咬着自己的下唇,紧紧拥抱着他,像是要把他禁锢在自己体内。
激情退去之后,艾丽半垂眼帘轻轻喘息,然后,她起身,将苏芳的坐标输入救生舱的控制系统。
她和朱理心里都很清楚,此刻的欢爱不过是借来的,恍如一场狂欢的梦,很快就会结束。
在他们着陆的那一刻,就会结束。
她抱着朱理,脸贴在他胸口,听到他胸腔中的心跳,告诉自己,记住,记住吧,还有几个小时,你就再也不能听到这个声音了。
明知是错的,明知这时愈加缠绵,等一下分别时就愈加痛苦,可是,他的笑脸,他拥抱她时手臂的力度和胸膛的温度,他的亲吻,他的指尖,他睡着时睫毛微翘的弧度,他低笑时胸腔震颤,他侵入她身体时看她的眼神,他给予她的疼痛,欢乐……这一切早如鸩酒□□侵入骨血,无可改变。
即使知道这美酒中放着蚀骨的□□,可这一刻,再不狂饮,又待何时?
朱理,也是这么想吧?
两人之间似乎不再需要语言,也来不及再用语言表达,这每一刻都在倒数的短暂时间是好不容易偷来的,只能用身体最诚挚的语言来表达,思念,不舍,无奈,难过,欣喜,爱慕,嫉妒,爱|欲……在窄小的救生舱中一再升腾。
朱理手中握着艾丽的一缕头发,仰望着舷窗外幽暗的太空,来自那些距离他们亿万光年之外的恒星所发出的光辉投射在他们身上。艾丽趴在他身上,脊背上是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侧脸,去亲吻他的耳朵,他感觉到她脸上有微凉的泪,和她动作中的热情刚好相反。
即使再怎么不知疲倦地相拥相爱,可倒计时已经开始了,几个小时,几十分钟,几分钟,几十秒钟……
救生舱即将冲入苏芳的大气层前,艾丽默默将朱理的衣扣系好,再将自己失而复得的双刀系在腰间朱红色的丝带上。
两人一起沉默着,仿佛已有默契,都不提即将到来的分离。
艾丽忽然想到,和朱理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即使最亲密的时候,她也从未许诺、甚至从未畅想过今后两人会一直厮守。这是不是,因为她早就有了今日分别的预感?
还是因为,她对爱情已经不敢再抱有美丽的幻想?
可是,她和朱理既然这样相爱,为什么,凭什么,不能继续在一起呢?
也许,为了朱理所说的那些男人的责任?
朱理心神不宁,他想要握住艾丽的手,可是,最终,紧紧握住自己的剑柄。
进入大气层后,救生舱和大气层摩擦产生剧烈的震动,突然间朱理问,“为什么没有收到着陆许可?”
他一贯都是大摇大摆着陆,从未亲自做过着陆前的许可请求,这时才想起来应该有这么一回事。
艾丽愣一下,对啊,为什么没有人在他们靠近苏芳近太空时询问呢?她检查通讯设备,全都正常。
不过,几秒种后,他们明白为什么没空中管制询问他们的身份和来苏芳的目的了——
整个苏芳城市正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