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冬说着, 便将那张隐身纱幔递到凌溪手中, “凌道友, 你看如何?”
凌溪的手有些发颤。他感受着那种丝一样的触感,脸色变了又变。他听懂了谢冬的意思, 知道手中之物的作用,也知道谢冬想要造成怎样一种效果。但他真的应该这么做吗?
冥冥之中,凌溪意识到, 这是一个无法回头的决定。
他低下头,看着那张纱幔。就像是在看着他与季罗相识相知的过程, 像是在看着两人这么多年来的相守相依,又像是在看着季罗最后劈在他身上的那一剑。是他所有的爱, 也是他所有的恨。
不知道多久之后,凌溪深吸了一口气, 发颤的手终于渐渐稳定。他在嘴角勾起了笑,满是苦涩,又含着一种解脱。
在这个时候,蓬莱派内部正一片风声鹤唳。
凌溪陨落的消息, 让这个宗门里满是压抑的气氛。
对蓬莱派现任宗主而言,凌溪的意义是不同寻常的。宗主的儿子在很多年前便陨落在外, 明面上没有任何子嗣。宗主本是伤心欲绝, 又偶然得知儿子竟然还在外面留下了一个私生子,不由得大喜过望, 连忙派人出去搜寻, 等到好不容易将凌溪接回来后更是视若珍宝, 从小宠溺到大。
就连蓬莱派里的许多长老,也将凌溪看做自己的晚辈,十分疼爱。
这样的一个孩子,竟然只因为一次外出,便陨落了?谁能相信,又有谁能坦然接受。
“都怪你,都是你做的好事!”蓬莱派宗主红着双眼,悲恸之下连手指都在发颤,“你说过你会好好保护他的,这就是你说的保护吗!”
季罗跪在下方,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任凭对方责骂。
蓬莱派宗主见状也骂不下去了,神色之间却越发悲戚。季罗和凌溪的关系他是知道的,当初他也不太同意,但凌溪喜欢,他便没有更多干涉,反而对季罗处处优待。谁知竟会……
“季罗,”好半晌,宗主沙哑地开了口,嗓音略带苍老,“这件事情,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放心吧,宗主。”季罗道,“没有谁比我更恨那些人了。等找到那些杀死凌溪的凶手,我定会亲手将他们碎尸万段。”
凶手?听到这两个字,宗主的心口又收紧了,忍不住直接站起了身,指着季罗的脑门大声咆哮,“都过了多少天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凶手!”
季罗沉默了片刻,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低垂着看向地面的双眸也有些发暗。
“在我找到他们的那一刻,”然后他一字一顿,从嘴里挤出了这句话,“就是他们的死期。”
面对这坚定的话语,宗主终于慢慢地坐了回去,神情之中却透出一种打从心底的疲惫。好半晌后,他摆了摆手道,“好吧……你先下去吧……那些杀害凌溪的凶手,我要快些看到他们的颈上人头。”
季罗应了。
他从宗主房中出去,松开一直紧握的右手,冷笑了一声。
比起凌溪那众星捧月般的身世,季罗本人其实平凡得很。他是靠自己的力量考入了蓬莱派,又靠自己的力量努力修行,好多年才从外门蹉跎到内门的。直到后来找到了凌溪,他在蓬莱派的待遇才变得好了一些。饶是如此,他也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到金丹了,季罗对此十分自得。
如果可以,他也想继续利用凌溪,继续享受蓬莱派里的优待。
只可惜……
“罢了,”季罗低声自语,“等我吸收完魔核,就差不多得想个办法离开了。”
他一路走到蓬莱侧峰半山腰的那排房屋。此地靠近山门,故而一直被用作与外面联络的地方。此时此刻,这里的所有人都在为凌溪那件事而忙碌。
最中间坐着几名金丹,是宗主的真传弟子,凌溪直系的师兄。
走到这里时,季罗的脸上已经满是哀痛。
他们看到季罗,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见状却也只得叹了口气,不再多做追究。
而后他们指了指桌上的信笺,“找到了一点消息。”
季罗过去一看,是何修远在散修盟的经历被挖了出来。
“这个人还有点名气。”一名金丹道,“他大概是八年前入的散修盟,是个剑修。最开始脾气不好,时常一言不合就与人决斗,但金丹以下从未有过败绩,后来敢招惹他的人就少了。大约几个月前,他又从散修盟里消失,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他从来没说过自己从哪里来,也从来说过会到哪里去。”
说罢,这个金丹又看着季罗补充道,“而且没人听说过他有什么师弟。你之前所说的另外一人,也一直没有找到有谁认识。”
这皆是因为玉宇门地处偏僻,名气比起散修盟大大不如。
季罗阴翳道,“他跑得过初一,难道还跑得过十五?把他的亲朋好友全都给抓起来,不信逼不出来。”
之前说话的那个金丹笑了笑。
另外一人接了话茬道,“十分遗憾,这个人一贯独来独往,目前为止并没能找到什么亲朋好友。”
季罗皱起眉头,“一个亲近的都没有?”
对方伸手往一个房间里指了指,“最亲近的就是那个了。”
在那个房间里坐着的,是一个在见到了蓬莱派的悬赏之后,揣着消息过来领赏的人。
“他在散修盟那块地方开了一家店,长期收购妖兽部件和妖丹。”那个金丹道。
在那八年里,何修远接触最多的人,就是这个家伙了。何修远狩猎妖兽,卖给他,仅此而已。至于和其余的人,真的像一张白纸一样,什么接触都没有。
季罗走到那个房间,想要从这个家伙口中问出更多的消息。然而这么一点程度的交往,又能知道些什么?不过是一问三不知罢了。
问到后来,季罗耐心耗尽,“要你何用!”
说罢他抬起手掌,竟然想要将这个家伙直接拍死。
“季师弟!”身旁几个金丹连忙将他拦下,“你想做什么!”
季罗看向他们,那神情竟然叫人有些胆寒,像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恶毒。
那不像是该出现在一个正派修士脸上的神情。
但很快,季罗的脸色便恢复如常。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下头道,“抱歉,我……只要一想到凌溪,我就……”
说到最后,他竟然还有些哽咽。
“小师弟的事情,我们都很难受。”那最年长的金丹叹道,“但你也得多多注意,不要太过沉溺于悲伤,让心魔有了可趁之机。”
季罗正连连应下,脸色又突然微变。
是有人在用千里传音符在给他传递讯息。这种符箓经过了他的法力加持,其内容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季罗很快掩饰了这点变化,没有叫其他人看出端倪。
是山外的巡逻小队传来的信息。
这种小队,多由凝元修士组成,只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安排带队的金丹。而以季罗在蓬莱派中的势力,其余的金丹虽然动不了,收拢一些凝元却是十分容易的。
此时正是一个插在某支巡逻小队的钉子在告诉他,看到了谢冬与何修远的身影!
那两个人正一路朝着蓬莱派的方向过来。
居然没有躲躲藏藏,而选择自投罗网?
季罗冷笑一声,正准备亲自过去截杀他们,一报上次被戏耍之仇,却又听到一个重要的消息。何修远结丹了。
金丹修士,要对付起来总是比较麻烦,何况何修远在没结丹时就已经远远强于□□为之人。
季罗想了想,便改变主意,干脆装作毫不知情。
又过了片刻,边上那另外几个金丹才收到讯息,“找到了!找到那两个家伙了!”
“其中一个已经结丹?”
“结丹又如何?我们一起过去,断然不能让他们再有机会逃走!”
季罗这才跟在他们身后,一起朝两人过来的方向扑去。
除去季罗之外,同行的金丹还有四人。其中一个最年长的是宗主座下的大弟子,另有两个和季罗入门的时间差不多。剩下一个最年轻的,入门不过比凌溪早三十年,从凌溪小的时候就喜欢逗弄他,关系很好,此时也最为急切。
此人一路疾驰。当其余人遥遥看见谢冬与何修远的身影时,此人已经冲过去,和何修远战在了一处。
何修远初结丹不久,经验稍差,积累也十分不足。但无论何时,剑修一往无前的意志都能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来二去之下,他反而将这个凌溪的小师兄给打得抬不起头来。
但其余几个金丹已经包围了上来。
谢冬看到混在他们中间的季罗,不由得抬起眼角眉梢,“季前辈,多日不见,你的脸皮怎么越变越厚了?”
季罗顿时沉下了脸,却没有搭理。
他觉得他已经没有必要搭理谢冬了。
因为凌溪的大师兄已经拉开了手中的绳索,就要将谢冬给牢牢捆住。
“怎么?”谢冬猛地拔高了声音,“堂堂蓬莱大派,居然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公然欺负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吗!”
修为不高,倒是伶牙俐齿。那年长金丹听闻此言,动作不由得顿了一下。
在其余几个金丹的围攻之下,何修远也不由得转攻为守,被困在了中间。见两人已经无法逃脱,那年长金丹便也多了些耐心,黑着脸问谢冬道,“你们杀我蓬莱弟子,还想要什么青红皂白?”
“谁说的?”谢冬问他。
那年长金丹直接冷笑一声,不屑于回答。
“他说的吗?”谢冬指着季罗,“就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对不对?”
季罗脸色一黑,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虽然眼前两人都已经被困,季罗并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变数,但一种直觉告诉他,好像还有什么能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的东西,就捏在谢冬的手里。
“你是怎么说的?你怎么就能这么厚的脸皮?”谢冬继续指着他问,“你敢再说一次吗?就在这里,当着我们的面说,害凌溪的是我们,而不是你!”
“什么意思?”另外几名金丹悚然一惊。
“不要听他胡言乱语,他只是在推脱罪名!”季罗大喝一声,抬手就抽出一道风刃,直击谢冬面门。
“凌溪没有死!”谢冬顿时喊道,“我知道凌溪的下落!”
唰!那年长金丹脸色骤变,顿时抽出手中绳索,打散了季罗那道风刃,“你说什么?”
“段师兄,万万不能听信了他!”季罗道,“此人贯会妖言惑众,其实满口谎言!”
“我满口谎言?”谢冬冷笑,“那你又如何?我只问你一句话,凌溪是不是你害的?你敢说你没有害过他吗?”
眼看其余诸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季罗不得不道,“凌溪是我的师弟,我怎么可能害他?哪怕他伤一根汗毛,我都是舍不得的。”
此话一出,却带来一股难言的寂静。
谢冬不再多言一字一句,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季罗。
“季师弟如此说。”那年长金丹问,“你又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束手就擒。”谢冬摊开了双手,“把我们绑好吧,带进蓬莱派慢慢审吧。记住别让我们中途被人弄死了,不然凌溪的下落,你们可就永远没法知道了。”
那年长金丹察觉到谢冬态度的诡异,沉默了片刻,以一种不知是该怀疑还是不该怀疑的目光看了季罗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他抛出手中绳索,眼看就要把谢冬牢牢捆住。
却在这个时候,季罗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极大的不安。分明谢冬和何修远正在束手就擒,死期将至,一切都和季罗原本的计划大同小异,但他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突然,季罗抬起了头,猛地看向了谢冬身后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地方。
谢冬看见他这目光,脸色猛地一变。
下一刻,季罗抽袖一甩,又是一道风刃击杀而出。这一次他的目标却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谢冬的身侧。
“师兄!”谢冬忙道。
何修远动作迅速,脚步一侧,顿时拦在前面,抽剑将风刃狠狠打散。散开的风气吹得他们的衣摆和袖口都是一阵乱翻。
纱幔被吹落,露出凌溪那张泪流满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