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周霁佑目前的状况,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
牧禾在曼哈顿上东区有一套独栋别墅,他提出送她搬过去静养,周霁佑婉拒,说了一句与周启扬临走前相似的话。
“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和你没关系。”
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死气沉沉,牧禾经过深思熟虑,未作勉强,告辞离开。
第二天,他没有过来,来的人是房东。
房东在卧房外敲门,说的英文,是个女人的声音。
她来纽约的第一天为防打扰房东休息,没有拨打她的电话。独自找来,刚巧其中一位室友在家,室友已事先知晓会有新人入住,将钥匙交给她,并将一些需要遵守的注意事项以及周边生活设施都热情详实地告知于她。
牧禾帮她预交了半年房租,她来到纽约,也只是把钱还给他,和房东一次都未曾谋面。
房东的突然出现,令周霁佑些微的茫然。
她近来一直是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大脑反应出奇得慢,尤其在这个abc国度,满耳充斥的都不是熟悉的母语,她的理解力更是直线下降。
房东敲门许久她都一动不动,她盯着手腕上动刀后留下的疤痕,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英文转换为中文,她听见门外的人焦急拍打门板,呼唤她的名字:“霁佑,你在里面做什么?你不要做傻事!”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周霁佑思考得太慢了,在她还迷迷顿顿的时候,外面拿出备用钥匙,忽然把门打开。
她缓慢回头,看见一个慌张未定的面孔。
眼睫轻眨,她将这张面孔摄入脑海的记忆库,有点卡壳,许久后,她轻言轻语:“你就是房东太太……”
苏菲拎着一只保温桶,看见她安然如恙,逐渐缓过神。
她走上前,“我怕你不想见我,就以房东的身份敲的门。”
将保温桶放桌上,一层层打开,有粥,有小菜。
“早饭还没吃吧,来,趁热吃点。”
“所以你的确是我的房东?”周霁佑无神的眼睛看着她。
苏菲目露心疼,没承认,也没否认,盛一碗粥放她手边,碗口热气萦绕,伴有淡淡的清香。
“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好吗?”她站在旁边温柔和蔼地凝视她。
周霁佑抱膝坐在椅子上,盯着那盘小菜,不是华人超市里卖的榨菜,而是自家腌制的白萝卜,颜色鲜嫩,切得薄薄的,一看就很脆。
这萝卜她见过,保温桶她也见过。
她没有回答,而是问:“之前的饭菜也是你做的吧?”
苏菲沉默以对。
她明白了,伸出左手接过勺子,在热腾腾的粥里搅搅,“谢谢。”她说。
苏菲一怔,她很想抚摸她的头发,忍下念头,她出声道:“你喜欢吃什么和我说,我在中国特地学过一年厨艺,家常菜都还算拿手。”
周霁佑没吭。
她吃东西也很慢,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之后的每一天,苏菲基本都会按时过来,有课的话,会稍微迟一些。
周霁佑依然话少,说得最多的,是“谢谢”。
每顿饭她都道谢,后来有一天,苏菲忍不住说了句:“我们是亲人,你不用和我客气。”
各个国家,文化与语言存在差异。
在美国,就连夫妻之间相互致谢都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依照苏菲的了解,在中国,亲人之间是不必刻意言谢的。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愿意为你倾情付出。
当周霁佑闻声抬起眼睛望向她时,她坦率而直接地表达情感:“我爱你霁佑,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每一个字,伴随她稍稍有些和国人不太一样的口音,听起来特别发自肺腑、特别珍而重之。
周霁佑没有反应,她看上去有点迟钝。
苏菲已经渐渐习惯她的迟钝,耐心地等待。
过了好一会,周霁佑撇开眼,低低地说:“我很容易心软,你做到了。”
***
五年后。
纽约超级宝贝总部,一身蓝黑色运动工装的女人,胸前挂一块工作牌,与面前经过的一位黑人同事点头致意后,她轻吸一口气,推开面前的玻璃门。
办公室内,中年女士闻声抬眸:“rita,你来得刚好,我正要找你。”
“调任申请通过了?”
对方身体坐直,摇头无奈:“你就一点不留恋这里,不留恋我们吗?”
她歪头轻笑,温暖明媚:“,我会想念你,想念大家。”
接到调任书的那一刻,她的表情忽然有些怔忡。
指尖一用力,页面被捏出褶皱。
她看着那道皱痕,如梦初醒,一种终于踩到实地的安慰感油然而生。
走出办公室,手机接收到一封邮件。
驻足,她点开查看。
一张三口之家的全家福随着图片的加载一寸寸展开。
照片上的女人笑得甜蜜,怀抱她可爱的小女儿,靠在一个英俊男人的怀里。
图片下方,附加男人的信息。
肖晋阳,29岁,出生于律师之家,曾留学英国,攻读诺丁汉大学法律专业,回国后进入其父创办的律师事务所工作,在行业内小有名气。
“肖晋阳……”她轻声念出这三个字,指腹上滑,重新看向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扯了扯嘴角,“祝福你啊。”
一个月后,完成手头的交接工作,禁不住同事的呼声,她在家里办趴为自己送行。
一不注意就喝多了,朦胧中,好像是奶奶微笑着、感谢着,将一群人送出门外。
眼前光影浮动,一道人影俯下,慈祥的声音呼唤她:“rita,奶奶扶你回房睡。”
身体被搀扶,她扭动抗拒,笑眯眯地摇头。
头顶闪耀一片细碎的白光,她眯着眼看,看着看着,眼角泛湿。
“我就要回去了奶奶……我就要回去了……”
她声音很飘,像云彩浮在空中,让人心头不自禁的柔软。
苏菲收回手,顺势坐下,配合她点头说:“是啊,我的乖孙女就要回去了。”
“五年两个月零八天,他会不会以为我不要他了……”
眼泪顺脸颊蜿蜒滑落,有光反射,像一条银边。
苏菲不安地迟疑:“他真的在等你吗?傻孩子,你这趟回去,万一失望……”
没有声音回答。
她眼睛闭上,迷醉的精神已处在隔绝外界的状态。
苏菲叹口气,起身,扶她躺下,洗块毛巾回来擦擦她的脸,回房里拿毯子盖她身上。
“万一失望,我去接你回来。”
***
2015年9月,周霁佑回到北京。
周启扬开车过来接她,这几年,他和景乔每年都会去纽约看她,两人在她出国后悄悄恋爱,等到快要结婚时才把消息告诉她。
三年前,他们在巴厘岛举行婚礼,唯一的伴娘和伴郎是她和牧禾。
景乔本想将捧花扔给她,却被她表妹张琪一举夺获。
那天,拿到捧花的张琪转过身,问她一句话。
她说:你和沈主播早就已经分手了对不对?我想追他。
大脑“嗡”的一声,周霁佑的思绪被回忆逼退。她坐在副驾,轻轻摩挲右手腕,询问周启扬:“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周启扬笑着斜睨她一眼:“怎么,你替我们操心上了?”
她说明情况:“乔乔三天两头和我抱怨,说两个妈都等着抱孙子。”
周启扬不置可否:“她暂时不想生,谁还能逼她。”
“那你呢?你也暂时不想要?”
“顺其自然。”周启扬看得开,“我有的是耐心等她。”
周霁佑转眸看他,哼地一笑,透着一丝别样的情绪。
周启扬:“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感慨。”
“感慨什么?”
她十分坦诚:“我从没想过你们两个真能走到一起。”
周启扬稳稳当当手握方向盘,也直白流露:“说实话,我从未想过我们两个不能走到一起。”
周霁佑一阵恍惚,她在心里说:我也没想过。
没想过和他不能走到一起,没想过会和他彻底分开。
张琪说:你和沈主播早就已经分手了对不对?我想追他。
她漠然回答:你去问问他让不让你追。
后来景乔支支吾吾地告诉她,张琪在追他,一头热地倒贴,家里谁劝都没用,给她介绍合适的相亲对象也不愿意见,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上。
景乔问她: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三年了,分没分?真分了我可就不帮你拦着她了。
她紧抿唇,通过屏幕看着她:他什么反应?
景乔说:谁?
很久都没有喊出那个名字了:沈飞白。
景乔眼神复杂:粥啊,虽然你总是什么都不和我说,但我知道他对你而言很重要,对吗?
她瞳孔一缩,没有任何遮掩:对,无可取代。
景乔双手紧握,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我继续煽动家里人一起劝她。可是粥啊,他现在依然是单身,不代表一直都是,少一个琪琪,还会有其他“琪琪”。不是我说你,你留学就留学,一次也不回来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样长期两地分居,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她沉默。
其实,有一句话她一直藏在心里,她没有告诉沈飞白,如果……如果五年之后他还是未能摆脱桎梏,她也会就此认了,他等她五年,她还他一生。
三日后,周霁佑新官上任。
中心内部的一名英文指导师和一名中文指导师相继离职,招聘新人需要至少培训三个月才能上岗,负责管理教务组的副中心主任在调整班级分配时,由于英文指导师本就稀缺,周霁佑接下其中一个班,稳定局面。
她静静地等待一个机会,可这个机会什么时候会来、来了又如何操控,她对此并无设想。
她需要知道他的态度,她遵守约定回来了,那么他呢?
时光可曾改变他?
一天傍晚,周霁佑在楼下星巴克买完咖啡,准备回中庭乘坐电梯,刚经过一楼的一家护肤品牌店,近距离地看见一对父女欢声笑语等候在电梯门外。
依稀间,一个计划来了。
她转身寻找正在中庭做地推的中心员工,从她们手中接过一叠宣传单和三张宣传手册。
她在大厅徘徊,眼睛时刻盯紧电梯和扶梯。
与一对爷孙简单交谈后,爷爷拿不定主意,不愿意填写信息,她一点都不惋惜。
她和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很快成为朋友,老爷子看她很会哄孩子,有点好奇,又有点心动,管她要去一份宣传手册,说带回去给孩子的父母看看。
宣传手册数量有限,本是只看不送的,周霁佑摆手和小男孩说再见,低头看向手里仅剩的两张手册,轻声一笑。
不经意的一个抬眸,父女俩下楼了。
她快速瞄准方位,等候在扶梯下方的必经之处拦截。
“您好,这是您的女儿吗?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