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这回留了心眼,当着万嘉桂的面,她并没有大吃大喝,并且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筷子头,不让自己专盯着肥肉夹。可饶是如此,她的食量依然是凤瑶的两倍。凤瑶平时吃的就少,此刻更是几乎不动筷子。饭菜不吃,糖水似的葡萄酒她也不喝,她垂着眼帘盯着桌布上的一朵绣花,不冷不热地和万嘉桂有问有答。
万嘉桂口齿和头脑都是清楚的,一番话讲出来,来龙去脉一目了然。凤瑶知道了他的无辜与无奈,然而和他之间像是隔了一层膜一般,脑子里虽然明白他的苦衷,心里却是和他亲近不起来了。万嘉桂不欠她什么,没有义务非得给她爹娘送葬、非得给她白家还债。这个道理她懂。可在那个最艰难的时候,万嘉桂一面都不露,一句话都不给,她现在怎么想,怎么觉着心寒。
她这是熬过来了,又活了。可若是熬不过来呢?若是走投无路,一时想不开抹了脖子跳了河呢?这事不是没人干过啊!自己若是也干了,也死了,那万嘉桂这时回来,大概也只会是走到自己的坟前,把方才那一番话重新说过一遍罢了。
所以,心寒心寒,寒如冰,透骨寒。
凤瑶不知道自己对万嘉桂到底有多少真情,也不知道这份寒意要过多久才能消散。万嘉桂的确是好,人高马大、剑眉星目,又是风头正劲的大军官,有着很大的权、很多的钱。可是,凤瑶想,单是好还不够啊。
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一个人好到天上去了,心里没她,那又有何益?若是像先前一样父母双全,还有个娘家做后盾,那她可以马虎一点,万嘉桂对她好一点坏一点都没关系,只要他坏得别出格,她就肯嫁。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姑娘,越是穷,越是要有志气,越是不能糊涂。她得自己给自己做主,自己给自己长脸——还不只是给自己,也得给茉喜。
她总记得那天早上,债主们挤进了门,自己吓得直抖,身边一个依靠也没有,只有茉喜像疯子一样提着菜刀冲了出来,一刀砍在了老树干上。
万嘉桂觉察出了凤瑶的冷淡,同时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融化她的冷淡。一边催促凤瑶多吃多喝,他一边下意识地转向茉喜苦笑了一下。
茉喜接收到了他的苦笑,但是没回应,因为看出万嘉桂的心思全在凤瑶身上——否则的话,他不必这么翻来覆去地解释,甚至解释得都出了汗。茉喜看了他口沫横飞的样子,又是心疼他又是痛恨他,甚至想一把捂住他的嘴,告诉他:“别说了,要我吧!我不怪你,你怎么着我都不怪你!”
这个时候,万嘉桂又开了口,让凤瑶和茉喜搬出女中宿舍,到他这里来住——这座宅子是他从本县一位士绅手中借来居住的,宅子分成了内宅外宅两部分,他在中午找到凤瑶和茉喜之后就迅速地筹划好了,内宅分给两个姑娘,他独自住到外宅。正好这宅子又有前门又有后门,分成两国之后,也可以各走各的路。
如果这么着凤瑶还是不满意的话,他甚至可以在内外宅之间砌起一道临时的墙,彻底地把这宅子一分为二。凤瑶讲理数、要面子,那么他可以不嫌麻烦,由着她讲、由着她要。
他知道好歹,对待值得尊重的人,他可以是相当地尊重。
然而,凤瑶不同意。
然后心平气和地摆出许多理由,比如这里距离女中太远,上课教书不方便;又比如她在女中住惯了,若是忽然搬出来,身边没了那些教员朋友,也会寂寞,等等等等,非常平和,非常有理。
茉喜听着凤瑶说话,一直一声不吭。
一顿饭吃到最后,万嘉桂面红耳赤,茫茫然地只是微笑。他想给凤瑶找个好住处,凤瑶不接受;他想给凤瑶一笔钱,凤瑶依然是不要。这要是换成茉喜,他一定连吵带骂地把钱硬塞进她手里去了,塞了钱之后兴许还会顺手扯扯她的辫子,敲敲她的脑袋。然而对着凤瑶,他犹犹豫豫的,不敢动手动脚。
他让人开出汽车,亲自把凤瑶和茉喜送回了女中。及至进了女中宿舍,一直沉默着的茉喜点亮了油灯,又喝了两口温水,眼看凤瑶出门上厕所回来了,她往床上一坐,以粉墨登场之姿亮了相开了口,“真不去啊?”
凤瑶愣了愣,随即关严房门,坐到对面的空床上开始脱棉鞋,“不去。咱们自己有地方住,到人家家里干什么去?”
茉喜把脸一仰,显出了很不好惹的厉害模样,“你不去,我还想去呢!你看看人家那屋子,再看看咱们这小破房子,住是都能住,可是住起来能一样吗?”说到这里她很灵活地弯腰把棉鞋一脱,又把袜子一扒,将一只红红白白的赤脚直伸向了凤瑶,“你看哪,我脚上都长冻疮了!你手脚热,你不在乎,我呢?我从小到大,年年冬天长冻疮,再长下去,我的脚就要烂了!”
凤瑶万没想到茉喜憋着这么大的委屈,一时间有些傻眼,同时下意识地在大棉鞋里动了动脚指头——她天生体温高,虽然也感觉这屋子冷,但是一双脚完好无损,真没冻成茉喜这样。
茉喜放下脚,眼睛里闪烁了泪光,“跟你在这儿住着,我没有一天是能吃饱的。你一顿饭吃一碗就够了,我呢?你明知道我饭量大……”她抬手一抹眼睛,“我都一个多月没洗过澡了,你不嫌脏,我还嫌呢!”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大饱嗝,打完饱嗝之后,她声泪俱下地继续泣诉,“真要是没办法,也就算了,可是人家万大哥都把话说到那份了,你还不同意,你想怎么样?打算让人家给你下跪赔礼呀?你要面子,你闹脾气,你就这么冻着我饿着我啊?我不管,我要住到他家去。我要吃好的喝好的,还要睡暖和屋子,还要洗个热水澡!”
凤瑶看着茉喜,被她方才这一番连珠炮般的控诉震慑住了。无言地张了张嘴,她的坚定与倔强忽然有了一点土崩瓦解的意思。
“茉喜……”她微弱地辩解道,“我不是不关心你,可他毕竟是个男子,不管他和我有过什么约定,可毕竟是男女有别。我们两个住到一个男子的家里,说起来终归是不大像话……”
茉喜一晃脑袋,中气十足地叫道:“我不怕!别说他是个男的,哪怕是个妖怪是个鬼,我都不怕!你不去,我自己去!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信万大哥不给我饭吃!”
凤瑶勉强地板了脸,“茉喜,不许去!”
然后她走到茉喜身边坐下来,想要向她做一番柔和的解释和教训,就像她先前教茉喜认字写字时那样,“茉喜,你听我说,我们……”
没等她把话说下去,茉喜攥起拳头,已经在她的胳膊上捶了一下,“我不听!”
她力气大,虽然自觉着只是轻轻地打,可凤瑶还是疼得立刻捂住了胳膊痛处,“好啊,你动手打人!”
茉喜又给了她一拳头,“打的就是你!”
凤瑶这回笨手笨脚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你都受了伤了,还敢打人?”
茉喜龇了牙齿,作势要往凤瑶的脸上咬。凤瑶向后一躲,随即向前把茉喜推倒在了床上。两个人迅速地撕扯成了一团,边撕扯,边断断续续地对话。打着打着,凤瑶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好你个一只手,你还挺厉害!”
然后她投了降,“不闹了不闹了,再闹仔细抻了你的伤。”
说这话时,她是俯卧着压住了茉喜。而茉喜方才一直是在手刨脚蹬,此刻却也气喘吁吁地渐渐安静了。
等到气息平稳了,茉喜忽然开了口,“凤瑶,我的事情,你都知道。我从小是怎么熬到大的,你也都清楚。我和你不一样,你能为了志气受穷,我不能,我穷怕了。”
凤瑶压着茉喜,茉喜一个月没洗澡了,然而也不臭。
“你说实话。”她低声开了口,“为什么把剪子藏到袖子里去?”
茉喜答道:“我去吓唬了校长,我把剪子扎到了她的桌子上,告诉她不许再刁难你。”
然后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嘻嘻,差点儿没把那老娘们儿吓尿了!”
凤瑶叹了一口气,最后欲言又止地吐出了两个字,“你啊……”
茉喜竖着耳朵,因为对凤瑶是太了解,所以一听她叹了气,心中就有数了。
一夜过后,凤瑶照例是抱着课本前去上课。而凤瑶刚一走,茉喜就也出门跑了。
她很认路,凭着两只脚连跑带走,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万嘉桂所住的宅子门前。宅子门口站着卫兵,卫兵见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便对她挺客气;而她也不废话,直接自报家门,说是要见万团长。
卫兵进门前去通报,不出三五分钟的工夫,门内影壁后面转过来了一名高个子军官,正是万嘉桂。万嘉桂见了茉喜,先是一笑,随即停住脚步向她招了招手,“你怎么来了?”
茉喜不由自主地也笑了,“不愿意让我来呀?”
万嘉桂放下了手,“扯淡!吃了吗?”
茉喜点了头,“吃了。”
万嘉桂又对着她一挥手,“走,进屋去!”
茉喜紧跟慢赶地追着万嘉桂进了一间厢房,门口士兵很有眼色地提前开了房门又掀了门帘,茉喜迈步往里一进,只觉扑面一股子暖风,让她一直瑟缩着的手脚全都奇妙地伸展开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自己长了个子。
万嘉桂让她坐到了桌边,又让勤务兵送来了热茶和一盘点心。把点心盘子往茉喜面前一推,隔着一张桌子,他也坐下了,“凤瑶呢?”
茉喜垂下眼帘盯着点心,难得地没有大嚼,“她上课去了,我自己来的。”
万嘉桂抬眼看着她,“有事情?”
茉喜白了他一眼,“没事情就不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