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钰的母亲孙氏嫁到姜府时,陆玉武才四岁,那时候他祖父世安王还没开始教他习武,他母亲又常常领他去国公府找孙氏,因此这么段短暂愉快的童年他记得最是清楚。而钟嬷嬷做的一手点心,也是他当时最爱吃的。
“眨眼间,世孙已经长成了人中龙凤,嬷嬷我看着也为世子夫人高兴。”钟嬷嬷这时才抬起头来,朝陆玉武慈蔼一笑。
“嬷嬷,玉武哥哥可好了,他给承钰带了好多生辰贺礼来。”承钰说道。
“果然拿人手短,咱们姑娘收了世孙东西,一来就替世孙说起好话来了。”钟嬷嬷这话一出口,承钰似一下子被戳穿小心思,有些不好意思,看着一旁笑起来的陆玉武,心里更是想:真是一世不如一世,二十来岁的人现在竟被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嘲笑。
离晚饭还有些时辰,陆玉武和承钰待在暖阁里,承钰找了本闲书,想让陆玉武念来打发时间。陆玉武念完一个小故事,怕承钰无聊,又给她演示起拳脚来。
陆玉武正当少年,身姿笔挺,雄健有力,一套拳法打得虎虎生风,看得承钰连连叫好。末了,收拾好的平彤来暖阁伺候两人,给陆玉武拧了热帕子擦汗。
暖阁里太暖和,动一动便要出一身细汗。陆玉武说道:“要论起来,我的师傅有两位,一个是我祖父,一个是我二叔。祖父在启蒙时教过我一段时日,不过后来去了漠北,就由二叔来教。祖父每次回来都要检查的,因为没让祖父满意,哥哥我吃的鞭子可不少。”
承钰笑望着他,说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想来王爷也是为玉武哥哥好。”
她记得前世陆玉武的确非常厉害,少年英雄,征战沙场,十七岁上便封了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
等等,玉武哥哥的二叔不就是母亲玉上的“小山”,陆平里!承钰猛然想起来,看着陆玉武,她心里暗喜终于有个直接认识小山的人,不过玉武哥哥一个小辈,又能对上一辈的事了解多少呢?
“玉武哥哥的二叔真厉害。”承钰试探着提起。
“那当然了。王府常年就我和父亲母亲住着,祖父戍守漠北,最近几年,二叔也跟着祖父同去的。”
“那表叔既去了,表叔的妻子儿女也跟着去吗?表叔的孩子也和玉武哥哥一般大吗?”
“二叔至今尚未成亲。”陆玉武看到承钰理所应当的惊诧神情,说道,“承钰,大人的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不,承钰不是小孩子了,承钰已将长大了,承钰今日十岁了,虚岁都有十一了。”承钰从炕上跪着蹭起来,拉住陆玉武腰间的玉佩央求。
想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撒过娇了,没有让她撒娇的人,她又何必做出小女儿的娇媚态,这样一来,她对于撒娇一事还有些生疏了。
生疏归生疏,陆玉武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继续和她说道:“二叔这辈子没有娶亲,就是因为心里有个念念不忘的人,而那个人就是你母亲,承钰。”
承钰在此时倒抽一口冷气,很配合地做出惊讶态。
“你母亲出嫁那日,二叔喝了好多酒,落入荷花池,险些溺死。父亲把他救起来,痛骂了一顿,关在屋子里。三个月后,二叔说他想通了,父亲才放他出来。当时二叔几个月没有刮胡洗脸,跟街上的流浪汉差不多。”陆玉武讲到这里时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父亲让丫鬟把二叔收拾干净,好歹有了个人样,都以为二叔死心了,没想到过了几日,二叔便失踪了,后来回来才知道,二叔是去找了你母亲,但被你母亲严辞拒绝,才灰溜溜地回家。”
“因为这个,二叔被祖父好一顿毒打,连着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才恢复。”
承钰听到此处,不觉心酸。想来竟还是母亲对不起表叔的一往情深了。而母亲当时拒绝表叔的理由,应该就是有了身孕。
“二叔一直郁郁寡欢,父亲找人在工部给他挂了个虚职,他就成日在府里管教我,日日只让我习武读书。”陆玉武的语气变得有些忧郁。
“那后来呢?”承钰听到这里,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后来二叔还是选择和祖父一起去漠北。”陆玉武顿了顿,“就是四年前的事儿,二叔走之前,似乎还来找过姨母一次。”
“玉武哥哥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四年前的什么时候?”
陆玉武蹙眉回忆,半晌方说出来:“是三月,我记得是我的生辰过来,二叔才离开的。”
四年前的三月表叔来找过母亲,十月母亲早产生下死胎。
承钰听到这里,总算摸出点头绪。这位表叔统共来找过母亲两次,每次都还是母亲怀着身孕的时候,而最后一次的不久,母亲和父亲便夫妻离心。
难道那时父亲就察觉出不对,质问母亲?
总之不管这位表叔做了什么,和母亲这事儿是脱不了干系了。
正想着,外边源儿打帘进来。
“姑娘,有人送了贺礼来。”源儿手里托着个小布包,平彤接过布包,打开给承钰看。
是一只竹篾编成的鸟窝,正中一只小胖鸟,承钰拿在手里看,才发现鸟窝里还有几枚圆溜溜的鹅卵石,当作鸟蛋的样子。
“好有趣的小鸟,是谁送给妹妹的呀?”陆玉武掏出一块圆石在手里把玩。
这样用竹篾编成的小玩意,去年她的生辰也受到过。因为这是去年收到唯一的生辰礼物,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楚,那是一只竹蜻蜓,小巧玲珑,让她开心了好一阵子。
并且她也知道是谁送的。
没有写明姓名的粗布包,竹篾编成的小玩意,应该就是母亲死后回京城嫁了人的慎珠,母亲从国公府带来的陪嫁丫鬟。
慎珠一双巧手,会给她做许多小玩意,好几回还摘了花园的花,给她编成了花环带着。在承钰的印象中,慎珠姑姑是个爱笑爱闹的人,不过母亲去世时她已近二十,只好选择回原籍嫁人。
这么两年慎珠姑姑还记着自己,承钰觉得很感动。
忽然心念一动。慎珠在来姜府之前就是伺候母亲的贴身丫鬟,母亲出嫁作为陪嫁丫鬟的她,并没有被父亲当做通房。母亲当时的意思是要亲自替慎珠姑姑在庄子上找户好人家嫁了。
常在河边走,怎会不湿鞋,慎珠姑姑在母亲屋里此后,父亲和母亲的事,必定知道几分原委。
“玉武哥哥,你能帮承钰一个忙吗?”
“送承钰这个小鸟的是母亲从前的丫鬟,她待承钰很好,母亲去世后她就回了金陵。承钰很想念她,玉武哥哥回去后能帮承钰把慎珠姑姑找来吗?”承钰眨巴着眼睛看着陆玉武,因为心里焦急,眼里不由汪了一汪亮晶晶的水。
她年纪还小,虽然外院有钟嬷嬷的孙子小结照应,但小结毕竟也只是十二岁的孩子,况且她手里也没有钱,不能让小结上金陵跑一趟。
陆玉武一听,并不是什么难事,承钰又这么可爱地恳求他,当下便答应下来。承钰的心这才有了几分着落。
晚间吃饭时,白日里的客人都回家过元宵了,因此桌上只姜家的几人和陆玉武。罗姨娘不让姜韵到花厅吃饭,沈令茹也只好陪着姜韵在屋里用饭。
花厅里一顿饭吃得还算和气,姜彻同意由陆玉武带着姜承钰出门。临走时,罗姨娘正在花厅给下人们派发元宵赏钱,府里一片喜气。
算来已有七八年没在元宵这日出过门了。嫁给孙涵后,别说出门,垂花门她也少有踏足。街上还是如记忆中的那般,热闹非凡,各色料子,各种形状做成的灯笼,在街边的灯笼摊子上,在行人的手里,挤得承钰眼花缭乱。
天上一轮明月,彩凤凝辉,正亮得纯粹,家家户户有丝竹管弦之声,声声入耳,承钰的心情难得小小的兴奋了一会儿。
陆玉武见下午提过二叔的事后,承钰一直怀着心事的样子,起初还有些担心,现在把她带出府,到底是孩子心性,见了花灯街市便把烦恼抛个干净。
“承钰,哥哥给你买个兔子的花灯好不好?”陆玉武指着前面一处挂卖的灯笼说道,他看很多姑娘围在那儿,出来时都拿着个泛着淡粉光芒的兔子状花灯。
“我不要兔子。有老虎吗,承钰要大老虎。”
为什么要兔子,前世自己不就像只兔子一样任人宰割,到死才看清真相。她要老虎,就算是只假老虎,凶巴巴的也能吓唬人。这辈子谁也别想欺负了她去,也别想欺负她所珍爱的人。
“好,哥哥去给承钰买大老虎。”
“四儿,留在这里好生看着姑娘。”陆玉武把承钰移到人少的一边,吩咐自己的贴身小厮照看承钰,自己则挤进人流中去给承钰找大老虎的花灯。
承钰看着陆玉武高高瘦瘦的背影融进拥挤的人潮,心里忽然一痛。前世和这一世有些事不相同,譬如钟嬷嬷回来了,譬如十岁生辰这日玉武哥哥来找自己,不知道这回玉武哥哥能不能不要早早地就捐躯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