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臻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
“二十五年前,我才八岁,应该还是个小学生,既是学生的话,必然是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他有条不紊地开口,话语里找不出一丝破绽。
容瑾薄凉的唇角微微勾起:“顾先生,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下,你八岁那年曾经生过一场大病。”
闻言,黎臻低头思忖了片刻:“唔,不错,我八岁那年的春天的确生了一场大病,似乎还在医院呆过一阵子,只是具体时间我早就不清楚了,容少这样说,莫不是查过我?”
容瑾眯了眯眸,眸间寒意积蓄:“既然记不清楚,那为什么记得是春天?醢”
黎臻扯着唇角,不以为然:“不是你刚才提醒的吗?我有些模糊的印象,对于一场并不怎么愉快的生病经历,我想我没有必要记得那么清楚吧?”
“的确。但是对于我来说,越痛苦的事情反而愈加铭记,却不知道顾先生跟我竟然是相反的,听说那场病差点要了你的命,我以为你会印象深刻。亦或者是,你其实记得,但是不想让人知道你记得?”
话落,黎臻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缇。
容瑾端起咖啡慢悠悠地品着,眼角余光一刻也没有放过他脸上的神情。
“容少,你的话我一点都听不不懂。不过一场病而已,我何苦隐瞒?而我也不清楚,你为何对我的病这么感兴趣?”
“我对你的病并不感兴趣,我只想问顾先生当年是否看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比如,我的父亲。”容瑾盯着黎臻一字一顿开口。
“容少说笑了,我与令尊素不相识,怎么会在医院见过他?”
“你撒谎,你不仅见过我的父亲,而且还不止一次。”
他几乎肯定地开口,如愿看到黎臻变了脸色,容瑾嗤笑一声:“顾先生,我是法医,最追求的莫过于真相,关于当年发生的事情,我相信你是一个极为关键的人物,如果你知道些什么,看在歌儿的面子上,还望如实相告。”
“很抱歉,我还是如刚才所言,我不认识你父亲,更是对你口中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有句话我要告诫你,我把歌儿交给你,并不是因为相信你能保护她,而是我拗不过她,你想做什么我管不着,我只要我的妹妹安然无虞。”黎臻说完起身告辞:“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陪容少你闲聊了。”
他扭头就走。
“顾先生,我从刚才坐下到现在,从未说过你是在医院见到我的父亲,而你口中的那件事又是哪一件?”
身后,容瑾淡漠的声音钻入耳膜,黎臻脚步僵了僵后,迅速抬步离去。
容瑾垂眸,轻轻扣着咖啡杯,一下又一下,极有规律。
商博出现在他身侧,轻声开口:“二十五年前三月十五号顾如归因为严重肺炎入院,四月二号出院,三月二十八号那天下午,他曾经偷偷溜出过病房,与大容总的死亡时间吻合。”
话落,容瑾手中的汤匙在白瓷杯上碰出一声脆响。
几滴咖啡溅了出来,落到他的手背上。
商博见状连忙递上纸巾。
容瑾接过去拭手背上焦黑的液体,面无表情地开口:“容世杰最近有什么动作?”
“没有大动静,但是他最近跟几位董事走得很近。”商博看了他一眼,才垂眸继续道:“对了,那几位董事当年大都跟老爷子打过江山,几个思想顽固的老古董,他们认为您接掌容氏以来处事态度散漫,对您颇有微词。”
商博斟酌着开口。
毕竟只有他知道,面前的男人虽是被迫接下容氏,而且表面上看起来态度散漫,甚至就连公司都不曾去过几次,但只要容氏一有风吹草动,他都一清二楚。
容老爷子就是心知他的性子,否则怎么会把容氏毫不保留地交给他?
气氛沉默了一会。
容瑾缓缓掀动双唇:“顾如年出狱后在哪里?”
“呃?”商博愣了一瞬。
容瑾抬头,眸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商博有种后脑勺发凉的感觉,他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忐忑开口:“似乎是在一家宠物医院当兽医,要我派人盯着他吗?”
容瑾擦拭手背的动作顿了顿,“不用。”
商博瞥见他手背处的那抹红肿,有些触目惊心。
***
笙歌第二次去疤治疗后,在医院门口迎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几个训练有素的保镖拦住了她和容瑾的去路。
那几个保镖她看着眼熟,似乎是容老爷带在身边的人。
容瑾视若无睹,瞥了他们一眼后揽住笙歌往外走:“晚餐想吃什么?”
她歪头想了想:“你除了粥和面条还会做什么?”
“不会。”他大言不惭。
笙歌撇了撇嘴,让他做饭,她有的选择吗?
“面条。”
容瑾见状,抿了抿唇角:“晚上我们回别墅,我已经让李妈做好你喜欢吃的菜了。”
笙歌:“……”
二人朝停车处走去。
眼见他们就要迈上座驾,其中保镖的领头人急忙上前拦住二人的去路:“容少,老爷请您回家一趟。”
容瑾把笙歌往旁边一带,神色不悦:“他有没有撞到你?”
笙歌按了按太阳穴,略有些烦躁地开口:“没有,就是伤疤有点疼,他们人太多了,晃得我眼花,能不能让他们给我让个路,我去车上等你,然后你再解决事情?”
“不必,一群无关紧要的人。”
话落,容瑾周身温度陡然冷了几分,几个保镖见状,齐刷刷地打了个寒战。
他淡淡的目光落到那个保镖领头人的脸上,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我以为我说得够明白了,难道还要我教你们怎么滚?”
“容少请不要为难我们!”
“为难?”容瑾轻吟着这两个字,嗤笑了声。
那人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在原地纠结了片刻,最后不甘愿地挪开了脚步。
笙歌刚迈动脚步,身后一道略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少爷,请留步!”
来人是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一头银发矍铄,笙歌认识,是容家的管家容叔。
他见到她的时候有些吃惊,片刻后随即恢复如初,礼貌地朝她颔首:“我不知道少夫人也在。”
笙歌点头回礼。
容瑾见状蹙紧了眉头:“容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爷,老爷让我请你回家一趟。”
“你确定是请不是拦?”
容叔叹了口气,让几名黑衣保镖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笑道:“少爷见谅,是容叔冒犯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容叔在容家当管家数十年,容瑾总要给几分薄面。
更何况,容叔素来疼爱他。
容瑾缓了神色,抿唇看向他:“有说什么事?”
“三爷回来了。”他说罢又看向笙歌笑吟吟开口:“这几个小辈传错话了,老爷是请少夫人和您一起回去。”
三爷?笙歌讶异了一瞬。
容叔口中的三爷莫非是容瑾的三叔容世泽?
她眉头不经意蹙起,面前的这个容叔虽然看起来温润无害,实则内心通透无比,甚至一眼就看穿了容瑾不回容家的根本原因。
所以他先请了她。
而容老爷子派容叔来,大概就是笃定容瑾肯定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果真是,老谋深算!
只是……
笙歌顿了顿,抬手理了理容瑾微乱的衬衫领口:“你去吧,我先回家里等你。”
容瑾握住她的手,面容沉肃:“一起,去去就回。”
她余光瞥了眼不动声色的容叔,点了点头。
容瑾抿唇,一语不发地揽着她朝座驾处走去。
几名保镖忙不迭地上前拉开车门。
容家大厅里,差不多已经落座。
容家的几个男人相谈甚欢,女人端坐一旁。
除了坐在容老爷左手边的那对青年男女比较陌生外,其他人笙歌都认识,包括坐在容老爷右手边第二位的施维维。
她想,那对年轻男女大概就是她素未谋面的容瑾的三叔夫妇,容三叔的面容与容瑾很相似,只周身的气质更为老练一些。
但是出乎意料的年轻,特别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
“那是三叔夫妇。”像是印证她的想法般,身侧容瑾淡淡开口。
容瑾话落,那个他称呼为三婶的女人下意识地朝二人的方向看来,眉眼清冷,淡淡地不见一丝表情。
笙歌心中蓦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桌子旁还有两个空位,一个是容世杰身边属于季婉君的空位。
另一个就是施维维旁边那个挨着容老爷的位置,属于容瑾的位置。
这里并没有设她的位置。
容家并不欢迎她。
笙歌勾唇,对此已经没有多大的诧异,从与容老爷子之前会面上来看,现今的他根本就不想承认她,他本意只想让容瑾回来,而容叔叫上她,不过是想牵住容瑾。
容叔走过去,俯首在容老爷子耳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容老爷子的脸色一变,目光倏地落在她身上。
大家这才注意到二人的存在。
四周一片静谧。
当一个已然死去的人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异常的好看。
特别是施维维,见到她的瞬间仿佛见了鬼一样。
小脸儿惨白得连笙歌都忍不住心疼。
施维维指甲陷入掌心,双唇咬得发白,即使已经知道笙歌还活着的事实,但是看着她堂而皇之和容瑾一起出现容家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刺目。
纵使她的额头上,现在覆着一层难看的白纱布,可依旧掩饰不住浑身清冷的气质,与容瑾站在一起看起来那么刺眼,可又偏偏那么地般配。
施维维深深地吸了口气,摸了摸肚子后才站起来,笑得俨然一副好媳妇的模样:“阿瑾,你回来了。”
容瑾视线都没落到她脸上,而是看向管家,淡淡吩咐着:“容叔,麻烦在容皓身边添两个位置。”
容叔看了眼容老爷子,没有动作。
容老爷看了二人一眼:“不用添了,不是还有两个空位,都坐下吧。”
坐?怎么坐?
容瑾的位置已经显而易见,她呢?难道去坐季婉君的位置?
笙歌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容老爷知道这么失礼的事情她做不出来,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顿时,一屋的人都目光各异地看向她,施维维的眼底更是藏着难以掩饰的得意。
容老爷的态度很明了,他不承认她和容瑾的婚姻。
而此时的施维维,母凭子贵。
纵使容瑾并不承认她肚子的孩子,但是在容家,容老爷子已经在扶高了她的位份,与众人平起平坐,或许在他这样的人眼里,婚姻向来可有可有,更不是钳制男人的根本。
笙歌从小接受过的教育于此背向而驰,所以这幕,刺得她眼睛疼,只觉得看得烦。
但这世界上,有一种人畏惧强权,懦弱可欺;还有一种却总是迎难而上,坚毅不拔。
笙歌属于后者。
她不是那种别人动动口就屈服的人。
因为她觉得太孬了!
嘴角滑过一抹嘲讽,她扭头看向容瑾,抱着他的手臂巧笑颜兮:“阿瑾,这里太闷了,我有些不舒服。”
容瑾浓墨般的眼底有笑意一闪即逝,当着容家一大家子人的面搂紧住她的腰身,配合开口:“哪里不舒服?”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到这里就觉得浑身难受,我们回家好不好?”
容老爷子不承认她,她也不承认这个家。
怎么看,二人的筹码都旗鼓相当。
一切只看容瑾的抉择,而她心知他会护着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这是容老子所没有的自信。
笙歌剪眸中水光闪动,看起来真的是又难受又委屈。
一瞬间,就连容瑾也分不出真假。
他眉目一沉,“好。”
语毕,他揽着她,脚步调转了方向朝门口走去。
她和容老爷子之间的较量,胜负已分。
施维维见状,脸色异常难看。
容老爷子瞥了她一眼,冷厉开口:“站住!管家,就按大少爷的意思添两个位置。”
容瑾抿唇,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吃顿饭而已,何必闹得剑拔弩张!”容世泽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打圆场:“爸,干脆把座位设在我旁边好了,我听说顾笙歌是个医生,米拉对医术方面也略有涉猎,她第一次回家,不免陌生,两个兴趣相投的人坐在一起有话聊的话,她应该就不会这么紧张。”
米拉拧眉,她紧张?哪只眼睛看到的?
容世泽桌子下的手悄悄握住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捏着。
米拉心里忍不住翻白眼,但脸上却装作一脸渴求地看向容老爷子。
容老爷子见状,挥了挥手。
座位很快就设好,笙歌坐在了米拉的旁边,而容瑾则是坐在她旁边。
他瞥了眼容世杰身边的空位,状似无意地问了句:“二婶呢?”
“你二婶感冒了,她怕上桌传染了大家,便让我给爸说一声。”容世杰接口。
不知是不是笙歌的错觉,她感觉到容世杰话落的瞬间,容瑾的神色蓦地一冷。
她抬头,视线不经意在半空中与容皓撞上。
后者客气地朝她颔了颔首。
笙歌不留痕迹地收回目光,容皓眼底一黯,垂眸不语。
容老爷子扫了桌子一圈,缓缓开口:“既然该到的人都到齐了,那么有件事我就摊开讲了。阿瑾,维维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大了,容家该给她一个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