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璨是在平安出京之后没几日,主动向皇帝请旨,去北疆镇守的。
跟西戎打起来,长河部落肯定不会冷眼旁观,必定会趁此机会捞些好处,谁都知道。尤其是今年,草原大旱,受灾的可不光是西戎,长河部落就算守着一条河,也一样损失惨重,肯定会设法找补一下。
但是一来长河部落的骑兵骁勇,远在西戎之上;二来小范围的冲突和劫掠,往往很难占据胜机,得到功劳;三来嘛,朝堂上下的视线都放在了西边,即便在北疆做得再好,别人看不到也没用。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去西边捞一份军功,这河北之地,反倒没有几个人愿意来了。
再这样的情况下,平安主动请缨,前往北疆,朝堂上下没有一个开口阻止的。哪怕他一位皇子本来“身份贵重不应该亲身涉险”这样的劝阻都没人说。反正他愿意去那里守着,不是正好吗?
赵璨一向懂得利用时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离开京城很顺利。来到河北之后也还算顺利。毕竟他在这里,已经布置数年之久,借着重生的便利,笼络了不少人在手中。来到河北之后,便能够直接发号施令。虽然仍旧有一部分人不听命令,但他们本来也是赵璨准备踢走的刺头,所以丝毫不放在眼里。
北疆的生活很紧张,但是对于赵璨来说,却是游刃有余。不少原本只闻其名,虽然站在了他这边,但心中仍旧存着疑虑的人,都彻底的放了心。对于武将来说,功劳越多越好,从龙之功自然也在其中。他们玩不来朝堂上不动声色你争我夺的那一套,无非就是讲自己的忠心献上,然后赵璨指哪儿打哪儿就是了。
堪堪将自己手里的东西理清楚,赵璨就收到消息,西戎那边动了。
其后又是大军击溃西戎人,趁胜追击,进入草原的消息传来。河北四州的将领们都有些坐不住了。一样是镇守边疆,西戎人比长河部落好对付多了。这且不说,能压得住西戎人,对这些将士们来说,是值得夸耀的荣誉,没有一个说不愿意的。
可是现在,西边吃肉,他们这里却连一口汤都没有,只能喝喝西北风,差距太大,心中自然就难以平衡。
武将升迁不论别的,只看军功,有仗打就能升,没有你就窝着吧!这样的情况下,自然大家都看着西边儿眼红。
还真有不怕死的人前来请示,想要抽出人手前往支援。
赵璨虽然过来驻守,但他毕竟什么经验也没有,挂的也只是个监军的名号,真正管着这件事的,自然是河北路的巡抚。这位金大人颇知兵事,没打起来时就忧心忡忡,生怕长河部落趁机打劫。这会儿听到这些人捣乱,立刻把人给骂回去了。
但这些人哪里这样容易死心?金大人不允许,他们就制造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来让他头疼。
赵璨冷眼旁观,只是约束好自己手里的人马,其他一个字都不多说。
然而金大人的约束,随着西边的消息一个又一个传来,渐渐就没什么效果了。最后那些人着急了,索性将事情捅了上去——他们在京城,多少都有自己的人脉,只要皇帝下旨,金大人还能拦得住?
朝中为此争吵了一番,还真有不少人觉得反正河北暂时没事,抽出一部分人也不要紧,然后就撺掇着皇帝下了旨。大概是被胜利蒙蔽了眼睛,眼看着开疆拓土的不世之功就要落到自己身上,皇帝也有些膨胀过头,总觉得这战争没什么难的,尽早结束为好。于是大手一挥,同意了。
赵璨的消息渠道比其他人都更方便快捷,所以第一个知道。她立刻赶去巡抚衙门,正听见金大人在发脾气砸东西。
但就算把所有东西都砸完了又如何?圣旨既出,便无可更改。
金大人无奈的看着赵璨,“殿下,咱们那点人马,当真拦得住长河部落吗?”
“大人要对自己麾下的将士有信心。”赵璨道,“长河部落已经不是当初的长河部落,并没有那么可怕。”
“可我们大楚的铁骑,也已经不是□□时的铁骑了。”金大人低声叹息。
听到这句话,赵璨心中也不免有些惆怅。纵观历史,这种“一代不如一代”,然后等待一位新的雄主来中兴的情况,几乎每一个朝代都逃不脱。大楚毕竟安逸太久了,百年的太平盛世,已经让许多人忘记了流血与牺牲究竟是什么样子。
出身皇室,赵璨心中自有一股傲然。无论内斗得如何厉害,但他终归还是希望大楚国祚绵长,千世万世的传下去。但人人都知道,那也只是空想罢了。
有时候他也会想,这样的历史规律,就当真没人能够逃脱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赵璨神色如常的安慰金大人,“大人放心,这些士兵们也许比不上□□时骁勇,但对付现在的长河部落,也足够了。”
“可是现在草原遭了天灾!”金大人忧心忡忡,“他们抢不到粮食,就只能饿死,为此可以豁出命去,咱们的将士呢?”
赵璨道,“那就让他们知道,后退只有死。”
“殿下要做什么?!”金大人大惊失色。还以为赵璨要颁布什么“后退者杀无赦”之类的命令,连忙准备阻止。
赵璨失笑,“大人放心吧,我还没有糊涂呢。要让将士们知道这一点,并不一定要强硬的命令。”实际上命令虽然有效,但如果将领没有足够的威严,最后很可能反而会让军队哗变。
即便不会,那事后追究起来,他也难辞其咎。就是有再大的功劳,朝中那些老夫子们两张嘴皮一翻,就能都给他消除了。
赵璨才不会蠢得将这种把柄都送到对手手里呢。
“那殿下打算怎么办?”金大人松了一口气,颇为好奇的问。他外放多年,对赵璨这位皇子并不了解,但接触之后,却不免感叹,皇室后继有人啊!心中亲近,态度里自然就带出来了。赵璨哪有不打蛇随棍上的道理?
所以现在彼此之间的关系,算是和谐。金大人自然也愿意多知道一点赵璨的事。
赵璨点了点自己的唇,“人生了一张嘴,自然是用来说话的。只要在适当的时机,用适当的语言,便能激起将士们的血性。”
这一点金大人自然知道。但,“效果恐怕没有那么好。”
“大人就等着看吧。”赵璨信心满满。
他是这几年来才逐渐发现原来语言竟然是这么厉害的一种武器。这些东西都是从平安身上学到的,皇城司也好混堂司也好兵仗局也好,平安是走到哪里忽悠到哪里,很快就能将问题给解决掉。
尤其是兵仗局,赵璨听过他忽悠工匠们的热血沸腾的那些“讲话”。他发现只要抓住这些人的某个“点”,就能够很顺利的营造出一种气氛气氛,然后身处其中的人绝大对数都会被带动起来,盲从于他所说的话,并为之热血和激动。
在平安身上看到了这一点,赵璨再去回想自己从前经历过的事,发现大抵都是如此。别说是目不识丁的士兵,就连朝堂上自诩才气纵横的那些官员们,多半也都很容易被煽动起来。
真正能够保持冷静的人,只有那么几个,而他们往往都深谙这一招,并且使用得炉火纯青。
所以赵璨非常感兴趣,很想试试效果如何。
河北不过是小试牛刀之地,也许将来有机会跟朝中的老狐狸们比一比这一招。想必到时候,他们的表情一定相当有趣。
当然,赵璨并不准备照搬。因为他的身份本身就对这些将士们起到一定的鼓励作用,所以他不必长篇大论,只要适当引导就足够了。
就在赵璨埋头试验语言的艺术时,长河部落的人在某天深夜悄然出现了。
最初出现的是三人一队的斥候。抓到这些人之后,长河部落的行踪很快也就知道了。赵璨并不知道对方是以什么来判断进攻时间,但他敏锐的察觉到,按照时间来算,恐怕这边有人前往西北支援的消息传到,那边就动起来了。
大楚内部有对方的细作?
这个可能并不是没有。诚如大楚也在对方那边埋了不少钉子,长河部落被大楚赶到草原,困守一隅,再不负当年的张狂。他们对大楚恨之入骨,视为大敌,又怎么可能没有准备呢?
不过目前最要紧的不是这件事,所以赵璨叮嘱人去查,然后就将之放下了。
他要去找河北巡抚金大人,申请前往边境沿线,亲自参与战斗!
这是赵璨上辈子的体悟。在某些时候,语言会失去作用,光是想凭着几句话就让人替你卖命,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必须要身先士卒,才能成功营造出那样的气氛来。
金大人闻言险些吓死,“殿下万万不可!若是殿下有个什么闪失,老臣实在担待不起啊!”
同时暗自在心里嘀咕,七皇子好是好,就是胆子也太大了些。之前金大人颇为欣赏他在这个时候到河北来的勇气,这会儿却有些嫌弃了。要是赵璨真的在自己这里出了事,那他可就万死难赎了!
“大人不必担忧。”赵璨轻描淡写的道,“我身为监军,当然要跟军队一起行动。不过我又不会亲自上占城,周围有那么多人护卫,不会出事的。”
金大人一听就知道自己劝不住了,心里又是气又是担忧,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不由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现在只是皇子,形势所逼也就罢了,要是将来赵璨当了皇帝,还是如此胡闹,可怎么好?谁能劝得住他?
赵璨要是知道金大人已经替自己考虑到了如此长远的地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哭。
不过最后他还是得偿所愿,带着自己的卫队前往边境,亲临战场。
骑上马时,赵璨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闻到了战火和硝烟的味道。这种感觉,真是——
久违了。
……
秦州。平安正跟徐文美和钱成分析三路军队的组成。
实际上,战场上虽然情势瞬息万变,大家都能临机决断,但一场有预谋的战争,事先一定经历过无数次的预演,不是说错就能错的。所以这一次三路军队之间的配合出现问题,很有可能某个环节出错了。
反正也是闲来无事,大家就坐在一起商讨一下,看看能不能够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托冯玉堂在这边辛苦两年的福,再加上钱成这边布下的棋子,皇城司如今在这边的消息还算灵通。今日他们就是收到了最新消息,听说是信州军跟涿州军之间负责传递消息的人出了问题,中间有所延误,以至于涿州没有及时得到放缓速度就地整顿的消息,于是一路高歌猛进,一不小心就走远了。
要说这是一个普通的错误,谁都不会相信。
所以大家不免猜测起来,这究竟是谁的手笔?西戎那边的探子,还是朝中的勾心斗角已经蔓延到了边疆?
前一种也就罢了,战场上无非如此,兵不厌诈,被人骗了也无话可说。可若是后一种,那就令人心寒了。将士们拼了命保卫家园的当口,还有人为了一己私利,企图左右战争结果,真是可恶之极!
平安在宫里住过,见过不少勾心斗角,个人认为,这种情况并不是不可能。甚至可以说,他怀疑这件事就是朝中某人的手笔。
所以三人才会聚在一起,讨论三路大军的组成,企图分析出他们背后站着哪些人,真正动手的人又是谁。
“别看张家在信州,实际上他们在军队上的根基,却都是在涿州。”钱成道。
平安有些好奇,“这是为什么?”
钱成也不太了解,但这种旧事徐文美却知道不少,“因为张家是□□朝起家的。当时涿州那一片地方,还不是我们大楚的地盘呢。所以张家自然就定居在了信州。后来涿州被收复,军队便就地驻扎,从张家出来的将士便都扎根在了涿州。不过两边往来密切,平日里也不觉得远。”
这种需要兵分几路的时候,便显出差距来了。
“所以说涿州军,大部分都跟张家有关系?”平安知道这时代的军队,很多人往往只信服自己的将领。而且军中任用亲属的情况也很严重,所以很容易出现“x家军”和将门这种东西,军队里几乎都是自己人,连士兵也大都从同乡招募,外人来了根本玩不转。
所以也不怪古代的皇帝担心武将功高震主,这种跟私兵简直没什么两样的军队,听将领的还是挺皇帝的,根本不必要考虑。要是造起反来也方便得很。
目前看来,涿州军明显就是这一种,绝大部分都是张家人控制的。
张家是大皇子赵瑢的亲家。
所以说他们被坑了,也就是朝中的大皇子被人摆了一道。能够有能耐做出这件事的人,又怎么会简单呢?
平安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赵璇。也不怪他敏感,实在是赵璇在他眼里,简直是阴谋的代言人,哪里有阴谋,哪里就有他。所以他兴致勃勃的问,“那信州军的将领又是些什么人呢?”
“信州军是从河北调来的。”徐文美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换防?平安没想到大楚居然也有这样的制度,“可是我见其他大部分军队,都是一直驻守同一个地方,为何这里不同?”他没有忽视徐文美奇怪的表情,“莫非其中还有什么故事不成?”
徐文美笑叹,“故事倒是没有。只是当初信州的人都去了涿州,便从河北调了人过来罢了。”
平安信他才怪,“你脸上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
“好吧,实际上是当时齐韬将军……咳,性烈如火,得罪了当时的河北巡抚,所以就被发配到信州来了。那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河北巡抚,正是如今的丞相许悠。”
皇后的爹,赵璇的外公!如果信州军是被他发配过来的,那么就不可能是赵璇的人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障眼法,但是看徐文美的表情,那位齐将军的性格应该的确是听一言难尽,这种可能估计很小。
“他到底怎么得罪许丞相了?”平安追问。
徐文美收敛了面上的表情,“他想求娶许丞相的女儿。”
没记错的话,许悠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后来的中宫皇后?皇帝没有一怒之下将齐韬给斩了还真是大度。等等——
“齐韬后来如何了?”
徐文美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换成了平安有些看不懂的沉重,“西军跟北军之间的不合由来已久,双方什么都要比一比,时间长了看对方就跟仇人一样。可以想见,齐将军来到信州之后,自然是被人排斥,难以融入。”
平安闻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过太快了,他没抓住。只好继续听徐文美说。
“后来……今上登基那一年,北边和西边都有异动,齐韬将军率军与西戎对战,不幸……战死。”
钱成深吸了一口气,将平安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真的战死了?”
或者说,真的是战死?
联系前因后果,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毕竟齐韬做的事,算来不是什么大事,可若是牵扯上皇家,那就不好说了。
这世上要让一个人死,有太多种办法,何况对方还是个将军?战死了,是个多么完美的理由,谁也挑不出错来。
一时所有人都不免沉默。
片刻后,平安问,“那位齐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没见过他,”徐文美道,“只是听闻他骁勇善战,又胆大包天,最擅奇袭。只是性烈如火,总是跟上司对着干,所以总是出不了头。”
“国家不幸。”平安轻声道。若齐韬的死当真有蹊跷,那么这个国家的掌权者,这个朝廷,就太可悲了。能够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却最终落得这样的结局。
令人心寒。
平安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溢出了无数的愤慨来。
也许是被压抑得太久了,又听到这样一个悲剧吧,他想。这样的故事总是会让人悲哀,为活着的人悲哀。害死了这样的人,谁能得到好处呢?
过了一会儿,到底是钱成心更粗,开口继续问,“那后来呢?”
“后来你不就知道了。”徐文美意兴阑珊的道。
以前听到这个故事,他也就是感叹两声,并没有多余的念头。可自从来到边疆之后,他才明白这个故事有多么沉重。
英雄总没有完满的结局,是英雄有错吗?不,是这个世界错了!
所以平安是对的,他要做的那些事情,也是对的!这世道,早该变一变了。
钱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徐文美的意思是,后来信州军的将军就换成了如今这一个。这位将军似乎没有明确的党派,认真算的话,应该是陛下的人。这样看来,倒是没什么问题。
他将这推测一说,平安脑海中之前闪过的灵光又回来了,他立刻问道,“现在的信州军还会被西军排斥吗?”
“二十年都过了,原本那批士兵早就换了一波,如今倒是没听说过这样的情形。”钱成道。
平安道,“但是也不能保证就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又或许军队里私底下还是会有这样的传言,只不过不为外人所知了呢?这也是一个可疑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