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白答案让何文生生愣住良久。
他仔细瞧着眼前俊脸,之前冒出的兴奋感逐渐平息。
天色趋暗,若有若无的檀香飘到鼻尖,顶层人少,长长走廊内安静得只听得到风打窗棂,几盆阔叶绿植蔫蔫的垂着脑袋。
身前男子的脸庞覆着一层浅浅淡淡的忧虑,眼神则是坚定又赤.裸的,并没有任何隐瞒迂回的意思。
何文再一次细细打量着秦纵遥,对存心试探的结果甚为满意——
他确实精睿聪明,知道在自己面前撒谎或推卸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只会带来诸多不满,倒不如直接承认剖白出于身家利益考虑的私心,至少还算得上磊落。当年的他,也不过二十出头,出身成长在一个冰冷如铁的家庭,父亲霸道自私,母亲不知所踪,如果他还不为自己考虑,又有谁会为他筹谋呢?
老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和这一个道理,缺乏温暖关爱的环境里,他大概也只能绞尽脑汁为自己的生存谋算。
况且,能够在事情猝然发生之后迅速谋划长远,不得不承认,手段和智谋着实惊艳呐。
同为男人,他欣赏这份惊艳,但作为一个父亲……
他敛垂眉眼,尽量藏好激赏之情,再抬头时,多年不见阳光而显得格外寡白的面庞又是静水流深的淡定,还带着几分把握得恰到好处的挑衅:“那么,尽欢也是你私心的一部分吗?不要告诉我,和她暗恋你多年一样,你也喜欢她。如果没猜错,你在认出她是我的女儿那一刻,脑海里想的,恐怕仅仅只是把她留在身边,是有备无患,抗衡令尊的一招暗棋,对么?”
缓慢却肯定的言语里有着藏不住的咄咄逼人意味,秦纵遥眉心微拧,一声又一声迭起的叹息如风不止。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他相信,何文之所以能够成为颇有名气的私家侦探,肯定拥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
薄唇轻抿,他起身坐到轮椅旁的粉蓝色圆凳之上。
沉默许久之后,双眸眺望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噙着一缕暖心笑意开口:
“尽欢么,她是意外,是我这么多年生命里诸多意外的之一。然而,这个意外是惊喜,是恩赐。”
大概是柔情涌现的缘故,他英俊却孤冷的面孔线条轻柔了不少,眼神亦是缱绻的,口吻更是温柔慎重,好像在与人聊起一辈子里最宝贵珍稀的人与事。近在咫尺,何文瞧得真切,直到这一刻,在飞机上始终持怀疑和保守态度但未表露的他终于相信女儿并非陷入某种狂热而不自知、甚至遭人利用的单恋之中。
或许半晌没听到自己吱声,满面温存的年轻男子靠着椅背,收回眼神,认真又道:
“我不能否认您说尽欢是私心的一部分,但当时决定留她在身边,也是考虑到安全问题。您想,这么些年,她默默无闻的存在,没有对任何人造成什么威胁,可以平静的和外婆相依为命。问题当时懵懂的她已一脚踏到尹天诚身边,她是您女儿的身份随时可能曝光,是不是会有人居心叵测呢?恕我直言,当年中毒事件,您接手的时候应该没想到水有这么深,深到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注意到秦纵遥的眼神从菱纹绒毯覆盖的下肢匆匆掠过,何文的心房像受到撞击,来回震了震。
几年全无知觉,导致双腿肌肉严重萎缩,Allen说过,即使恢复良好,想要再走路恐怕是不可能。
和捡回一条命相比,在轮椅上消耗余生时光有点微不足道,只是,秦纵遥说得不错,代价着实惨痛——
家破人亡,空前绝后的惨痛。
显而易见的哀伤在他脸上涌现,更多的,却仍是竭尽全力的克制。
秦纵遥想,这大概是很多男人的通病,鲜少能够放任情绪肆意流露,自己如此,眼前苏醒不久的男人亦如此。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支撑克制需要的心酸和定力,松开拧紧的眉心,他缓缓道歉:
“对不起,我……”
“不用道歉。”何文努力挥起仍旧僵硬的左手臂,黑漆漆的瞳仁里盛满痛苦之后的寂静:
“我之前的道谢,全部发自内心。秦先生……”
“您可以叫我纵遥,如果您愿意,也可以随外婆叫小遥。”
一声饱含感情的外婆让何文又一次忍不住凝视眼前的年轻男子,尽欢在飞机上说,他对老人非常好,包括他家的老佣人和外婆,如今看来,倒不像那丫头为帮他博取自己好感而特意编纂的话。他读书无数,阅人无数,自然见过不少富裕家族出来的纨绔子弟的德行,平心而论,秦纵遥和梁泽两人,确如珠玉。这么一想,尽欢在失去自己和她妈妈之后,遇人还算幸运。
各自沉吟之际,徐唐从楼道尽头的房门走出,见他们在此,大步流星的跑过来。
“外头太冷,纵遥,Allen让我们立刻送何叔叔去收拾妥当的病房,还需要做几项检查评估。”
他搓搓脱下手套冻得僵硬的双手,脸上挂着一幅圆场的微笑。
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脸色俱是静水流深的模样,饶是徐唐这种人精儿,也难以判断他们刚才的交谈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他估摸着何文对兄弟多少有点成见,毕竟两家的事还处于半明半暗的状态中,不怕一万,就是万一啊!
“我现在送您过去。”秦纵遥起手,轻轻拨开欲代劳推轮椅的徐唐。
“谢谢。”
简短又淡漠的对话让徐唐更加证实心中猜测,他慢慢跟在后头,脑海里翻滚着远在美国的老爸当年的“谆谆教诲”——
嗯,关于一个男人如何博取岳父大人好感的教诲,想不到自己还没来得及用上,先贡献给兄弟了啊。
也罢,身为老师的父亲对纵遥各种偏爱,说“视若己出”毫不为过,权当资源共享吧。
——*——*——
先是长途飞行的劳累,紧跟着未能能丈母娘见上最后一面的悲恸,再是亲眼见到秦纵遥后的各种思忖,所有这些重叠加诸在身体心灵上,入夜时分,何文出现苏醒后的第一次短暂性昏迷。本来正躺在床.上一口口喝着何尽欢喂来的温热玉米汁,不过一个垂眸片刻,当何尽欢再送汤匙过去,父亲已然合上双眼,喊也喊不醒,摇也摇不动,似乎又重新坠入之前的昏迷,惊得她慌忙把保温盒一扔,溅了半身淡黄色汁液。
Allen和Summer第一时间赶到,同时来的,还有雅恩医院神经康复科的专家医生。
何文的病情和案列就医学来说十分独特,在徐唐一通介绍和打点后,他们已经把其列为医院史上最为特别的存在。
几轮抢救之后,有些失衡的心跳逐渐恢复正常,不过,何文仍然没能醒过来。
经过慎重考虑和商议,Allen决定再次注射本来以为可以停下的激素新药,并且推断,不稳定的状态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
情况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何尽欢只能在同意书上签字,和在西雅图签字的感觉一样,小小笔杆,重若千斤。
这一番忙活下来,时间不知不觉来到半夜。
纷纷扬扬的雪还在下着,花草树木和不少空地披上厚厚白衣,格外幽静的病房走廊,依稀听得到雪花簌簌扑落的细响,沙沙的持续着。
环臂抱胸靠着墙角,何尽欢怔怔望着一片又一片飞舞着的白絮,一头长发随手绑成简单丸子头,四处冒出毛茸茸的乱发。
早已经让梁泽和徐唐先回去休息,一直守在这里的秦纵遥端着两杯热咖啡走回来,正好瞧见这一幕。
雪夜静谧,远离市区的雅恩陷入与世隔绝的安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窗外无穷无尽的雪花和他们两个人。
连续几个月飘荡着的一颗心,终于安定。
尽管还有诸多问题和结症需要解决需要思考,这一刻,秦纵遥的内心却充满无法诉说的轻盈和喜悦。
原来,紫陌红尘,滚滚如潮,所有功名利禄,所有成败得失,俱比不上心的充盈和它想要的归处。
像是怕打破这份宁静,他蹑手蹑脚走过去,柔情低音温暖夜的岑冷:
“来,喝点热的。放心吧,叔叔肯定会醒过来。”
“爸爸……”温热纸杯将热力从掌心传遍全身,何尽欢侧头,扯了扯嘴角,镶嵌在瘦削面容的眼睛越发显得又大又黑:
“你和爸爸,聊了点什么?他有没有……”
这个傻丫头,她是担心何叔叔为难自己么?
浓郁带涩的液体从喉头滑落,秦纵遥勾唇柔软浅笑,像从前一样伸手,轻轻摩挲她的头:
“没有,叔叔和我,只是简单聊了聊。对了,外婆留了东西给你。”
把咖啡杯搁到素白窗沿,秦纵遥往大衣的内口袋伸手,碰到仔细收好的一本小册子时,手机突然响。
三更半夜,会是谁?
“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一边掏出手机一边道歉,他按下接听键:
“喂?”
“听说你岳父大人还活着,恭喜恭喜!话说回来,是不是该感谢我呢?”
轻佻又极尽讽刺之能事的声音让秦纵遥脸色微变,竟然是在订婚礼之后迅速搬离海澜山庄的秦慕清。
他如今摇身一变,不仅仅的秦氏的常务副总,而且和杜源杜权父子打得相当火热,甚至杜权还不要脸的宣称他们这叫“强强联合”。
瞥一眼正抿着咖啡的何尽欢,他沉稳回应:
“什么事?”
“听宋子成说,员工年底福利派发,你不是很满意?”
“对。”
瞧见何尽欢疑惑的眼神,想了想,决定不会再在两人间制造任何谎言的他微抬薄唇,做出“秦慕清”的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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