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睁大眼睛,“师父你别吓我,你刚刚答应过我的!”说好的过段时间就找机会出宫去看那更广阔的世界呢?
徐文美眯着眼睛笑,“我改主意了。”
“但是我暂时不需要帮手。”平安立刻。
徐文美不肯让,“留下来以防万一。总有我能帮上忙的时候吧?你做的事看上去没什么危险,我却总觉得危机重重。”
平安对自家师父的眼光十分佩服。他虽然没有造反的打算,但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了。从来改革都是伴随着流血和牺牲的。而且是伤害一部分人的既有利益来满足另一部分人的利益。这种做法,现在看不出来,往后却一定会受到镇压。
其实平安也不知道,到了那一天,自己还有没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这种气概了。但是……咳咳,走一步算一步吧。就算自己无法继续,说不准就能培养出几个继承人,然后继续努力呢?
他始终坚信,顺应大势的事情迟早有一天需要成功。自己即使不能成为成功的那个人,做个启蒙者似乎也不错啊。
嘛……其实不知不觉跟师父说了那么多,但回到现实来,平安的理想并没有那么大。现阶段,还是比照跟赵璨说的那个来:让天下人都能读书。
要达到这个目标,光是推广活字印刷术是不够的,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所以,“师父你别看我说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其实那是最终的大目标,真正要成功,或许要等到几百年后,我们可能都看不到了。所以我现在要做的事,的确没什么危险。”
“那你的短期目标是什么?”徐文美非但没有被打击到,反而松了一口气。确定平安的确是很清醒,并没有被自己描绘的那些前景冲昏头脑。否则他还真不能放心让平安去做这件事。到时候就说不准他留下来是帮忙还是捣乱了。
“短期目标,自然是叫醒几个睡得比较轻的人。”平安说,“具体来说,就是让大家都多读书。”
“多读书?”徐文美愣住了。这算是什么要求?
“师父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了,许多人生道理,都是从书里得到的。有些事我们自己一生都不会经历,但却可以从别人的文字里获得。多读书,就会增长见识,慢慢的遇到事情会去思考,而不是想当然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平安道。
徐文美想了想,点头,“是这个道理。”
其实宫中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太监,也是能看出来分别的。前者往往都会很有野心,有自己的人生计划,哪怕只是一种模糊的想法:我要什么。后者则逆来顺受,履行着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不会去想更多的问题。
读书能使人明理,这个道理其实前人就隐隐有些明白了。所以前朝时,宫中要求伺候的宫女太监一律不允许识字。因为识了字,“心就大了”。但是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这“心大了”,是否就意味着这些人开始思考了,变得聪明了呢?
用平安的话说,就是被叫醒了。
徐文美没想到,平安非但有这种自己决然想不到的大志,并且还真的找到了行之有效的方法!
对于平安“暂时不需要人帮忙”的说法,他也不免迟疑了起来。倘若留下来能帮得上忙,他当然会坚持留下,但如果帮不上忙甚至帮倒忙,是否自己就应该及早离开,让平安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所以他的态度不自觉的就软话了,由坚决的宣布变成了不确定的疑问,“当真不需要我留下来帮你?”
平安立刻抓住了这一丝松动。
他本来是想坚决拒绝的,但话到嘴边忽然有了更好的处理方式。就跟当初忽悠赵璨一样,他开始忽悠自家师父:师父知道天下文风最盛的地方是何处?”
“自然是江南。”
“没错。”平安给与肯定,“我说的让天下人读书,就是真的天下人,包括那些乡下重地的,城里给人帮工的,为奴为婢的都在内。怎么让他们能读书且不说,现如今有个最大的问题,师父可知是什么?”
“没有那么多书吧?”徐文美道。
平安连连点头,“所以师父若是真的想帮我,不妨去江南那里发展一下印刷页,争取能印出更多的书来。倘若有一天,一本书只卖两文钱,跟一个肉包子价钱一样,那便是街上乞讨的乞丐,说不准也能买上一两本读读了。”
徐文美再次被平安描述的场景给镇住。虽然觉得很难想想,但既然平安这么说,就应该是有可能的。所以他想了想,道,“你想让我去江南?”
“对。”平安含笑点头。
他当然知道印刷成本再怎么降,也降不到这么多,归根到底,要让大家都有书读,这件事还是要着落到让大家都富裕起来上面去。不过徐文美这不是不知道嘛!
被平安一本正经的忽悠给套住,徐文美略略思量之后,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也好。我留在这里,反而于你无益。”
徐文美留在宫中,他和平安会成为皇帝钳制彼此的手段。反不如离开这里,天高海阔。
忽悠成功!
平安笑眯眯的道,“如今江南大半印刷作坊都在七皇子手里,回头我问他要来,师父你就从此处着手吧。”
“七皇子?”提到其他的话题,徐文美可不会再被平安唬住,“他靠得住吗?”
“目前应该是靠得住的吧。”平安不太确定的说。
徐文美看他这不在意的样子,忍不住道,“这样要紧的事,不是绝对可信之人,怎可让他知道?你知不知道这念头认真追究起来,也算得上是大逆不道!”
平安心道赵璨比自己还大逆不道,他还想抢那个位置呢。自古以来夺嫡流的血,也未必就比革命少几分,而且还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内耗。说起来,自己的目标至少还比赵璨高远清白些。
不过被徐文美这么一提醒,平安也觉得让赵璨知道徐文美的事,似乎不太合适。虽然并不是信不过赵璨,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他想了想,道,“算了,印刷作坊的事先不急,师父你去做另一件事好了。”
“什么事?”
“办报纸。”
“报纸?是否是朝廷邸报一类的东西?”徐文美问。
天下这么大,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专门的消息渠道的话,可能永远都传不到偏远地区,而朝廷有了什么新的法规和改革,也很难让远处的人知道。这样一来,朝廷对这些地方的掌控力自然就会大大下降。
这是朝廷所不乐意见到的。于是邸报便应运而生。每个月朝廷有什么大事,便会向各级衙门颁发邸报,让官员们及时了解朝廷动向。
当然,这个所谓的“及时”,也十分有限。某些地处偏远的地方,也许今年出了新法规,明年才能知道。于是在事情十分紧急时,又会有另一种消息传递方式,那就是传说中的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的昼夜赶路,十几天的时间消息就能够送到了。
譬如这一次的文会,如果光是在京城里吆喝,那些闲云野鹤隐居深山的学者大儒们怎么会知道?所以就要写在邸报上,一级一级往下传达,然后再由亲民官们派人去一家一家的通知。
所以平安才能从容的在这里准备计划。从二月有这个消息,等各地文士们陆续抵达就要花费很多时间。文会正式开始大约要等到五月。
扯远了,徐文美不愧是能在深宫沉浮多年,周旋于两代君王的人,平安一说报纸,他就立刻明白了。于是平安省下了不少解释的功夫,只大略将民间报纸和朝廷邸报的不同分析了一下。
徐文美立刻信心满满,表示绝对没有问题。
平安有些惊讶,“师父,当真不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我已有了主意。”徐文美道。
不愧是师父,这脑子转的速度比自己快多了,平安好奇的问,“什么主意?”
“暂时不告诉你,你不妨猜猜。倘若猜对了,师父就给你留个好东西。”徐文美含笑道。
从今日见面之后,一直都是平安在主导对话,盖因他说的东西,自己都全然不了解,所以便只能听着。但经过了最初的震撼之后,徐文美对于这种态势却不怎么满意。
他是师父,怎能让徒弟压得丝毫没有反驳之力?
如今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也得让平安知道,天下那么大,并不是他一个人最厉害。
平安想了一会儿,还真猜不到他会有什么办法,只好道,“猜不出来,师父就别卖关子了。”
“且猜着。在我离京之前猜出来都算。”徐文美道。
平安便说,“那师父得先告诉我,你要留给我的好东西是什么。若东西果然好,我当然用心去猜。”
“不行。”徐文美毫不犹豫的拒绝。
……
因为皇帝要求平安留在这里陪伴徐文美,于是平安就真的闲下来了,什么事情都不用去做。这几年来平纳已经习惯了忙碌,这陡然空闲下来,心里还有些不自在。感觉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于是他撺掇着徐文美去跟皇帝说,放他们两个出去见识见识文会的盛况——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但已经有不少附近的文人士子们聚集在了京城,每天在客栈或是寄住的寺庙里呼朋引伴,高谈阔论,一时间京城人文荟萃,连茶楼的小二都能开口说两句学问了。
尤其是在平安的要求下,被皇帝特旨划出来举办文会的金明池边,更是日日都人声鼎沸,有不少士子在这里辩论各家所学,因此有了不小的名声。这种小型的文会,朝廷非但没有禁止,反而专门给他们划出地盘来,鼓励大家一展所长。
毕竟等到正式的文会开始,不可能随便什么人都能登台,在皇帝面前辩论。出风头就不提了,万一这人是个扶不起的,根本没有真本事或是一见大场面就说不出话来,岂不是要在皇帝面前丢脸?到时候皇帝只会觉得是举办的人没有安排好,根本没请来真正有本事的人。邀功不成反而会被处罚。
于是这些先期的小文会,自然便能筛选出真正有才名的人,等到文会开始,自然会有人邀请他们登台。这也是平安计划之中提到过的。
这些消息都是皇城司送来的。平安虽然离开了,但是知道些这样的消息,倒也不难。
皇帝那里肯定也有人汇报,于是听到平安的提议之后,也生出了几分心动,索性决定白龙鱼服,出宫去看看如今的士林之中,究竟有些什么人才。
身为一个虽然略微平庸,但并不昏碌的皇帝,对于人才当然是十分看重的。就算自己现在用不爽,先发掘出来,培养一番,留给自己的儿子也不错嘛!
于是这日三人便换了衣着,在隐于人群中的禁卫军的保护下,出了皇宫,前往金明池。一路上可以看到不少士子三三两两,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小声议论,说的皆是文会之事。平安看了看皇帝,他脸上的表情显然十分满意。
能够让有才者纷纷来投,说明皇帝是圣明之君,在他治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这也是“文治”的一种。
大概是平安的运气实在是不好,所以才到金明池,他就看到了一个熟人。而且是他最最不想见到的那一个——温成碧。
当然,现在她还是作男装打扮,跟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后,同样正在左顾右盼,看上去灵气十足。
平安忍不住将自己往徐文美身后藏了藏,内心祈祷对方千万不要看见自己。
然而大概是诸天神佛都没有听到他的祈祷,平安听见皇帝说,“那边是温甯之?”
没错,身为皇帝的赵祁,是见过温甯之这位老爷子的。毕竟是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先帝亲口称赞“可为天下师”的人物,赵祁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见过了。后来自己登基,也曾三番五次派人去请,希望能让老爷子出山,只不过都没有结果罢了。
这会儿见温甯之来了,皇帝心里多少有点暗爽。你不是不来我的朝廷做官吗?现在不是一样来参加朝廷办的文会了?
江南士林一向跟朝廷关系微妙。皇帝对于不慕权势的温家是又有些佩服,又有些讨厌。这会儿见到了,没道理不过去别苗头。于是他老人家举步就朝那边走了过去。
平安脑海中瞬时闪过四个大字:我命休矣!
“师父。”他缀在后面,抓住徐文美的衣袖,“我能不能不过去?”
徐文美是知道他在江南做的事的。虽然平安没好意思说温成碧这一节,但也提到过赵璨曾经想娶温成碧的打算,所以徐文美略略一想,就知道肯定发生过什么事,让平安不敢见人。
不过这件事他可帮不上忙,“陛下已经回头往这里看了。”
“您帮我跟陛下解释一下……”
“可是温老爷子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姑娘也往这边看过来了。”徐文美声音带着笑意,“来不及了,她看见你了。”
平安闻言,哀嚎了一声,然后迅速站直了身体,还整了整衣裳,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然后才迈步朝那边走去。眼角余光果然发现温成碧正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一脸惊讶的表情。
事到如今掩藏身份什么的都是个笑话了,平安只能祈祷温成碧不要因此恼羞成怒。面上则带着淡淡的笑意,走到皇帝身后站定。
皇帝正在跟温甯之寒暄,彼此都没有叫破对方的身份,皇帝口称老爷子,温甯之也尊称“赵先生”。皇帝含笑欢迎温老爷子来京城参加文会,言语间颇为得意。老爷子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平安这么一走过来,便将他的视线聚集了过来。
平安生得好,气质也不错,可谓卖相绝佳,以至于连温老爷子都都误会了,有些不确定的问皇帝,“这是令郎?不知行几?”
自家孙女盯着别人看的样子,温老爷子早就已经注意到了。想想成碧也该到了少年慕艾的年纪,或许是时候定下一门亲事了。所以问这句话的时候,带了几分热切和试探。
皇帝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忽然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平安了。若说只是自己的随从,岂不是让老爷子下不来台?
好在温成碧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气场,她刚刚就想跑过去跟平安说话了,这会儿人走到了眼前,便按捺不住,十分欢喜的道,“齐子安,原来你家住在京城啊!”
平安立刻抓住机会道,“是。我今日陪我们老爷出来看看。温少爷是几时到的京城?”
“老爷”这个称呼,立刻将他自己的身份透露出来了。温老爷子十分尴尬,但好在话头还没有起,也不算是丢了面子,便不再注意平安,转而认真跟皇帝说话。
这边温成碧已经凑到平安这里,“我们前日就到京城了。早知道你也在京城,我就去找你了。我住在哪里啊,对了,你堂兄今日怎么没有来?”
嗯?堂兄?皇帝和温老爷子闻言,都转头看了过来。
平安心下暗暗叫苦,只好道,“温少爷,其实我上次骗了你,那不是我堂兄,是我们家七少爷。只不过出门在外,他不欲让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才与我兄弟相称。”然后再次郑重的介绍了皇帝,“这就是我们老爷。”
天啊地上赶紧出现一条缝让他钻进去吧!在皇帝面前被误会成他儿子也就算了,自己还真的跟他儿子称兄道弟过,平安觉得自己可以考虑哪种死法比较好了。
不作死就不会死,为何他却总去试?平安泪流成河。
饶是温成碧天真了些,也终于察觉到了现在的气氛有些不对。她朝平安点点头,然后老实的回到了温老爷子身后。
“平安,你与小七见过这位……温少爷?”平安希望这个话题赶紧被大家忘掉,可皇帝却十分有兴致的追问起来。
平安道,“上次奴才去接七少爷回府时,路过崇州,曾与温少爷有过一面之缘。”
陛下咱们能别提这茬了吗?我已经知道错了,并且此刻羞愤欲死难道这还不够吗……平安死人脸。
然而皇帝和温老爷子根本没在意平安的反应,已经心灵相通的get到了同一个重点:莫非温成碧真正在意的其实是七皇子赵璨?方才看到平安之所以那么高兴,也是想对他询问七皇子的消息?
两个老狐狸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一个笑容。
如果自家儿子能娶到温家小姐,皇帝觉得似乎也不错。而对温老爷子来说,自家孙女随便出去撞就能撞到一个皇子,虽然不太符合老人家的标准,但也说明了孙女的眼光足够出色。嫁入皇家并不是什么糟糕的选择。
之后这个话题总算是被略过去了。
金明池附近聚集着一群一群的士子,每一群之中,都有人正在高声朗读自己所写的文章,请人指正——毕竟并不是人人都有捷才,能够说话间就思考出一整篇前后连贯,有理有据的文章来。大家多半都要字斟句酌,所以提前准备文章,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
皇帝和温老爷子一路走过去,偶尔停下来听一会儿,品评一番。
毕竟这才是他们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