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万家灯火闪烁,混杂在叫喊声中的乐曲时隐时现,月色朦胧,高楼之上的舞姬倚着栏杆,忽然眼中星辰微闪,摘下身上的香囊往下扔去,楼下的诸多爱慕者伸长了手要接,那金色的香囊却直直落向了人群之外的身着蓝衣的少年头上。
人声鼎沸,那少年怔愣回头,忽的便全都安静了。
不过十七八的少年头上斜戴着古怪的面具,湖蓝的水干上白色的水纹涌动,所谓“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不外如是。他拿下头上的香囊,朝着扔来的方向望向高楼。
舞姬扶着栏杆,大半个身体探出楼外,包裹着美好胴体的舞衣流苏摇摆:“公子,送给你了!希望你能收好!”
邪见先咂了下嘴,摇摇头,学着杀生丸的语气哼了句“轻浮”。杀生丸没有多加理会,径直走自己的路,藤原一只能对她点了下头:“多谢姑娘!”便匆匆离去。
没有人阻挡他们离去的脚步,眼睛直直地目送他们走远后,舞姬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后,便重新扬起往日魅惑的笑容。
越往城外走行人越发稀少,所有人都赶去参加热闹的祭典,只有他们披星戴月地与人群逆流。
朝趴在藤原一的肩膀上,好奇地问道:“刚才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给你香囊?”
“还能为什么?看上他了呗!”邪见冷哼,看上去相当瞧不上那位舞姬。
藤原一嘴巴张开几次,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最后只能拍了拍朝的小脑袋:“我和她的缘分只是一个香囊。”
这世间的聚散离合何曾不是这样?
朝摸了下脖子上的一圈花碎布,那里面藏着藤原一的头发,将来还会加上它心爱的伴侣和子嗣的毛发。
它瘪了下嘴巴,闷声问道:“我是不是比不上那个巫女?”
藤原一猝不及防,诧异地看了一眼惆怅的小妖怪,忽然轻轻地笑出声,笑得惆怅的小妖怪羞红了脸跳脚:“干嘛?你就说是不是?!要不然你为什么不和我回去?”
面对朝的质问,藤原一沉吟了一下。
对于朝来说,这个问题至关重要,他也要认真对待才是。大抵世间的朋友都有如此疑问——友情也有相互比较的时候,眼看着那人与其他人越走也远,心里也会被猴子抓了挠了一样,焦急难耐。
“我没办法说你和桔梗是一样重要的,朝是我的好朋友,桔梗也是我的好朋友,但是……桔梗是特别的,我和她有过约定,要当她一辈子的剑士。”藤原一缓缓地说道,“桔梗遇到危险我会豁出性命去救她,朝遇到危险,我也会豁出性命去救你。”
小妖怪的神情逐渐沮丧下去:“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可是你却有那么多的朋友……
“对不起,我真的太狡猾了。”藤原一愧疚地亲吻朝的额头,“朝,希望你能重新找一个朋友,很快我就要和你告别——大概,永远都不会见面了。”这么残忍的话说出口,藤原一只觉得心脏先被冰刃刺穿,寒冷又痛苦。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叫做,永远不会见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朝哽咽着,“你要死了吗?”
郊外的蛐蛐声盖过了城中传来的人声,杀生丸步履未变,恍若未闻,邪见抱着人头杖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哦,不要哭,我没有死。”藤原一用手帕温柔地揩去朝的眼泪,“朝,我来自五百年后,我只是要回到我的时空而已。”他将自己最大的秘密说出,也不害怕杀生丸听到,看见小妖怪止住了眼泪才松了口气。
怪不得……杀生丸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深深地看了一眼藤原一。
“唉,总的来说就是这样。”藤原一没有否认,“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哭了,我可活得好好的。”他揉了揉朝的脑袋,小妖怪甩了下耳朵,吸着鼻子:“谁哭了?”
“朝,我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重新交一个称心意的朋友。对于你来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藤原一想起扒在窗户上老去憔悴的朝,它一定一定是走了很多路,等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他。
“不要再去找我了……”藤原一郑重地说道。
前一秒还在哭唧唧的朝此刻却猛地摇头:“合不合格不是你说了算!再说了,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回去就回去呗,少了你我又不是不行。”
枯枝败叶被脚步碾过,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们这种妖怪最守信了,说只交一个朋友就一辈子都不会再去找另外一个。至于你说的分离……我们知道的,分离才是常态。”朝眨眨眼睛,它的老爹一辈子拿着一根头发,与自己友人的纠葛也就替他挡了一击,即使这样,它也甘之若饴。
藤原一只能长叹一声。
树林里又安静下来,借着皎洁的月光,小水潭闪着亮光,荡出一圈圈涟漪,倒映着没有停歇的行人。
“小瘫子,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本大爷要是心情好了还能考虑一下去找你!”朝揪着藤原一的耳朵低声问道。
藤原一跨过小水潭,望着它坚定的目光,妥协地将五百年后自己的家庭住址说了出来。
朝默念了几次,缩回自己的竹篓默默背诵起来。
邪见纠结地看了藤原一好几眼,不放心地抓着他的衣摆。
身后细细碎碎的交谈声终于停下,银月的光芒抖落在杀生丸额前的月印,面无表情的俊脸仿佛白玉没有丝毫瑕疵。
杀生丸并不在意身后那个人类的生死,就如藤原一所说的,他和那个舞姬的缘分只是一个香囊,那他们两个之间的缘分也不深,只是一块结缘牌,毁掉结缘牌后,就会分道扬镳。
藤原一会离开,接着朝也离开,到最后,邪见也会离开,他的身边会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一个。
似乎习惯了几只小妖怪在旁边吵吵嚷嚷之后,再回想从前的日子总免不了有些不适应。
白露为霜的秋夜,穿梭在夜色中的夜游神手指微动,躲藏在枯草中的萤火虫忽然漫天起舞,有一只停歇在朝的鼻子上,邪见坏心眼地用人头杖将那朵萤火赶跑。天上的火神打了个响指,灿烂的烟花在他们头上盛放,五光十色。
美丽浪漫的场景丝毫没有吸引住他们的脚步,深蓝的夜色中,几个人影从容地穿过树林。
……
高墙外的世界欢声笑语,与墙内的寂寥形成鲜明对比。
珠音散着头发,抱着膝盖,双眼盯着虚空,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藤原君走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藤原君是谦谦君子,知道你的心思一定会回避的……珠音心里清楚,可却还是感觉隐隐苦涩,她只是轻微试探,那人便远远躲开了……
她还记得强盗们丑恶的嘴脸,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藤原一恍如天神降临在她面前,驱着一把长刀,拯救了泥潭中的自己。
珠音将脸埋在双臂,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个温暖的怀抱。
藤原君只是一场梦而已,恐怕经年之后,想起今天的心境还会自嘲多愁善感。
珠音释怀地笑了笑,撑着地板起身,白嫩娇小的双脚穿上旁边的木屐鞋,磕了两下,刚要转身,忽然惊诧地捂住嘴,差点尖叫出声。
枝丫暗影旁,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在墙头,长发高高扎起在风中飞扬,熟悉的黑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珠音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藤原……君?你不是走了吗?”她心头的火焰似乎又被点燃,美目熠熠生辉。
人影悄无声息地跳下墙头,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
那确实是世间少有的容颜。珠音见过舞姬坊里最美的女人,哪怕是在她翩翩起舞、最绚丽夺目的时刻,也比不上眼前这人的一个目光。
可是……
“藤原君?”珠音迟疑地皱着眉,忽然猛地后退一步,坚定地说道,“你不是藤原君!”
藤原君看似冷漠,其实骨子里温柔得很,可眼前这人连气息都是冰冷的,好像什么都引发不了他的兴趣。
那人好像感到有趣一般,挑了下眉:“我是藤原,不过不是你口中的藤原罢了。”连声音也十分相像。
珠音缓缓地行了个礼,带着大家闺秀的不慌不乱,从容有度:“请问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我来找藤原一,希望珠音姑娘不吝相助,”那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结着寒冰的眉梢忽然消融扬起一个笑容,“还未介绍,在下藤原希,是藤原一的……弟弟。”
……
清晨醒来,藤原一怀里还抱着那团软乎乎的皮毛取暖,杀生丸闭着眼睛端坐在旁边,邪见和朝睡得东倒西歪。
他悄悄走到从地势较高的地方流下来的小水流旁,快速洗漱,喝了几口天然无污染的清水。藤原一轻轻甩下手,在晨曦的微光下指尖仿佛闪耀着银光。
离枫之村越来越近,他从最初的欣喜逐渐变得有些惶恐。
三年来,藤原一与桔梗亦师亦友的关系随着日升日落更加坚固,他相信即使斗转星移,他们之间的情谊也不会改变,然而还是十分难受……我即将离去,在你以后的春来夏往,都不会再出现我的影子……
时间是世界上最残忍最无可奈何的东西,无法随心所欲倒退,只能往前流去,前人逐渐衰老,后人正值年华。
藤原一略感惆怅地将身后的长发拿到胸前用手指梳理,心神也随之逐渐清明。
御影先生说过,不要强求……
密林几米以外忽然沙沙作响,他的耳朵动了动,猛地起身,躲避不及,一个身影快速飞奔过来,眼前白光一闪,杀生丸拎着他的衣领后撤恰与那个身影擦肩而过。
“藤原一!”熟悉的声音蕴含着说不明白的怒意和感情。
杀生丸淡漠地看着暴怒的狐妖,手一松,藤原一站不稳地微微伏在他肩上。杀生丸可以感受到少年忽然僵了一瞬,接着抬起头惊讶出声:“巴卫先生?”
听见他的呼唤,巴卫周身的狐火燃烧得更加剧烈,隐隐的血红又开始漫上紫色的眼珠。面对这燎原的敌意,杀生丸自然不会示弱,右手成爪,逐渐变化成巨兽形态。
不妙!藤原一心中大骇,连忙拉住杀生丸蠢蠢欲动的手,温暖的掌心让他微凉的手指忍不住停留。
“杀生丸少爷,请等一等,巴卫先生是好人!”然后又很快转向狐妖,“巴卫先生,你冷静一下点!”
这边剧烈的声响把深睡的两只小妖怪吵醒,找来的时候,正是双方互不相让对峙的时候,当然中间还有一个藤原一拦着。
“小瘫子!”朝跑去了藤原一身边,邪见则迈着小短腿跑到杀生丸身侧。
巴卫不爽地啧了一声,压抑自己的怒火和思念,眼睛似乎要将那两人相握的手盯出一个洞来。
“藤原一,跟我走!”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御影叫我来接你。”他扔出一只千纸鹤,千纸鹤歪歪扭扭地飞向意外的少年,藤原一犹疑地松开了手:“可是我和……”
杀生丸不悦地皱起眉,他没有兴趣和人在这里拉拉扯扯,毫不犹豫地转身,嘴里说道:“随便你。”
邪见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跟上自家少爷的脚步。
“咦?等等……”藤原一想要追上去,却被赶来的巴卫拉住。
“你没看见吗?他走了。”巴卫讽刺地嘲笑,也不知道到底在笑谁。
“可是——”藤原一掰着巴卫的手,一边焦急地望着杀生丸逐渐消失在密林中的背影,最后只能叹了口气。
……
树叶纷纷扬扬,干枯的树枝上沉眠着蝉蜕,这一支因缘巧合组成的队伍终于散了。
藤原一若是跟上来,他不会拒绝;藤原一若留在原地,他也无所谓……
杀生丸低头看了眼忐忑的邪见,没有说话,眼睛望向雷鸣姬神社的方面,脸色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