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海的到来使得顾三娘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安,她望着沈拙,但见他脸色沉静,神情不起一丝波澜,好像丝毫不在意这人是蒋家的死对头一般。
不多时,有人在堂上专设一席给安如海,又有书记官将本次审讯的笔录拿给他看,那安如海静静的看半日,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相陪的大理寺卿见此情形,不断的擦试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安如海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大理寺卿,他冷声说道:“刘大人,大理寺审来审去,案情毫无进展,总不会是有人成心想放纵罪犯罢?”
说完,他还有意有所指的看了沈拙一眼,那大理寺卿吓得面如土色,嘴里连连称着不敢,安如意轻哼一声,他说道:“依着我看,要想彻查此案,还是得从今年科考的举子手中取证,光靠这么不痛不痒的审讯,何日才能真相大白?”
“大人说得是!”大理寺卿躬身附和道。
安如海停顿片刻,他说:“我差人从各地招回十几个举子,皆是本案的受害者,他们不日便要上京指证案犯,到时还望刘大人彻查此事,一举结案!”
他的话就连顾三娘这甚么也不懂的乡下妇人也听出不对劲儿,当时爆出弊案之时,既是受害者,大理寺当日为何会放他们离开?这些人合该留在京里静待结案才是,为何中途返乡,偏偏这时又要上京来举证,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东方检听了她的疑问,对她解答道:“当日被抓的犯案者,的确有真正参与科举舞弊的举子,这里面真真假假,是有人刻意想将池水越搅越浑,至于当日那些妄想走捷径买到考题的考生,早在弊案之初,就被夺去功名,遣回原乡。”
顾三娘一惊,她悄声说道:“如此以来,难保他们没有被人收买,再回头来诬陷阿拙?”
东方检默不作声,这正是他忧虑的地方。
大理寺卿不敢有异议,口称要彻查严办,安如海转而一笑,说道:“你我食君之禄,理应忠君之事,还请刘大人勿纵勿枉,莫要辜负圣上。”
大理寺卿躬着身子,唯唯喏喏的说道:“是!”
安如海敲打之后,便带着随从要离开,经过东方检身旁时,他停了下来,看着东方检说道:“原来东方小侯爷也在?”
这时,他身旁有个人假装提醒,说道:“太傅,您忘啦?皇上早就削去东方家世袭的爵位了。”
安如海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他说:“我倒是没忘,只是叫顺嘴罢了,看来这习惯得改一改了。”
主仆两人一唱一合,东方检挑起眉角,他看着安如海似笑非笑的说道:“我也不习惯安大人这身一品大员的官袍呢,白乐天说得果真不错,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他这话一出,安如海身旁的人全都低下头去,那安如海更是脸色铁青,东方检还嫌不够,他凑近安如海,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安大人,贵府出了个杨妃一样的人物,你可千万提防,别不慎变成杨国舅呀!”
气氛忽然变得一片沉寂,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从不敢宣之于口的事实,当今圣上的贤德贵妃安氏乃是从臣子手里夺来的臣妇,安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讽刺的是如今安妃还要治死前夫,借机扳倒蒋氏一族。
“你,你胡说甚么!”有人反应过来,冲着东方检大声呵斥,不想安如海却瞪了他一眼,那人于是讪讪的闭上嘴。
安如海神色渐渐恢复平常,他冷笑着说道:“你敢当着大理寺卿的面前,拿皇上与昏君李隆基相比?就不怕被判一个污蔑皇上的罪名?”
东方检唇角一挑,他正要说话,站在公堂里的沈拙开口了,他说道:“皇上有贤臣辅佐,又如何是李隆基能比的?东方公子心直口快,还请安大人莫与他一般见识。”
曾经的郎舅二人,到了此刻才正面交锋,包括大理寺卿在内,谁也不敢插一句嘴,过了片刻,安如海望着眼前不卑不亢的沈拙,说道:“既然蒋公子求情了,本官就不与他计较。”
有现成的台阶,安如海自然顺阶而下,毕竟安家的名声在京中的权贵圈子里不算好听,万一闹将出去,丢脸的也是安家,连带宫中的安妃也跟着没脸。
安如海走了,沈拙他们这些嫌犯也要重新被押回监牢,临走之前,他看了顾三娘一眼,甚么话也没说,顾三娘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了,这才默默的收回目光。
东方检和顾三娘出了大理寺,两人都是各怀心思,东方检将她们送回客栈,神情严肃的说道:“安如海没安好心,你带着两个孩子要小心,我先去探探消息,有甚么事会打发人来知会你的。”
顾三娘心头一紧,她说:“无论是好是坏,你务必要告诉我一声。”
东方检点着头,自当离开了,只留下忐忑不安的顾三娘她们母子三人。
且说东方检这一走,顾三娘有两三日不曾见到他,想来那日安太傅到来的缘故,大理寺监牢把守的衙役比平日严密许多,就算先前有东方检的打点,她也没能再与沈拙相见,好在还能给他送饭,只要舍得花钱打点那些衙役们,他们大多都是愿意帮着传送东西的。
这一日,顾三娘正在整理东西,东方检带着小厮来了,顾三娘看他眉头深锁,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她问道:“莫不是那安太傅果真要对阿拙不利?”
东方检看着顾三娘,他说:“安如海此次寻来的举子,有几人是当日揭发弊案的,余者也有私买考题,被革去功名的,他们此番上京,无一例外,全部是要指证沈拙,但凡沈拙背下这黑锅,安家下一步就是要弹劾蒋丞相,蒋家若是倒了,太子被废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安家就能在朝中一手遮天了。”
顾三娘脸色一白,她不管甚么蒋家安家还是太子,可是沈拙要是出事了,叫她去指望谁呢?呆了半晌,顾三娘六神无主的说道:“那……那该怎么办?”
东方检双眼阖上,良久,他睁开看着顾三娘,说道:“你再去求求沈拙,让他跟蒋丞相低头罢,只要他们父子和解,蒋丞相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沈拙死的。”
顾三娘苦笑一声,那个当爹的,若当真爱护沈拙,又如何会放任他人加害亲生儿子,却又无动于衷呢。
两人都安静下来,过了许久,顾三娘咬牙说道:“阿拙是不会退让的,我去求蒋丞相罢!”
东方检一怔,他说:“你要想清楚,兴许你这么做了,沈拙不会感激你,反倒会怨恨你插手他和蒋家的事。”
顾三娘眼皮微微低垂,她说:“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切都等先救下阿拙再说。”
东方检沉默半晌,他说:“京城里想害沈拙的人不少,想救沈拙的人也不少,可是只有你,是不带任何私心的。”
顾三娘凄苦一笑,她说:“我和他是夫妻,要是救他还存着别的心思,那还算甚么夫妻?”
既是要向蒋中明求救,顾三娘就没有打算跟沈拙说,次日,她带着御哥儿,等在蒋中明每日下朝必经的路边,此时已到午后,街上行人不多,顾三娘抬头看了看日头,估摸再过不久,蒋中明的轿子就要来了,她对御哥儿反复叮嘱道:“等会子见到蒋丞相,你就喊他爷爷,求他救你爹一命,记得么?”
御哥儿大惑不解,他仰头望着顾三娘,说道:“他是我爷爷,为甚么还要我求他救爹爹?爹爹被人冤屈,他理所当然就该救爹爹呀。”
御哥儿出生后,就被送到谢柏那里治病,回京后,几乎没在蒋府住过几日,再加上那时他年龄尚小,是以对蒋中明这亲爷爷没有印象,在他看来,儿子被人逼得要死,为人父母又为何能稳如泰山呢?
看着懵懂的小儿,顾三娘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说清这其中的缘故,她想了一下,说道:“有些事,我也不甚明了,等你爹爹回家,你去问他。”
御哥儿似懂非懂的点头,顾三娘摸着他的头顶,母子二人一起望着前方。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远远有一顶蓝色的轿子来了,轿子左右跟着三四个随从,顾三娘先前早就问得清清楚楚,她又看到轿子上带着蒋家的家徽,便断定里头坐得就是蒋中明。
只待轿子近了,顾三娘想也不想,她拉着御哥儿,扑通一声跪下来拦在轿子面前,高声说道:“求蒋丞相救命!”
两边的随从十分警醒,立时抽出马刀护着轿子,并朝着顾三娘喝道:“来者何人?”
面对这些凶神恶煞的汉子,顾三娘毫不畏惧,她对轿子里的蒋中明喊道:“民妇沈顾氏,拙夫受人冤屈,恳请蒋丞相做主,还他一个清白!”
原来是为夫伸冤的,那些随从们松了一口气,冷脸对顾三娘说道:“无知妇人,要诉冤情,自到京兆府的衙门去击鼓,莫要在此挡道。”
顾三娘如何肯走,她说:“拙夫无辜被牵扯到科举舞弊案,京光府管不了这个案子,我听闻蒋丞相公正严明,请救拙夫一命,不要冤枉好人!”
随从们眼见顾三娘不走,正要上来赶她时,只听轿子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住手!”
很快,轿帘被掀起,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蟒袍皂靴的男人,他从轿子里出来后,就直视着跪在地上的顾三娘母子二人。
顾三娘抬头一望,顿时惊呆了,这人的五官跟沈拙长得七八分相似,只要一看就是父子,唯一不同的是他满脸威严,让人不敢心生轻近,不像沈拙,永远都是一副温柔和气的模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