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生言而有信,说是“明天见”,第二天就真来了,并且不是空手而来,还给凤瑶带了一瓶香水和一条手帕。
凤瑶不敢明着不理他,但是抱着课本笔记站在宿舍门口,她也是坚决地不肯请他往屋子里进,只说自己急着去上课,绕过了他就要往操场走。冯先生一手托着香水一手拿着手帕,见凤瑶将两条胳膊全缠在了怀中书上,并没有接礼的意思,就赔着笑容进了门,把这两样礼物放到了窗台上。
屋里的人乃是茉喜,茉喜已经和凤瑶一同吃过了早饭,这时见冯先生竟然是不请自入了,心中便有些恼火。双手端起炉子上的小铁锅,她对着冯先生开了口,开口之前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像含了个雷似的,嗷一嗓子就开了腔,“冯先生,早上好!!!”
此声一出,尖锥锥的异常响亮,不但把冯先生吓了一跳,隔壁的女教员们也都是听了个清清楚楚。猎艳这种事情,本是不好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冯先生低调而来,也只是想偷偷地送礼,偷偷地表一表情意,哪知道密斯白的妹妹嗓门如此之大,居然虎啸狼嚎一般地向自己问好。
“好、好。”他正了正脸色,对着茉喜含笑点头,同时发现白家姐妹堪称是一枝并蒂花,都这么漂亮,大的那个更有风姿,小的这个脸蛋更标致,堪称是各有各的美。
“我给密斯白带了两样小东西,密斯白急着去上课,我就把它们留下吧。等你姐姐回来了,劳驾你转告她一声就好。”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想走,哪知茉喜狮子吼一般,在后方又开了口,“呀!那可不行!我姐说了,不许我收别人的东西!你赶紧把东西拿走吧,要不然等我姐回来看见了,非说我不可!”
冯先生的礼物乃是送给凤瑶的,然而经了茉喜的一回答,倒像是他趁着凤瑶不在宿舍,专门过来取悦茉喜一般。这个时候,隔壁宿舍的房门开了,有人进进出出,还特地地又咳嗽又清喉咙,仿佛是在对冯先生做出警告,告诉他这地方可还有人没走呢!
茉喜这时放下铁锅,用两只油手抓起香水和手帕,不由分说地往冯先生衣兜里一塞,“我不要,你拿走吧!”
冯先生一时间乱了方寸,又不敢再和茉喜对话,怕这个大嗓门的丫头再胡说出什么来。揣着香水和手帕撤了退,他前脚还没走出多远,茉喜后脚就端着铁锅出来了,哗的一声,对着他走过的土地泼出了一锅刷锅水。旁边站着胖胖的、三十来岁的美术教员,见此情形便低声问道:“茉喜,没事吧?”
茉喜拎着铁锅转向了对方,理直气壮地答道:“没事,这人真是奇怪,昨天晚上就来了一趟,我们不认识他,也没让他进门,结果今天早上又来了,又送香水又送手帕。哼,我们才不要呢!”
美术教员撇着嘴一笑,然后低声只说了一句:“他是校长的弟弟。”
茉喜听了这话,嘴上没言语,心里却是只有轻蔑——校长的弟弟算什么了不起?我还认识团长呢。
将近中午的时候,凤瑶回来了,一张脸煞白。
茉喜这才想起凤瑶上午只有一堂课,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就该下课回来了,她又没有乱逛的习惯,纵算是和学生谈心,也没有一谈谈这么久的道理。
把怀里的书本放到充当桌子的窗台上,凤瑶转向茉喜,煞白的脸开始变颜色,不是个好颜色,是从煞白下面透出了病态的青红。
茉喜立时紧张了,起身走到凤瑶面前问道:“你怎么了?冻着了?”
凤瑶摇了摇头,嘴唇开始颤抖。费了天大的劲,她从喉咙里挤出了干巴巴的细声音,“校长叫我去谈话……”
她睁大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盯着茉喜,眼睛太亮了,分明是有了泪,“她说我行为不检……勾引她弟弟……”
听了这话,茉喜像个要龇牙的狐狸一样,也把眼睛瞪圆了。
她这眼睛瞪得可怕,吓得凤瑶反倒垂了眼帘,然而声音依旧是颤着的,仿佛是全凭着游丝一般的一口气息支撑着讲,“其实那个姓冯的,已经找过我好几次了,我都没有理他……没想到他胆子越来越大,索性找到了教员宿舍……”
说到这里,她吸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他送的东西,你没收吧?”
茉喜立刻摇头答道:“没有!谁稀罕他那点儿破玩意儿!怎么着?校长不管她弟弟,反倒怪起你了?”
凤瑶慢慢地把那一口气呼了出来,转眼盯着地面,声音很低地哽咽道:“我感觉……我受到了……很大的侮辱……”
说完这话,她再也支持不住了,踉跄着走到床边颓然坐下来,双手捂脸深深地弯了腰。
而茉喜背对着她站在原地,就感觉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直跳,不是吓的,是气的。他妈的,她在心里骂,说凤瑶不检点?狗屁!凤瑶跟万嘉桂相处了半个多月,连手都没拉过!她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都没拉过!那么好的、大宝贝似的万嘉桂她都不碰,她会要你个猪不拱狗不啃的破弟弟?
茉喜暗暗地攥了拳头,想要立刻去找校长讨个说法,问她是用哪只眼睛看出了凤瑶不检点。可是未等她当真拟定作战计划,后方的凤瑶又有了动静。
凤瑶起身走到对面床前,对面床的床栏杆成了她们的毛巾架子。抽下毛巾擦了擦眼睛,她勉强提高了声音,想要做出轻快的语气,“算了,身正不怕影子斜。以后我躲着他走也就是了,我和他一句话不说,狠狠地冷淡他几日,想必他也就不会再来骚扰了。”
茉喜没言语,感觉事情不是凤瑶想的那样简单。凤瑶虽然丢过一只大皮箱,可世道人心的险恶,她还没有领略尽,好些事情,她还不懂。
凤瑶的确是不懂,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冯先生主动来纠缠自己,校长却痛斥自己行为不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分明是明里暗里都对冯先生冷若冰霜了,往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教员同事们会对自己露出诡秘的笑,并且要聚在一起瞄着自己叽叽喳喳。还有学生们——她清楚地感觉到,学生也知道她的桃色新闻了。
她是拼了命地躲,冯先生则是拼了命地追。不追不行,冯先生认为凤瑶几乎算得上是全县第一的大美人,凤瑶的妹妹当然也不错,但是还带着点泼辣不知趣的孩子气,让人对她一时无法下手。冯先生没有其姐的学问和事业,只有大把的青春以及小把的闲钱,不追逐女子,不吃喝玩乐,干什么?
茉喜到了这个时候,因为嗅到了危险的空气,所以如同一只小母豹子一般,吃得更多了,话则是少了。静静地窥视着外界的动静,她看到了对凤瑶指指点点的女学生,也看到了对凤瑶同情叹息的女教员,还看到了莫佩兰——莫佩兰恶狠狠地瞪着冯先生,显然是嫉妒得很了。然而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因为姓冯的是校长的弟弟,而一个月拿着二三十块钱高薪的莫佩兰看在钱的面子上,不敢真去杀贼。
这个时候,茉喜真想掐住姓冯的白脖子,往那咽喉要命处利索地抹一刀。杀人,多么血淋淋的景象,想一想都应该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然而茉喜想了又想,并不悚然。
她见识过血,见识过杀。她小时候饿得狠了,曾经掏过不少大耗子,剁了脑袋扒了皮,放在火上自己烤了吃。因为饿,所以也不怕肮脏,也不怕染病。她还有过一个邻居,是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子,不学好,那天夜里哭天抢地地回了来,一只手被人砍掉了,胳膊成了一条哆哆嗦嗦的血棒槌。茉喜当时嘴里含着一点吃食,面无表情地一边旁观一边咀嚼,不知为何,感觉这一切都很自然,好比斜对门那个小暗娼,臭烘烘地烂死在了床上;又好比小暗娼的邻居媳妇,生孩子生了三天,横生逆产,活活地熬死在了血泊里……生与死,洁净与污秽,一切都自然。
唯有凤瑶受冤枉,不自然。
凤瑶不是没受过气,不是没受过旁敲侧击的教训,但是茉喜不能让外人指着凤瑶的鼻子骂。因为凤瑶太要脸了,大皮箱让人偷了都不肯吭声,都不敢骂街。这么要脸的人,没害过人,人又凭什么非要去撕她的脸皮?欺负老实人吗?好,我让你们欺负!姑奶奶剁了你们!
茉喜想要宰了姓冯的,并且直接深入到了方法论,“宰”这件事本身的对错,是不值得让她多考虑的,让她费心思的是怎么宰。当然是得偷着宰,给谁偿命都是犯不上的事情,何况她还有人生大事未做,她还没有把万嘉桂勾引到手。
未等茉喜考虑出个眉目来,凤瑶这天中午又抹着眼泪回来了。这一回她的情绪显然是失了控,一张脸不是煞白的,而是血液沸腾般的赤红。
“校长说了……”她哑着嗓子告诉茉喜,“我再这样,她就要让我走人。”
茉喜盯着凤瑶,见到了这般地步,凤瑶还是不愤怒、只惶恐,“‘这样’是哪样?”
凤瑶缓缓地垂下了头,脑子里轰轰地响,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囚笼里,被人抬着游街示众,明知道自己是在说话,然而声音嗡嗡隆隆,像是从九霄云外传下来的,“她说我形容妖冶……让我把头发剪了……”她抬手在耳朵下面比画了一下,“剪到这么短……”
当今这个时代,女子剪发不算稀奇,头发短了,乃是摩登的表现。然而自愿摩登和被迫摩登,结果虽然相同,性质却是全然不一样。
抬手又抹了一把眼泪,凤瑶抽了抽鼻子,又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等到情绪渐渐平定下来了,她看着对面空床上的线笸箩,决定依从校长的要求,把头发剪了。
剪了头发,远远地躲着冯先生,不为别的,只求保住这样一份职业,养活她和茉喜的两条小命,和还给莫佩兰五块钱。否则又能如何?既是不能带着茉喜一起去寻死,那就只能是厚着脸皮、忍着眼泪活下去。
她们都是没有依靠的人,对于万嘉桂,她是彻底死心了,另外还有个哥哥鹏琨,更是连万嘉桂都不如。
思及至此,凤瑶忽然又有点后悔,悔不该对着茉喜诉苦。茉喜此刻像根木头似的傻站着,咬着牙瞪着眼,仿佛是少女中的怒目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