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心羽尚未毕业,目前正是大三暑期,她和朋友约好去香港玩,恰逢奥运,便提前来北京凑凑热闹。沈飞白预备将卧室让给她住,他睡客厅沙发,沈心羽直言拒绝:“不用那么麻烦,我去住酒店。”
一句话,沈飞白眸光转向她,黑得纯粹;声调平稳,辨不出喜怒:“住什么酒店,就住这。”
沈心羽环顾四周,客厅狭窄,家具半旧不新,空调吹风还带微微的噪音,臀下坐着的沙发也硬邦邦得不舒服。
“哥,我有钱。”她脱口而出,似在强调。
“是你的钱吗?”
“……”沈心羽噎住。
五个字,他说得慢条斯理,甚至没有一丝起伏,连基本的问句都称不上,并且,他神色也十分平和,不温不火,好似只是在和她探讨一桩稀疏平常的小事。可沈心羽知道,不是小事,他从来不认为这是小事。
“你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当年爷爷要给你改名字的时候,你死都不肯。高考也是,翅膀硬了就往外飞。由始至终,你都把自己当成一个外人。”
她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头颅低垂,“哥,你明明可以过得更好……”
接她到家才刚十分钟,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朝失控的方向迅速偏离。
沈飞白不愿说太多,只言简意赅地提醒:“心心,不要忘本。”
不轻不重,意味深长,该点拨的都点拨到了。
沈心羽心猛烈地一震,埋着头,好半天才咕哝一句:“都说了八百回了别叫我心心,听起来像‘猩猩’。”
等不到回答,时间仿佛悄然静止。
慢慢地,脸颊发胀,像起水痘,噗地一个,噗地又一个,羞窘得想抬手遮挡。
不敢看他,始终不敢看,莫名就是觉得自己理屈。
情绪很快冲向一个临界点,她诉说委屈,强力辩解:“你想我怎样?你不听爷爷话,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听话吧?我如果也像你一样倔,我们早就一块喝西北风了。”
她眼睛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沈飞白默不作声,不安慰,不置评,眼波无澜,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
沈心羽内心的委屈感加剧,冲口吼:“你可以追求你要的生活,我也可以追求我的。我没你那么纯洁高尚,我就想待在爷爷身边过好日子,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拿卡就能刷,想来北京找杨秘书订张机票就能来。这样的生活我过得很舒服很自在,你别拿你的那套做派来限制我的自由!”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沈飞白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沈心羽遽然生出脸上水痘全部被自己挠破的慌乱,嘴巴张了张,喉咙阻塞,半个字吐不出。
卫生间木门半掩,沈飞白一推门,出外景的陈雪阳竟然在里面。
地板上放两个盆,一只盆里用洗衣粉泡着两件衣服,他坐在小板凳上,表情有点尴尬,又透出一点打量,像是在重新认识他。
“你要用卫生间?”不等他开口,他利落窜起身,一双沾满泡沫的湿手在水下冲了冲,“你先用。”
沈飞白没说什么,朝一边侧过身,留给他一条出去的通道。
他关门,落上插销,听见外面陈雪阳打招呼的声音:“嗨,你好,飞白的妹妹是吧,我是陈雪阳,你哥的朋友兼室友。”
沈心羽嗓音细细弱弱的:“你好。”
沈飞白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自来水往脸上扑。
天热,水温不凉,带着一点燥心的热度。想醒脑,想冷静,可是没用,一点效果也没有。
他双手撑在洗手台,头低着,胸腔一下下地起伏,脸上水珠有的顺势滴落,有的沿面部线条流向下巴,顺脖颈一路向下,滚入短袖领口。
她说得没错,她过得很好,好到年少时期都不敢奢望。他离经叛道,不问前程,那是他的事,何必去干涉她。
可是,心里难受,说不清楚的难受。他的妹妹,不该变成这样。
哪样?他苦笑,无法形容。
陈雪阳出来,和沈心羽打了声招呼,换身衣服出门去了。
沈心羽静坐半天,越等越心慌,迟疑片刻,走上前去拍门,“哥——!”
没回应,甚至听不见一丝一缕声响。
“哥,哥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你别不理我。”
“哥,你说话呀!”
……
她不断地拍门,急得想哭。
门开了,沈飞白已经擦干净水,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沈心羽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忍泪喃喃:“哥……”
沈飞白面色平定,抬手摸摸她头发,问:“饿了么?”
沈心羽摇头:“不饿。”垂眼不好意思看他,“哥……对不起。”
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为何道歉,是为了之前的口不择言,还是为了目前的人生选择?她如堕烟雾,一片迷惘。
尽管她嗓音不大,但她哥不可能听不见,可他却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恍若未闻似的说:“冰箱有两个西红柿,刚好可以做片儿汤。”
他走过她身边,她忍不住:“哥……”
“你应该没吃过吧,片儿汤是北方一道食物。”他与她同时出声,稍稍带点温和笑意。
沈心羽抿抿唇:“没……”
“我去做饭。附近有家不错的酒店,吃过后我送你过去落脚。”
沈心羽一惊,顾不上其他,因为摸不准他情绪,立刻说:“哥,我不去住酒店了,你不嫌我烦,我就住这。”
沈飞白眉角微扬,似是有点诧异她突来的转变,稍作停顿,说:“你住在这里的确不方便,还是去住酒店吧。”
说完,没等她发表意见,转身进厨房做片儿汤去了。
沈心羽一个人闷闷不乐了一会,然后无精打采地去他房间转了转。
床板偏硬,她在床边坐了几秒就又起身,走到靠窗的书桌前。桌上摆放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书。摊开的笔记上做了一些资料整理,看着纸面字迹,她想起一个人。
她也曾临摹过她的字体,可最后闹得四不像,丑得很,完全晒不出手。不像她哥,不但笔道流畅,学得有模有样,而且就此练成一手潇洒多姿的行楷书法,如同技能傍身,根深蒂固。
视线一转,笔记本一角,下压票根之类的窄条纸张。
两指并用抽出来,奥运会开幕式的入场券……
片儿汤里滴了芝麻油,喷香喷香。沈心羽的确没吃过,察觉气氛似有缓和,她好奇问:“哥,你是不是经常钻研怎么做饭啊?”
以前在家里,他们都会帮奶奶做饭,但那时不图手艺,只求饱肚。何况,家里调味品极少,也不讲究色香味。可现在不同,她哥明显肯花心思,即便是最简单的西红柿鸡蛋做的底汤,也能看出不同,吃出不同。
“好吃?”沈飞白琢磨话意,问。
沈心羽不吝夸赞:“好吃啊,我哥做什么都好吃。”
沈飞白默默不语。
也不是经常钻研做饭,为了配合她口味,不断改进罢了。
想起周霁佑,就不由想起昨晚她突如其来的肝火。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她买那么贵的门票,生活费够不够用。
见他不吭声,沈心羽咬咬唇,没话找话:“哥,我在你桌上看见两张票。”
他顿了一下,淡淡地点头:“嗯。”
沈心羽眨巴眨巴眼,好奇问:“你是要和谁一起去看开幕式吗?”
沈飞白神色从容:“没有谁。”
她目光直直正对他,无声在问:那怎么两张?
他有所感应,掀起眼睑,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台里送的。”
“太凑巧了吧,刚好我来。”沈心羽眼睛瞬时一亮,兴奋提议,“我们去看吧。”
“也好。”
“……”她有点错愕,好就好,为什么在前面加一个“也”……
***
晚上,周霁佑坐电脑前简单做一个excel表格。导师介绍的画室工作是滚动式开班,最近又新招进两个学生,每个学生的课程进度各不相同,她需要尽心尽力,将每个人的情况理清楚,好重新制定教学计划。
指腹轻轻敲击键盘,手机在左手边倏然一亮,她眼神扫过去时,铃声也一并响起。
目光在来电显示上停留几秒,她才拿到手里,摁下接听。
“说。”
“心……”他莫名停滞一秒,紧接着继续,“心羽来了,这两天我可能没有时间去你那。”
周霁佑忽地一怔,太阳穴有些发紧:“你没必要向我汇报。”
“嗯。你吃了吗?”他嗓音不疾不徐,好像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
周霁佑轻哼一声,想夸他转移话题的能力不错,可一细想,哪里不错,都几点了怎么可能没吃。
她感到一丝无语:“我拜托你一下行么,以后找我时能不能注意一下时间?”
“嗯。吃了什么?”语调清和,全然不受她影响。
周霁佑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少废话,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有事。”声音低低的,像微风,轻抚耳膜。
周霁佑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一点,用指背揉揉耳廓,然后再稍稍贴近,“什么事,麻利点儿。”
他静了一瞬,缓而低地说:“想和你说说话。”
“……”
不止是耳膜,连心都一并颤了颤。冷声堵回去:“闲的你。”
“嗯。吃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