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良心说,虞楠并不想跟李家那些人一般计较。虽然李成梁是她生父,但自出生到如今十九年,生父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过年时来虞家打到的陌生人。
如果李家曾对她付出过关爱,而后又无情地抛弃她,她可能还有别的情绪。
但自始至终,他们都是陌生人,她没必要天天盯着陌生人。
“管!我来管。”
“我是不是听错了?”
王曼盯着虞楠脸,那上面分明没有愠怒,也没有怨恨,更没有兴趣。她就如过去四年数不清背法条的日子般,平静地坐在那,面色无悲无喜。
“傻瓜,你没听错,你不是也想管。”
她想管吗?
王曼拷问自己的本心,她知道干小芸日子是自己作成这样。如果她遵循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只生一个孩子,或者在老大是女儿,生下老二儿子后就不再生,只要这两个。
那么她可以像全天下大多数农民一样,用种地的收入养活全家,让子女接受义务教育。儿子生脑膜炎,也不会因为没钱医病而烧成傻子。更进一步,家中老人也不会因为一年又一年,照看四个淘气的孩子,过度劳累提早死亡。
但她还是忍不住可怜。毕竟愚昧不是他们的错,那个年代的人就如父亲般,顶天上个扫盲班就不错。传统中多子多福观念深入血脉,与现实条件发生碰撞,世俗压力只能让他们随大流多生。
“我一直都这么善良,但是我们不可能管所有事。”
虞楠捏下她自得的小脸,曼曼总是有本事让人哭笑不得。因为她一句自夸,车内郁闷一扫而光。
开车地杜奇腾出一只手,揉揉她小脑袋:“曼曼你放心,征收公粮那事,八成是李成栋在管。”
两人同时惊讶,杜奇为什么这么说?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一般都是新来的做。”
虞楠想得更深,敢无视国家减免农业税政策,甚至克扣国家补贴,没后台的人不敢这么干。而李成栋是从北京下去的,由他牵线搭桥再合适不过。
有钱大家赚,苦的是下面毫无反击之力,甚至连话语权也被村干部代表了的普通村民。
“等下我跟姥爷说一声。”
“不用,我去跟我爷爷说,这事搞不好还得扯上他。”
俩人这是在打什么哑谜,王曼头顶转圈圈看向前方。果然她暂时压抑自己的感情,不表白是对的。
他们两人家庭,一个整日计较柴米油盐,另一个则是心系家国天下。当她跟父亲商量今年鸡蛋收购价要不要提一毛时,杜叔叔则在布置军演考虑国土安全。
两者风马牛不相及,这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最直观体现。价值观不同,注定无法相爱;而分手了还要做好朋友压根是句屁话,前世她跟赵大伟分手后连命都没了,她可不想失去阿奇这种打着灯笼都难找第二号的中国好朋友。
“搞不明白为什么扯上我们家?”
杜奇也想捏曼曼小脸,他捏过,又白又细又嫩还微微温热,就像瓷勺挖蒸好的蛋羹上那种触感,整个让人欲罢不能,捏的次数越多越是上瘾。
刚伸出手,就被虞楠下来的手拦住,她动作看似随意,却在往下压他手。
唉,有这么个超大功率电灯泡在,今天他注定没法愉快玩耍。杜奇再次积累点小怨气,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阿奇,你是我肚子里蛔虫吗?”
杜奇爽朗一笑,收回地手迅速变道,揉揉她蓝裙子下小杜子:“恩,摸摸看,我就住这里面。”
王曼憋着一口气鼓起肚子:“怪不得它那么大,那蛔虫你告诉我为什么,然后再出来。我想知道,但是肚子太大又不好看。”
这个活宝。
虞楠握着手机一阵抽抽,杜奇也放缓车速,他现在精力没法集中。
“爷爷前几年帮过李家,指不定也是后台之一。”
“那怎么可能!”
杜爷爷那么刚正不阿的一个人,如果他真有贪救济粮的那份心,四年前也不会在电影院中说出慷慨激昂地三条。
而且也没见杜家人生活多奢侈,就连现在他们开的这辆看似帅气的大越野,也是单位配车。一路走来中途加过一次油,油钱阿奇自己付的,发票开的个人。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自己用车自己付油钱,不去算计公家钱。
“当然不可能,但别人有可能信。我在路上差点出事,爷爷愤怒之下要求严查,也是情理之中。”
王曼秒懂,三人成虎。杜爷爷这些年为人方正,看他不顺眼的人肯定不少。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个尾巴,各部门还不得赶紧行动起来,把他摁水里痛打落水狗?
“明白了,阿奇,这电话我来打。”
王曼眨眨眼,接过手机刚想摁下杜家号码,杜奇报出新一串数字。
“怎么换电话了?”
“刚搬家。”
“离楠姐家远不远?远的话可没法找你玩。”
“不远。”
杜奇没再多说,眼见背曼曼爬长城,拉曼曼面对面北海划船,牵曼曼游故宫,载曼曼一起看升国旗等一系列浪漫经典桥段统统没戏,他也只剩这最后的惊喜。
“唔,那就好。”
王曼很满意,虽然她现在还不想追杜奇,但跟他呆一块很舒服。而且她不信,阿奇这么好的人,会没有人喜欢,正好趁这次观察下。
电话接通,传来杜老中气十足地声音:“喂。”
“杜~爷~爷~”
“是曼曼,你跟阿奇怎么还没到。不对,你这是怎么了,这么不高兴,是不是阿奇惹你?”
“没,杜爷爷,我跟阿奇差点就来不了,直接进警察局。”
“那你现在在哪?”
“在车上,我们现在没事,不过我还是好害怕。杜爷爷,虞爷爷和邓奶奶身体不好,我只敢对你说。”
“没事就好,跟我说就对了,我身子骨结实着。不哭啊,慢慢跟爷爷说。”
“刚我们来那会遇到短道的,我贪玩在杨柳青多呆了会,阿奇想早点到,车开快点差点撞上他们。”
“短道?那撞上也活该,撞死也没事。曼曼不用怕,有杜爷爷在这,没人敢动你们。”
王曼抽下鼻子,话音一转,从悲伤到惆怅:“短道那些人也很可怜,他们田里庄稼绝收交不起公粮,走投无路才找到北京来。”
“绝收?他们是河南那边?”
“恩,我们刚才还遇到另外一个人。我也不是很明白,还是让阿奇说。”
杜奇接过电话,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混账。”
隔着没开免提的听筒,王曼和虞楠清晰地听到那火冒三丈地声音。中气十足,夹杂着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这畜-生,他们是缺吃还是少喝,连救命钱都敢扣!”
王曼知道挨饿的滋味,人饥饿到极致,体内五脏六腑会自动缩成一团,肌肉迅速萎缩。如果解剖饿死的人,就会发现他们体内各脏器硬如顽石,饿到极致他们自己吃掉自己。
所以每个人天生都是吃货;所以历史上战乱荒年,易子而食之事屡见不鲜。因为真正的饥饿,是再强大的意志都无法抵挡。
“爷爷,会不会查到我们家。”
杜老冷静下来,深觉真有这可能。凡事有因必有果,他用李家那事做了四年好人,基本扭转了不近人情的印象。
这办法简洁高效,现在副作用却来了。他早就料到会有事,这会倒也没怎么上火。
身正不怕影子斜,说他太耿直造成冤假错案还行。但说他贪污?这理由也太过牵强。
“这事我来办,你带曼曼好好玩,有空把她带家里,你奶奶和妈都很想见她。”
杜奇把电话换个耳朵,还是觉得漏音严重。车上还有虞楠,有些话可不能乱说,不然全虞家绝对联合起来抵制他。
“爷爷我知道了,我们仨在外面玩着,回头我再跟你说。”
快速挂掉电话,杜奇转个方向盘,慢慢将车停在路口拐角处,指着面前这家店:“到了。”
王曼抬头,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店,黄底牌子上红字写着蓝星通讯四个红色大字。仔细看去字上挂的小灯泡还掉下来两只,到晚上肯定不全亮。
“阿奇,店是你设计的?”
“啊?不是,这边统一规划,不允许随便改。”
放眼望去,果然整条街全是这种风格,红黄大牌子整齐地连成一排,出乎意料地还不算难看。
推门到里面,店里装修也是统一规划,或者可以说没装修。正对门是收银台,不锈钢架子粘起的玻璃柜台有些泛青,左边手机右边寻呼机。
听到脚步声,收银台后面那一团黑色头顶抬起来,左手螺丝刀右手拿着台拆卸一半的寻呼机。
“阿奇,你怎么有空来?哟,还带俩妞。”
“这是虞楠,你认识。”
杜奇忙眨眼,发小怎么越来越傻。他看到曼曼惊艳,顶多让他不舒服;但是敢对虞楠那么轻佻,他是不要命了吧。
“剩下这个怎么从没见过,妹子你好,我叫周边,周文王的周,渡边淳一的边。”
对着中国人介绍“渡边淳一”真的好?鬼知道那个日本作家名字怎么写。还没等王曼说什么,周边突然向后跳一步。
“虞……虞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