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轻轻道:“我相信她真的恨雷损,也真的想杀他。”
苏梦枕不答话,坐回那张大木椅,让椅子物尽其用。他眉头已松开了,却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可见,他信任雷媚,不去质疑揣摩她的用意。他对她,就像对待熟悉的兄弟一样公正严明。正因如此,雷媚才不忍杀他,转手杀了瞧不起她的刀南神。
此时,苏夜突然揭破秘密,说得到他信赖的郭东神,其实与方应看有着暧昧深厚的男女关系,难免令他惊讶。
他想了又想,淡然道:“看来我必须召回薛西神。”
苏夜笑道:“随你。”
据老林禅师所言,雷损当年确实用尽了手段,把雷震雷和他雷阵雨害死、逼走,收拢他们的派系人马,从此一家独大。关七发狂至无法挽救,也有他被雷损成功挑拨,去和关七激战一场,双双重伤的因素。
他的证言,从侧面印证了雷媚的说辞,即雷损先利用了年幼无知的她,发现她长大后娇美动人,又放下杀心,收她做了情妇。
雷媚不会永远年幼无知,想清楚前尘往事时,不恨他是不可能的,所以苏夜才有此一说。不过,就算她决定杀他,也不太可能自行其是,想必要取得方应看的允可。前提是,她并未因方应看的袖手旁观而心凉,仍愿意归附有桥集团。
说到这里,她顺便一提老林寺的老林禅师,说雷阵雨并没有死,只是大彻大悟,出家做了和尚。苏梦枕颇为意外,却没有多问,显然对出家为僧的他并无兴趣。他的关注点,始终落在居心叵测的雷媚身上。
苏夜说完雷媚,接着提起元十三限。她请他帮忙关注十二连环坞,以免哪天元十三限运气太好,因某句话而醍醐灌顶,从床上跳起来,在她总舵大杀特杀。
苏梦枕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在你看来,元十三限和关七两人,谁的武功高些?”
苏夜毫不犹豫,答道:“关七。”
苏梦枕奇道:“你说他修习的功法颠倒错乱,才练成现在这样子。等他解决走火入魔的隐患,重新炼气导引,便可再进一步了吧。”
苏夜苦笑道:“不错。但我把他们相互比较,觉得通悟神功的元十三限,可能还是无法胜过疯癫的关七。即便是我,也没有必胜关七的把握。他疯了之后,很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均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等我这次回来,就得想办法寻找他了。”
苏梦枕认真听完,双眉再度皱起,摇头道:“我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此事十分奇怪。他一个疯疯癫癫的狂人……”
他忽然停住,因他看到苏夜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霎时间,他心中本能地掠过一个名字,“又是方应看?”
苏夜缓缓点头。
“关七已被方应看控制?”
“我缺少证据,但事实大抵如此,”苏夜淡然道,极轻浅也极温暖地笑了笑,“我只想说,假如他突然放出了关七,你最好不要逞能上前。”
这句话听起来,未免有瞧不起苏梦枕之嫌。但苏夜没这意思,苏梦枕也不会这么想。他不仅没生气,还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了,微笑道:“好。”
关七之名一出,两人同时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苏夜冒雨而至,在苏梦枕、雷损面前,摆足了一帮之主的架子,呛完前者又呛后者,并痛快接收师兄送来的卧底。更重要的是,那是他们第一次联手对敌,配合的无懈可击,却得靠从天而降的惊雷,才能彻底解决关七。
前阵子,她送回颜鹤发和朱小腰,还赠以重金,真正原因是他们对苏梦枕一片赤诚,而风雨楼正好缺少人手。结果,苏梦枕竟一气吐血,连带王小石也对她不满,认为她做事太过分。
如今他们再想这些事情,难免感到恍然如梦,过往之事傻的不堪一提。两人相视一笑,神色里都有点不自在,却是剪不断,理还乱,亦无人想去剪断理开。
那一晚固然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却不如苏夜承认她爱上苏梦枕的夜晚。她一承认,他便开门见山,问她什么时候肯嫁给他。
她的答案竟是——不行。
严格来说,她并非拒绝他,更非不愿嫁他,只是请他仔细想想。即使两人成婚,她也绝无可能给出他幻想中的,幸福温馨的家庭生活,甚至不会搬到金风细雨楼去住。
那时她问他,如果是他嫁给她,住到十二连环坞,每天在她身边鞍前马后。那么,金风细雨楼中的数万子弟将如何看待他?是否会马上失去信心,觉得自己选错了领袖?
一言惊醒梦中人。苏梦枕从未这么想过,当场愣住,怔忪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确很难办。
苏夜为人洒脱,个性独立,极少因他人的观感而改变。相对而言,她的垂青反而更加难得,让他觉得如获至宝。然而,她并非那种甘心退居内院,终日料理家事,洗手作羹汤的女子。
别说她不愿,就算愿意,她也没法子真正“嫁到”金风细雨楼,因为她已经是五湖龙王。
她一向认为,婚姻嫁娶只是一种形式。倘若他需要这个形式,她千情万愿地配合。不过,金风细雨楼的这位楼主夫人,应当只会是名义上的。
苏梦枕见她兴趣缺缺,便不再追问她。但他坚持索要她亲笔书写的婚约,直到她松口去写为止。她说服他时,他已再度确定自身的心意。
他想要的,只是她的人,不需要她每天在象牙塔点着一盏孤灯,等他办完事回去。他的确想过所谓的“温暖家庭”,但与苏夜相比,任何家庭都像是一团即将被扔掉的破布。
苏夜至今不知,他对着杨无邪、王小石等人,已好几次明说她是他的夫人。但她喜欢他的做法,为此暗自欣喜。他一反常态的举动,让她明白,她在他心中确实与众不同,而非泯然众人。
然后,他们决定先不泄露关系,直到外人因缘际会,在巧合之下察觉。这样做,也许可以弄点好处,譬如诱使方应看说出他的远大志向,或是进行误导,使兴风作浪的小人现形,露出他们挑拨双方互斗的野心。
事实上,杨无邪返回风雨楼的前一天,王小石已向苏梦枕说出蔡、傅两大权臣亲自来见他,全程礼贤下士的事情。
王小石当然不想刺杀五湖龙王,只想趁着与他们“勾结”的机会,暗杀其中一人,削弱蔡党的势力。但他动手的话,难免连累金风细雨楼,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做。
说来奇怪,他的担忧毫无必要。理应“顾全大局”,“为大家着想”,认为“他们绝对碰不得,最好让他们享尽富贵,颐养天年”的苏梦枕,竟然赞赏了他几句,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但究竟怎么安排,怎么动手,还得和刺杀目标商量。
苏梦枕见到苏夜后,本应当面询问她的意见。但她一说要走,这事立刻完蛋大吉,只能等她回来再说。
不仅是他,苏夜本人更是有很多该说的消息。他们说到关七,她就想到关七之女雷纯。她已和程英等人谈过这事,一想还得说一遍,简直恨不得再喝一壶茶。而自在门上一代师兄弟之间,也有一堆恩怨纠葛,复杂程度绝不下于关七那边。
她试图把元十三限拉进自己的阵营,还不清楚能否成功。她想杀方应看和米公公,却不愿惊动方歌吟。方歌吟也许拥有慈悲心肠,觉得这位杀性太重,那位以暴制暴,但面对杀死养子的凶手,照样不会客气。
这时,她再想想,发觉在赫连府别墅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个竟没谈到几件正事,要么发呆,要么傻子一样默默对视,要么就摇头嘲笑自己何等愚蠢。那一晚浪费的时间,以后还是得她亲自找补回来。
她抬头,发现苏梦枕怔然看着她,表情竟像孩子看着买不起的糖果。她一想便想明白了,他舍不得她离开,又无可奈何。
他不再去想雷媚或雷损,方应看或元十三限。他只是很纯粹,很认真地盯着她看,用目光表达他说不出口的万语千言。
忽然之间,她心里那股已经无比浓厚的喜欢,竟在不停上涨,让她心旌摇荡。她抿嘴一笑,起身绕过书桌,凑到苏梦枕旁边,在他唇上轻吻了一口。
她想说“三个月后见”,却没有说话的机会,因为苏梦枕一愣之后,立刻紧紧抱住她,把她拉到他怀里,回吻着她,流露出无尽的不舍与缠绵。他的孤傲、冷傲、寒傲,一瞬间全部消失。若说他的心像冰川中的火种,那么她就是融化冰川的春风。
他从未体验过这么幸福,这么圆满而无缺憾的感觉。这一刻,即使他立即死去,恐怕也不会有太多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