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雷安就将雷诺可送来了周霁佑的小公寓。
临走前,他递给她一个彼此会意的眼神,小姑娘眼睛亮晶晶,比划一个手势,暗暗点头。
雷安没进屋,周霁佑送他到电梯间,回来时看见雷诺可屋里屋外四处打转,“看什么呢?”
雷诺可飞快摇头:“没看什么啊,就是随便转悠转悠。”转身又步进卫生间,她扭头,喜笑盈盈,“姐,家里卫生打扫得很干净嘛。”
周霁佑觉得她有点奇怪,但鉴于她一直以来都是咋咋呼呼的性格,而且又还是个孩子,并未往深处想。
傍晚时分,小姑娘拒绝周霁佑亲自下厨解决二人的伙食问题,提议:“姐,我们出去吃吧。”
周霁佑倒是爽快:“好啊,我不挑,你拿压岁钱随便请。”
雷诺可小脸憋得通红:“我是小孩儿,你真好意思。”
周霁佑继续逗她:“好意思,为什么不好意思。”
雷诺可瞅她不像开玩笑,顿时陷入纠结。
“才多点大就已经是守财奴了。”周霁佑乐不可支,拍她头,“走吧,谁指望你请客。”
虚惊一场,雷诺可舒一口气,愤愤不平,追她到玄关。
“姐,你就知道欺负我。”
周霁佑含笑睨她一眼,没为自己开脱。
鞋柜半开,她弯腰将换下的拖鞋整齐放入其中一个隔层,雷诺可眼尖,瞄见里面一双大大的、一看就是男款的棉拖。
“啊——!”她张嘴惊呼。
周霁佑微愕:“怎么了?”
雷诺可蹲下|身,伸手进去把那双拖鞋拿在手里,满眼好奇:“姐,你放一双这么大的拖鞋在这儿给谁穿啊?”
周霁佑淡然自若:“给你爸。”
“我爸经常过来吗?”她蹲在柜门前仰头望着她。
“你爸工作忙,只是偶尔来一趟。”实话。
男士拖鞋原本就是为雷安准备的,只是他太忙,来看她的次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久而久之,成了某人专属。
雷诺可已经具备一丁丁的侦探思维,不好打发。
她指着拖鞋那块被踩平的脚后跟,目露狐疑:“可是……”话到嘴边,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描述,有点卡壳。
周霁佑一把夺过,随手塞进柜里,“好了,别可是了。不是喊饿么,到底还吃不吃?”
“吃吃吃!”生怕她反悔,雷诺可倏地窜起身,越过她,蹦蹦跳跳上前开门。
周霁佑关门时,眼睛通过门缝望向鞋柜,忽然想起,应该和沈飞白打声招呼,最近暂时先别过来。
公寓只有一张床,隔天夜里,她在书房看书,回卧房时,雷诺可已经安然入睡。
她睡觉姿势不老实,被子夹在两腿间,整个后背都露在外,睡衣下摆滑出裤腰皮筋,皱巴巴裹身上,一小片白玉似的皮肤裸|露着。
担心弄醒她,周霁佑尽可能地动作轻柔。
整理好被子,掖好各个角落,她走出卧室带上门,回书房,开启电脑搜索《今日聚焦》,抽空看看漏掉的最新一期。
她不知这个世界上还是否能再找到一个人同她有类似的一种感受——亲眼见证一个男人的成长,像在拍一部漫长的纪录片,她的眼睛负责摄像,即便只是错过一个镜头也会感到可惜;她的心脏负责剪辑,留下最能打动她的每个瞬间。
看到一半,手机震动,是短信。
【我在门外,方便吗?】
她立刻关闭视频走出去,公寓门和防火门之间是一条三四米长的走廊,她把门打开,看见他低头背靠右侧的墙栏,听见动静,扭头望过来。
她定了一瞬,而后从鞋柜上方的置物架拿了钥匙装口袋,换鞋,拿上羽绒服,反手关门。
走上前,她抬眸盯住他:“不是说让你别过来么。”
“明天去甘肃,”他回应。
“哦,所以呢?”她歪了歪头,淡而无味的表情。
沈飞白呼出一声无奈的轻叹,迈出半步,右手张开按在她后脑勺,将她扣到自己怀里。
“走之前想见见你。”这就是他的“所以”。
周霁佑满意了,如果必须通过进一步逼问才能撬开他嘴巴,她不介意多费口舌再问一句。
她伸手搂他肩膀,“陪我到楼下走走吧。”
他一顿,贴在她耳边说:“外面风大。”
周霁佑很坏,她把手探进他温暖的领口,说:“有你在啊。”
她手并不冷,他后退,将她随意套上的羽绒服拉链对准,由最底下一拉到顶,看似无意地问:“里面是谁,我不能见?”
她还奇怪为何过去两天了他都不问,现在不仅人来了,话也憋不住了,她狠狠抿紧嘴唇才不至于笑出痕迹。
“你还真的不能见。”她说。
走廊里灯光暗黄,衬得沈飞白的眼底也一片晦暗。
周霁佑眸光流转,低笑:“她睡着了,真的不能见。”
就这样被她戏谑了一通。
沈飞白的心情被她带得兜转一圈,回到之前的问题:“是谁,我见过吗?”
周霁佑想想,猜测:“应该见过吧。”
沈飞白开始跟不上她的思维。他牵她手往前,单手推开防火门,让她先过。
周霁佑回头瞅他:“你不问了?”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她露齿一笑:“那如果我一直不想说呢?”
他没有一丝停顿,眼神望着她:“你会吗?”
好像料定她不会。
周霁佑有点被噎到,又有点无法描绘的异样感受,她头转回去,目视前方:“你说得对,我不会。”
沈飞白走在她身后,笑容缓缓。
如他所言,风很大。北风呼啸,阵阵如同冰刀。走着走着,寒霜漫天的冬夜,渐渐飘起雪籽。
沈飞白帮她把羽绒服的帽子兜头戴上。
周霁佑指了家路边还在营业的蛋糕房,说:“陪我进去把明天早餐买了。”
她绕玻璃柜挑选雷诺可爱吃的甜品,想到什么,也没看他,手里拿着塑料夹,取出一块樱桃芝士蛋糕,问:“你过年回去,沈老头对你态度有变化吗?”
沈飞白没说话,目光静静凝视她侧脸。
她把芝士蛋糕放于铺着一层薄纸的托盘里,偏头与他对视:“我没别的意思,就只是问问。”
“没有变化,还是冷眼相对。”
他没有告诉她,沈国安叫他去书房谈过一次话,他要求他回集团做事,他没有答应。依照沈国安那天的暴怒程度,他们之间的关系几乎已经走到无法调和的边缘。
“哦。”周霁佑挪动脚步,打开旁边另一个玻璃板,塑料夹伸进去,“你什么感想?”
语气自然,仿佛又是随口问问。
但沈飞白很清楚,她的每一句,都是因为真的在意才会多此一问。
“就当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吧,我没什么感想。”他嗓音平静,语调如一条直线。
周霁佑刚夹起一块菠萝包,手一松,夹子也跟着一松,菠萝包掉落在展示柜内的盘子边缘。
她不得不再一次扭头看着他:“沈飞白,你这样不对。”她很严肃。
立在柜台的两名店员嘀嘀咕咕地在闲聊,不时朝他们这边望一眼。
周霁佑一只手捏在托盘一端,另一只手握着塑料夹的活动端,身体全部侧转,面向他。
“我从来不认为我忘恩负义,你也不要这样想。”
她说得很慢,好像是在告诫他,又好像是想安慰他。
“如果可以选择,这种所谓的收养,我宁可不要。”
她想起蒋茹慧,想起这些年来,她硬生生撕碎了她对母亲的所有幻想。
原以为失去父亲,至少她还有母亲,到头来,却不过是她年幼时的异想天开。
潜意识里,她始终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猜想,她的母亲蒋茹慧当年主动接她去沈家,一定不是因为爱她,就像,沈国安主动抚养非亲非故的沈飞白兄妹,一定也不是出于怜悯之心。
前者,尚且未浮现蛛丝马迹;后者……
那夜在中央电视塔,他说:你对‘好生活’的定义是什么?只要有钱有身份,就甘心做一颗受人利用的棋子?
她震惊且疑惑,他如何会知道?
但她当时只字不问,哪怕现在突然又忆起,她也并不想提及。
上次不问,是因为她自己在往前看;这次不问,是因为她希望他也能往前看。
唯有抛却枷锁,方能自救解脱。
沈飞白之前一直沉默,在她说完“宁可不要”之后,随即接话,他说:“我要。”
清楚干脆的两个字,把周霁佑砸得脑袋一懵。
然而紧接着的下一句,却令她一下子回神。
“你也得要。”他难得用强迫霸道的口吻命令她。
周霁佑保持静默,心脏突突跳动,她似乎能猜到他想表达的意思,但她刚想动脑筋深入,却猛然自行放弃——她不要依靠猜测,她要他亲口表述。
她耐心等待,目光静然,欲求写在眼里。
沈飞白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期待,神情沉静且专注,默了默,加上她想听的一句:“我们都不要,如何能遇见?”
他们都不要,如何能遇见?
在之后短暂的几秒钟里,周霁佑迅速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可以选择,你希望和他遇见吗?
答案是如此肯定。
希望。
但凡爱了,和他有关的所有旧时光都已变得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