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形势要比冯玉堂所预料的,更加糟糕。
从中间的空档越过三路大军,迂回到后方,直奔大楚防线的军队,并不只是他遇到的那一支。
大楚处心积虑,西戎人也早有准备。几乎是集全国之力,发动了所有的军队投入这场战争之中。之前按兵不动,不过是为了诱敌深入。等到三路大军进入草原,又被牵扯住之后,后方便显得十分空虚。在西戎人眼中,是能够肆意劫掠的地方。
而这些几千人的小股部队,分别从不同的地方,逼近了大楚的防线。
冯玉堂派去传信的人虽然紧赶慢赶,但等到将消息传到信州的时候,西戎人的骑兵也已经到了,根本来不及反应,所有防线薄弱之处,就开始受到猛烈攻击。
留下来的那点人根本拦不住西戎人,不过几天时间,整个西北防线几乎全线溃败,西戎人长驱直入,对着普通百姓亮起了他们的武器!
虽然西北巡抚反应已经足够快,命令各处转移城外的百姓。但这项工作毕竟要耗费许多的时间,所以绝大多数地方根本还没来得及推行,西戎人就已经来了。
因为是小股部队,攻城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他们也只劫掠城外的村庄,抢到了足够的东西便绕过城市继续往里走。
这样一来,因为机动性太强,所以大楚这边根本反应不过来。等到集结好军队要去拦人的时候,人家已经绕过这里到后面去了。追也不敢追,谁知道后面是不是还有人会过来?
平安虽然人在秦州,但是对战事也是最为关注的。收到消息之后,便命人密切关注。毕竟西戎人闯进了大楚腹地,那么损失就很难计算了。
源源不断的坏消息汇集到平安手中,今日是这里遭了劫,明日是那边发现西戎人的身影……简直令人焦头烂额。但饶是如此,平安还是从中看出了一点端倪。
西戎人恐怕早有准备,根本不像大楚预料的那样措手不及。既然如此,他们故意示弱,诱敌深入,目标肯定不只是让这些小股部队劫掠一番就算了。肯定还有别的打算。
而从这些小股军队的行动路线上来看,他们都在朝着信州方向聚集。
就平安目前所探知的兵力,恐怕有三万上下。分散开来看上去不多,但聚集起来,就会成为一股可怕的力量。而平安猜测,他们的目的恐怕是攻破信州城!
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一来是高墙之内藏着的粮食更多,不说富庶的百姓之家,单是官府的粮仓,也能让西戎人满载而归。再者,信州城是西南巡抚行辕所在,如果能够攻破,甚至抓到几个大楚的官员,即便最后不能占领信州,也能狠狠的羞辱大楚朝廷一番。
对于草原部落来说,这样的打算是很正常的。他们大概也没有占据地盘的兴趣,毕竟自身并不善于守城。反正留给大楚人,几年之后又是一座繁华城市,还能再来劫掠一番。
表面上看来,若是西戎人的打算是这样,那么秦州这边就安全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西戎人贪心不足,总想进入更加繁华的内地劫掠,况且他们的小股部队不受束缚,自己行动,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抢红了眼,还会不会按照原计划去信州城下汇合。
万一有人贪心不足,进入秦州境内,也是很正常的。反正他们骑兵来去如风,浪费一点时间在路上不算什么。
况且,就算一时过不来,若是信州很快被打下来了,或是一直打不下来,西戎人都会打别的主意,秦州实在不安全。平安很想相信信州那边能够坚守,可在四处都是坏消息的情况下,他也知道,不能寄希望于别人。
于是他立刻将这些消息送去给秦州知州,让他处置。
因为弓箭厂的事,再者还有钱成这个皇城司指挥在,所以秦州知州对平安是十分客气的,这会儿见平安将消息送过来,陈说利害,也不免跟着忧心起来。
要打仗的时候人人都激动得很,仿佛功劳已经尽在掌握。但战争岂是那么简单的事?秦州知州从开战以来,这颗心就一直提着。只不过之前战事顺利,他也没那么担心。毕竟怎么也打不到秦州来,无非是多征集民夫运送粮草辎重罢了。
可是现在情况如此危急,说不准自己治下也会遭殃,他怎么能不发愁?
他是文臣,而且是很纯粹的那种文弱书生。实际上不要说打仗了,就是具体的州县事务,绝大部分也都是交给幕僚和下面的属官去负责的。因为这位大人除了文章写得不错,其他什么都不懂。
好在他也没有不懂装懂,听完平安的话,立刻问道,“齐太监,你看,如今该怎么办好呢?”
“依我所见,不能让西戎人进入秦州境内。”平安道。
知州满面愁容,“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是西戎人不可能顺着我们的意思来啊。”话说得容易,可西戎人会那么听话?
平安道,“其实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信州,即便去了别处,也不可能停留很久。”虽然将领对下面的部队约束力不强,但肯定事先也是做过约定的,不可能过于离谱。“所以我们只要让西戎人知道,秦州是块硬骨头就行了。”
反正地方那么大,这边拿不下来可以去别处,西戎人应该不会死磕,没必要。
虽然等于是将西戎人赶去了别的地方,但知州却十分满意。只要祸害的不是他的辖地,来年考评时不会因此被申斥,他就已经很满意了。说不准还能因为抗击西戎得利,而被朝廷嘉奖呢。
平安出这样的主意,也是没有办法。弓箭厂就在秦州,万一西戎人跑进来祸害了,对他将来的计划影响会非常大。而且,他也需要从知州这里拿到话语权,去施行自己的计划。
原本平安是没有打算掺和战事的。有这个弓箭厂在,反正他的功劳跑不了。但是现在形势变化,他也不能眼睁睁的这么看着。若是这场战争大楚失利,别说功劳,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打水漂了。
他从两年前就开始在这边布局,还自己跑过来,不是为了迎接一场失败的。
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这是平安的信条。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就要努力让结果往自己期望的那边发展。至于能不能够成功,先努力过了再说。
“至于怎么让西戎人退却。”平安指着知州衙门里简陋的地图,“秦州多山,而骑兵并不善于在山路上行走,势必要挑路好走的地方。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占据优势的。因为在信州到秦州的路上,就隔着一座大山。”
“定龙山!”知州眼睛一亮,“对了,抚宁县!那里恰在两山之间,是信州前往秦州的交通要道。若是大批骑兵,必须要从抚宁县过来!”
“没错。所以只要守住了抚宁县,就算西戎人想过来,也只能派几人十几人的小股队伍偷袭。咱们大楚有乡勇队,只要有所准备,对付这么点儿人,是绝对没问题的。大人你再派军队四处巡视,想来癣疥之患,轻易便能除之。”
知州立刻高兴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还有另一个大问题呢,“可是要怎么守住抚宁县?”
“若是大人能信得过在下,在下愿亲身前往,守住抚宁县,不让那些西戎人越过一步。”平安缓缓开口道。
知州其实有些犹豫。倒不是他不相信平安,只是自来皇室信任太监,但又对于太监掌权这件事怀有警惕。再说平安并不是自己的属官,来到秦州是为了弓箭厂的事,说白了并没有资格主持这种大事。另外他还担心平安年轻,无法服众。要知道军营里那些大老粗,就是对他这个正儿八经的知州大人,态度也十分恶劣,平安能够压得住他们?
不过驻守秦州军队大部分被调往前线,如今剩下一个副将领着五千兵马留在此处,眼看没人可用,知州也没办法,最后还是答应了。“齐太监有这个心,本官自然是要支持的。如此,我便将抚宁县交给你了。”然后写了公文,拿了虎符去调兵遣将。
徐文美听说平安要去抚宁县,吓了一跳,“你疯了?这样做是犯忌讳的!”
虽然大楚朝的太监们地位颇高,甚至偶尔还会被派出去做监官,替皇帝监督出外打仗的将领,但实际上并没有兵权,多半只能作为皇帝的眼睛在旁边看着,有任何意见,也只能写奏折向皇帝告状。这是为了让某些桀骜不驯的将领能够约束自身,又不至于会打乱军队本身的安排。
那还是手里拿着圣旨的太监呢,平安是来这里办弓箭厂的,打仗的事不能也不该归他去管,就算最后打了胜仗,多半也还是会为人所诟病,被文官写奏折参一本。
若是皇帝疑心病太重,说不准从此被冷落,再也没有出头的机会。
“我知道。”平安道,“但从来富贵险中求,我就赌陛下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处罚我。况且只要最后取得胜利,便能将功补过,遮掩过去。就算陛下最后碍于朝臣的物议真的罚了我,心里却会觉得我是关键时候能做实事的人,而不像那些光是笔杆子厉害的文臣。将来我在陛下面前说话,便更有分量了。”
从张东远的态度看,皇帝分明一直在关注自己。连将徐文美偷渡出来这种事都没有受到处罚,平安并不觉得皇帝会容不下自己。这是他展示自己能力的最好时机——因为是“时世所迫”,而不是他自己要抢夺兵权。
这场战争牵扯到的地方太多了。还在河北的赵璨,三路大军背后的人和这一次配合失误的罪魁祸首,大楚跟周边两个国家的实力对比……哪一条都不允许输。输了这一次,会让蠢蠢欲动的草原民族觉得大楚可欺,往后再无宁日。也会让赵璨从河北赚取军功的想法付诸流水。最重要的是,只有赢了,平安才能争取到主动权和话语权,将西北军中某些人布下的钉子剔除出去!
从表面上看,若是吃了败仗,那么三路大军的主帅将会受到斥责,说不准还会被召回京城去接受处罚。但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的。如果打了败仗,那么西北的局势会更加艰难,也更需要这些在西北多年的将领们稳定局面,抗击西戎。
这样一来,就算有什么过错,也只能暂时记在账上,说不准在政治斡旋下,皇帝还可能会被迫下旨褒奖他们。谁叫朝中没有更好的人能顶替他们了呢?
有个词叫做“养匪自重”,说的便是这样的情况。有时候武将们会故意打败仗,或者将本来可以抓住的敌人放走,就是为了将来还能有仗可打。否则天下处处都太平,他们这些武人哪有用武之地,如何能得到朝廷和皇帝的看重?
平安不知道西北这里有没有这样的人,但是他要先杜绝这种情况出现。只要西戎服了软,接下来几年内都会老实起来。西北安定,想收拾谁就能收拾谁。
因为是对着徐文美,所以平安并不吝于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告诉他,“所以,师父还觉得我不应该去吗?”
“既然你都想明白了,我自然也无法阻拦。”徐文美叹气,“不过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平安立刻拒绝。
徐文美挑眉,“你可以去,为何我就不行?”
平安深吸一口气,无奈的道,“师父你身份敏感,若是让人看见你的脸,还怕消息传不到京城去吗?万一让皇帝知道了,我是把你送回去还是把你送回去?”
“这个我早就想到了。”徐文美举起一张面具,“我戴上这个便是。”
这是一面铁质的面具,能遮住大半个脸,只露出眼睛,嘴和下巴。这样一来,就算是跟皇帝面对面,他也不一定能够认得出徐文美来。
平安惊讶的问,“这是哪里来的?怎么之前没见。”
“是请有泰替我打的。”徐文美微笑,“昨儿才送过来,你自然没有见过。”
平安:“……师父你该不会是猜到我要走,所以才准备的这个东西吧?”怎么想怎么觉得是这个样子。
徐文美却微微摇头,“谁说的?我分明是打算自己溜出去玩儿,不带你。谁知你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掺和到里头去。”
平安还没来得及声讨,便见徐文美顿了顿,神色慢慢的严肃了起来,“平安,你跟我说老实话,虽然你找了许多理由,但其中,恐怕为了七皇子殿下的心更多吧?”
平安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千载难逢,对于赵璨来说同样。他们都花费了许多的心思,若是失败就太可惜了。
况且他跟赵璨约定过,战争结束之后再见。那必须是携着胜利的疲惫,再见时默契的相视一笑。而不是被失败的阴霾笼罩,见了面相顾无言。
在徐文美面前,平安无法否认。
“我就知道。”徐文美叹了一口气,“我记得离京之前还不是这样的,平安。你当初也答应过我,会心里有数。这就是你的心里有数?”
“我……”平安张了张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想说自己心里的确还有数,但真的还有吗?理智上明明知道应该疏远,可赵璨一靠过来,他就立刻妥协了。这样的还能算是心里有数吗?
徐文美把玩着手中的面具,垂眼道,“平安,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
他是无可选择,本身就是被当做戏子倡优一般对待,挣不脱命运。可平安却不一样,他有这样耀眼的才华,有无数等着施展的抱负,不该承受那样的屈辱。
“他不一样。”平安即使心思复杂,但第一反应还是替赵璨辩驳。赵璨是认真的,至少彼时彼刻,此时此刻是这样。至于将来……平安自己也无法承诺将来,又怎能苛求他?
徐文美皱了皱眉,意识到平安心里恐怕早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再劝也是于事无补,只好道,“平安,你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也相信真到了某个时候,你一定能够做出适当的选择,师父只是希望你不要受到伤害。”
“我知道。”平安笑了起来,“师父别说得那么吓人,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大事。感情的事,合则聚不合则散,我又不是会为了这个要生要死的人。”
本质上来说,他的爱情观也是相当凉薄的,到最后需要担心的那个人,未必是他。
“行了,那就赶紧滚吧!不是还要准备带去抚宁县那边的东西吗?”徐文美道,“多带点儿你那个炸弹,到时候没准能用得上。”
“早让人装好了。”平安说,“不过我不打算让军队带着。让开阳留在后面押送吧,师父你也跟着他,这样不引人注目。”
就算有面具,还是要小心为上。毕竟皇帝的人说不定也会观察他,然后会将他身边出现这么个人的事报上去。到时候还能不能瞒得住,也就不好说了。
平安从不怀疑这个时代的皇权能够做到怎样的极致,更不愿意去挑战。
徐文美离开京城,皇帝没对自己怎样,未尝没有留着自己找出他行踪的可能。找不到也就算了,要是徐文美被皇帝找到,以后就不可能再逃出来了。
因为时间紧急,所以第二日平安便带着弓箭厂出品的弓箭和三千人马,启程前往抚宁县。这一次出门平安将齐鸣和小全都戴上,留下有泰和孙德两人管理弓箭厂。
孙德是个聪明人,若是有什么打算,那么平安离开的这段时间,就是最好的时机。这也是平安对有泰的考验,如果将来要将弓箭厂交给他,那么这种事情早晚都会遇到。如果他不能自己独立解决,平安就会重新考虑这件事。
这种时候了还是巴巴的替他们考虑,平安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己就是个劳碌命,到了哪里都清闲不下来。
从秦州城往抚宁县去的一路上,平安时不时还能收到前方传来的消息,西戎人到了哪里,哪里遭了劫掠,哪里还在奋力反抗……除此之外,还有在信州城的西北巡抚衙门发往各地求援的信件。
平安将信秦州城留下来的这位副将姓周,听到巡抚衙门召集兵马的命令之后,便来跟平安商量,是否要前往信州。看得出来,他是很想去的。也对,巡抚总掌一路军政大权,说起来也算是他的上司。平日里高高在上,根本没机会接触,这时候自然要抢着表现了。否则即便最后有功劳,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但平安却是另外一种想法。
他的目的是保住秦州不失,三千人马实在是有限,根本分不出来。况且就算去了信州,能有什么用?那边有的是人才,他们只能在一旁听令行事,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在平安看来,信州城墙高大,又有那么多人在,粮草又充足,守住城池一两个月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既然如此,也就不需要他去操心了。若是一两个月还没有援军来,他们去不去都是一个结果。
于是平安无视周副将的殷勤,让送信的人继续赶往秦州城,这种麻烦事,就让知州大人去头疼吧。反正自己得到的命令,是守住抚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