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陛下因为看到了一片虞美人,所以就想起了我师父?”平安忍不住微微皱眉,心里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还以为这几年都没有提起过,皇帝恐怕早就将徐文美抛诸脑后了,却没想到,他还一直记着。
说来奇怪,他既然还记着徐文美,却又不派人去找,还对平安这个徐文美的徒弟优容有加,让平安也有些看不懂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赵璨点头,“是啊。去年陛下病倒的事你听说过吧?这几个月来,他老得很快,如今看上去已是垂暮之年的人了。人老了就念旧,也容易心软,想来是想起了你师父,便将你召了回来。”
虽然赵璨不想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种话来诅咒皇帝,但的确是没有比这个更靠谱的解释。
平安想了想,问,“你觉得陛下有没有可能逼迫我把师父交出来?”
徐文美现在在江南的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平安真心希望皇帝将他彻底忘记,永远都不要想起来,更不要去打扰他。
赵璨摇头,“我不知道。”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实际上,赵璨心里有另一种猜测,“江南的事情闹得那么大,我怀疑……陛下可能早就已经知道了。”
如果说最初的一两年徐文美躲在江南,没闹出什么动静,皇帝想找人自然是不容易的。可是后来他开始办报纸,频频出入温家,跟许多江南文士往来。这么一个重要人物,要说皇帝完全不知道,赵璨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要是连这些消息都查不到,皇城司也就不是平安亲手建立起来的情报机构了。
“什么?!”平安吓了一跳,差点儿直接从床上蹦起来。可想而知,又一次牵动了腰上的酸疼,只好重新趴到床上去。
“别急。”赵璨给他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推测。
平安一听,也觉得非常有道理。皇帝毕竟是皇帝,除非下头的人上报的时候没有带着画像和名字,否则的话皇帝是一定会知道的。这么一想,平安不免十分后悔。
“早知道我就不让师父去江南做这些事了。”他皱着眉,“怪我考虑不周,只是觉得他应该会喜欢江南的气氛,却忘了江南也是朝廷最为关注的地方。出了个新人物,又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事情未必就这么糟糕。”赵璨连忙道,“陛下若是知道,也早该知道了,到现在没有动手,显然也并不打算打破平衡。”
平安之所以一直疏忽这一点,也是因为皇帝这边半点失态的样子都没有,也没有打算动手。时间长了,他心中的防备自然就会下降,加上后来经常不在京城,就更是顾虑不到了。
而且徐文美自己似乎也没有想过这一点,按理说以他的缜密心思,不可能完全想不到。
恐怕那两人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了。
这么一想,平安的心情便十分微妙。
“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情况的确不算太糟糕,甚至比我们原本设想的皇上什么都不知道要好一点。”平安想了想,无奈的道。
皇帝知道徐文美在哪里,却始终没有去找人,也没有任何惊动他的意思,总比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逼着平安把人交出来要更好。毕竟那样一来,平安就会显得十分被动。
况且他之前没有去打扰徐文美,现在应该也不会想去打扰吧?这样一来,平安自然就放心了许多。
有什么事情冲他来就对了。
“那我明天进宫一趟吧。”平安想起赵璨之前的问题,便道,“早晚要见,既然回京了,就尽早吧。”
其实他本来是打算今天进宫的,结果赵璨做得太狠,最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平安连下床都困难,更别说是入宫了。在皇帝面前失仪的话,还不如晚一天去。
“好。”赵璨点头道,“我替你揉一下腰吧,这样好得快些。”
“你确定?”平安怀疑的转过头来盯着他。
真的不是因为有什么禽兽的想法所以打算做点儿什么坏事吗?
赵璨无奈,“你明日要去做正事,我就算真的欲/求/不满,也不会整儿时候动手的,放心吧。”
说得这么明白,反而让平安不好意思了。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道,“那你跟我说说京城这几年来的变化吧。朝中恐怕又发生了不少事吧?”
别的事也就算了,赵璨的那些兄弟们之间的变化,还是要知道清楚之后,才比较方便行动。
“朝中最大的事就是之前的那件,季谦被贬官,扔到西南路去了——你在那边见过人吗?”赵璨道,“还有一些小的变动,一时说不清楚,回头我让天枢整理一份名单交给你。”
“好。”平安点头,“季谦倒是没有见过,但听说过他的名字,据说是心灰意懒,每天都在写诗文发泄牢骚。”
“挺适合他的。”赵璨中肯的评价。他所有的才华似乎都点在了诗文上,在政事上没有任何建树。而写诗文的人,似乎越是穷困潦倒,越是灵感爆发。所以赵璨觉得,被贬官之后,说不准季谦还能写出点儿流传千古的东西来。
至于他那几个兄弟,赵璨评价起来,就更加不留情了,“自从太后薨逝之后,赵瑢那边的势力便大不如前了。尤其是近来他们彼此互相攻讦,赵瑢这边被许多人针对,再不是当初一呼百应的皇长子了。”
赵璨还记得当初自己刚刚重生回来没有多久,在骑射场上,赵瑢御马飞驰而来的场景,那时候好像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能黯然失色,包括□□嫡出的赵璇。
赵璇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别人再糟糕,至少还有母妃和外家帮衬,但他却不同。许悠虽然支持他,但是因为许悠这个人处处要求完美,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公然表态。在许多人看来,他虽然有个皇二子做外孙,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保皇党。
这样一来,赵璇的处境自然不会有多好。
赵瓖,赵玟和赵玘三兄弟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前一阵子因为这件事惹恼了皇帝,将三个人都禁足在自己府里,不让他们出来瞎晃悠。那一点点因为爱屋及乌而生出来的宠爱,恐怕已经快要消磨殆尽了。
至于赵璨后面的两个弟弟,野心是有,但是有几个哥哥压在上面,要出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所以实际上,现在能够威胁到赵璨的地位的人,仔细想想,竟是一个也没有了。
“这些事里面少不了你的手笔吧?”平安听完之后,笑着调侃道。
因势利导,浑水摸鱼,赵璨做得十分娴熟。尤其是赵瓖三兄弟,没有他推动的话,估计不会那么快撕破脸。毕竟有时候,给外人一个他们仍旧联合着的假象,也有许多好处。
赵璨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过是个命不久矣的皇子,大家都在等着看我怎么死呢!”
平安狠狠皱眉,同时伸手去堵住赵璨的嘴巴,“胡说八道什么!快点呸呸呸吐掉!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赵璨:“……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平安。”
无论横看竖看,也都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童言无忌”这个行列之中的吧?
“那就不要乱说话。”平安很生气。
在赵璨的印象中,平安是从来不会在乎这种所谓忌讳的,说了一个死字,难道就真的会死吗?显然不可能。但是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可能自己的这个生死劫,平安比自己还要紧张担心吧?
所以才会连这种东西都在意起来。
“是我的不是。”赵璨立刻道歉,但还是道,“不过平安你也不必太担心,夺嫡之争从来都十分惨烈,就算没有长春真人的话,我也会小心谨慎的。”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渐渐锐利起来,“一个人怎么可能两次在同一个地方翻船,你说呢?”
“小心点总没有错。”平安说,“不过我相信你会没事的。只是这种话,听了之后还是心理不舒服,以后别说了。”
“知道了。”赵璨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
平安问,“又怎么了?”
“你明日进宫,恐怕就不能回来了。”赵璨道。
皇帝这么惦记平安,还特意把人叫回来,显然并不只是为了见一面。平安既然回到了京城,为了表示恩宠未失,皇帝也不会放任他。最有可能的就是重新会御前做个随堂太监。
如此一来,两人自然就有变成了之前的那种状态,平安不当值的时候才能偶尔渐渐。
而且,随着生辰临近,明里暗里盯着赵璨,打算等他倒霉并且上前补刀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平安往来陈王府也不是那么方便了。
平安沉默了一下,才道,“陛下……就是这一两年吧?”
皇帝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加上赵璨的生死劫也是在这个时候,显然,他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提到这个,饶是赵璨早就已经看透了所谓的父爱,对皇帝再也没有任何期待,也忍不住心情低落,“就是这个冬天。”
确切的说,是熙平二十五年正月初五日。年都没有过完,这位帝王就走完了他的一生,仓促而又凄冷。因为在他临终的时候,儿子们并不是担忧的侍奉在病榻之前,而是正在暗地里勾心斗角,你争我夺,谁也没有将已经躺在病床上起不了身的君王看在眼里。
说起来难免惹人唏嘘,毕竟生老病死,是人一生中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见到了别人,自然也就照见了自身。
赵璨没有说出明确的日期,因为就像冬至节的时候皇帝没有在祭天的时候晕倒一样,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自己所记得的那个时间,未必还是准确的。
平安自然听出了赵璨声音中的不对劲。父母至亲,血缘关系,永远都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即使明明没有任何感情,或者只有厌恶和不满,但是听到对方离世的消息,还是免不了会动容。
平安记得当初自己听说那两个人的死讯时,也曾经表情复杂的叹过一口气。
所以对于赵璨的表现,他并不惊讶。想了想,道,“如今已经入冬,那也就只是这两三月间的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赵璨点点头,其实他本人也就只是有些感触,但肯定深刻不到哪里去。毕竟已经经历过了一次的事。不过听见平安这样安慰自己,还是不免感动。
第二天一早平安就进宫去了。
见到了皇帝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赵璨提起皇帝老了的时候,表情会是那样。
平安记忆中的皇帝,也不过就是三四年前,他看上去虽然人到中年,但还显得精神饱满,气色很好。说起话来的时候语气笃定,声音洪亮,身为这天下的君主,一切尽在掌控,显得自信之极。
不过短短三四年的时间,他的两鬓已经灰白了,肤色暗淡,整个人看上去都带着一股子沉沉暮气,就连看人的时候,眼神也是浑浊的,不复往昔的锐利。
而且就在他跟皇帝说话的一刻钟之内,对方就走神了四次,还是张东远上前提醒,才回过神来。
平安从来都知道时光可以最大限度的改变一个人,但变化那么大,还是令人始料未及。
跟皇帝说了说这段时间在外面的见闻,平安将大楚好生夸赞了一番,让皇帝听得十分高兴。他个人能力其实并不突出,从头到尾都是个平庸的君王。不算昏聩,但显然也并没有多么励精图治。
但是对于守成的君王来说,能够做到不功不过,就已经算是非常好了。毕竟创业容易守业难,皇帝自己对此也是得意的。再加上他在任期间大楚还开疆拓土,这是前几代帝王都没有做到的,皇帝自然十分满意。
听见平安的这些话,心情自然很好。
不过就算平安再能瞎扯,很快也就说完了。皇帝摆摆手,让其他人都退下之后,才问平安,“从前你师父给过你那块玉佩呢?”
平安愣了一下,没想到皇帝竟然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好在师父送的东西,有可能的话他都是随身携带的,所以很快拿出来交给皇帝,“在这里。”
皇帝看了一会儿,将上面的络子接下来,玉佩还给平安,“这个东西是他打的,留给朕吧。”
平安忽然心口一酸。
他并不同情皇帝,从一开始就不。不懂得爱,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这并不是他的错。但是明明心有所属,还娶了后宫三千,甚至还找了一个所谓的替身,就只能让人骂一声人渣了。
平安甚至庆幸皇帝始终没有醒悟过来自己的感情,这样徐文美才能干干净净的走掉。
但是这一刻,看见皇帝的动作,听见他这句话,他还是觉得心头发酸。
这大概是一种……类似同情的情绪吧?平安心里有很多的话可以说,比如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比如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但现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或许,到人生迟暮,追忆自己这一生的时候,皇帝自己也已经知道错了。但是已经错过的那些时光,却不可能再回来。
平安接过玉佩,收了起来,没有半点追问的意思。
皇帝又看了他一眼,面上露出几分疲倦,“好了,你先下去吧。”没等平安答应,他又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道,“张东远,平安往后还是回司礼监来。这件事你来办。”
“是。”张东远应声,“平安跟我来吧。”
平安有些诧异,皇帝竟然没有问任何一点关于徐文美的事。可见赵璨的推测是对的,他早就知道徐文美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所以根本不需要询问平安。
跟在张东远身后出了本初殿,两人又安静的走了一小段路,张东远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陛下今日见了你,心情才算好些。”
“瞧着陛下的气色的确有些糟糕。”平安道,“张总管多费心。”
“往后你也在御前,一样要多用心。”张东远道,“我年纪大了,往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张总管说这样的话,我可担不起。您哪里算得上年纪大?”平安眯了眯眼睛,笑道。
张东远却没有立刻回话。
平安接收到了这沉默之中传递的信息,心中一时有些萧瑟。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近侍来说尤其如此。朝臣还可能因为自己的能力得到新帝的重用,几朝元老更是人人都要敬三分的存在。然而内侍们在旧主死后,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究其原因,臣子是社稷之臣,帝王是社稷之主。社稷易主,他们自然也就跟着换一个忠诚的对象。但内侍是帝王家奴,有谁见过什么人喜欢用别人家的奴仆的?
就算是亲儿子,恐怕也不愿意用父亲留下来的人。毕竟身边亲近的位置,还是自己的心腹用起来更顺手更放心。
如果只是普通的内侍也就罢了,毕竟地位并不重要,换个主子也没人会说什么。但像张东远这样的天子近侍,许多都会在皇帝死后选择殉葬,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比较好的结局了。
毕竟作为先帝留下来的人,新皇既不能任由他们占着位置,又不好明着对他们动手,自然会纵容下面的人将他们拉下来除掉。毕竟新皇登基,等着上位的人也很多啊。
所以张东远的年纪大不大没有关系,但皇帝的身体不好,对他来说,就是这条路要走到尽头了。
这样敏感的话题,张东远在平安面前说,其实也是一种试探。
这倒不是说他知道了平安跟哪位皇子有关系,主要是平安现在还很年轻,又有能力,皇帝虽然喜欢他,但却总是游离在权力中心之外,并不会太为新皇所忌惮。他没有张东远这样的担忧,大可以重新选一个主子效忠。
而在张东远看来,能够被平安挑中的主子,登上那个位置的可能性也很大。
去世形势发展到现在,要说完全猜不出来,那自然不可能。但张东远却绝不会挑破。反正平安自己心里肯定有数。他之所以开口,主要还是希望能够在平安这里搭个人情。
这一番话,等于是表了态,不会占着这个位置不放,跟平安争什么,但求平安能够适时的给个人情,让自己能安安稳稳的离开皇宫。反正他半生积累,在宫外也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了。
张东远认为平安是个知恩的人,两人的关系也不错,平安没有必要对自己赶尽杀绝,所以才开了这个口。
想到皇帝还没死,周围的人都已经开始谋划着将来了,平安不免有些唏嘘。但是张东远的做法无可厚非,毕竟他也没有立刻迫不及待转投新主,只不过是希望为自己谋一条活路。平安自己也是这种人,没什么立场指责他。
只是不免会想到自己的将来。人固有一死,赵璨也有一天会死,到时候,他也要像张东远这样,为了活命小心谋算吗?
想想就让人心塞。
平安转头看着张东远,“不知道张总管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个不成器的弟弟,生了三个侄儿。说是可以过继一个给我。”张东远闻言精神一震,立刻道。
“想来张总管晚年有福了。”平安点头道。
这就是答应了,张东远脸上闪过一抹喜色,谦虚的道,“不过是等死罢了。好在我那侄儿虽然笨,但性情憨厚,也不指望他有多大出息,能为我养老送终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