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突然说想帮自己,周霁佑已经转向墙壁的眼睛慢慢扭动回来,目光驻足在他脸上,静静研判。
她此刻的模样虚弱得有些狼狈,但眼神仍不改犀利,凉水一样,反重力浮空,浇他满脸。
和她相处,沈飞一直处于莫名的被动。
这种陌生体验,是他与其他任何一个女孩没有的,尤其是年龄比他小的女孩。
她久不吭声,表情痛苦,一动不动审视他。
他稍稍撇开眼,看面前的墙壁,左边嘴角抿了一下,低声重复:“我可以帮你。”
少年敦厚的脸有汗水自额前滑落,擦过浓眉,滚过长长的睫毛,落入眼里。
眼睛腌得一痛,他用力眨眼,晃了晃脑袋。霎时,短发上的汗珠甩出一颗,不偏不倚落在周霁佑鼻尖,她感到一丝凉意,下巴一低,埋进去,轻轻蹭了下被角。
余光里,沈飞察觉汗滴飞出去,心口一跳,追随抛物线轨迹落在周霁佑蜡白的脸上,整个人瞬间定住。
周霁佑蹭掉那滴汗珠,眼神有点烦躁地盯着他。
沈飞手里还握着她的水杯,想说什么,嘴唇动动,愣是张不开。
“喂。”周霁佑没什么力气地喊他。
他眼睛眨了一下。
“你出去。”
他反应慢半拍。
“你出去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
***
沈飞坐堂屋吃饭,心情就像正午的气温,闷得慌。
沈奶奶看出他有点闷闷不乐,问:“怎搞的,不太开心啊?”
沈飞瞟了眼妹妹沈心住的那间里屋,此刻门扉紧闭,门板后面,周霁佑正在里面躺着。
他摇头,说:“没。”
沈奶奶没好气,剜他一眼,说:“你当奶奶傻?”
屋外蝉鸣躁动,阳光橙黄刺目,越过门槛,撒了一片金色的网。
中午吃饭不用离近借光,饭菜摆在堂屋正北靠墙的高桌上。
沈飞坐在长木凳中央,与奶奶精明的眸光相对,想了想,老实说:“不晓得心心怎么样。”
沈奶奶叹口气,心里也担忧,但嘴上却笑着宽慰他:“吃的喝的肯定比在家里好。那边还有你表姑妈照顾,没有事的。”顿了顿,语气透着怜爱又说,“倒是来我们家这个小丫头,她家里人把她一个人丢这么老远,还真够放心。”
沈飞干巴巴咽了口白饭,没说话。
沈奶奶放下碗,想到什么做什么,站起身朝里屋走,“我看看她好一点没有。”
周霁佑侧身向里,疼得睡不着,听到门开,睁开眼睛,没动,也没吭声。
沈奶奶小声询问:“孩子,睡了?”
周霁佑不出声,装睡。
脚步声来到床边,头顶慢慢俯下佝偻的人影,她把眼睛闭上。
一只粗糙干燥的手掌轻轻触在她额头,停了一秒,又拿开,从她颈后伸进去,摸了摸潮湿的被角。
周霁佑倏然张开眼。
人影退后,脚步声远离,门重新关上了。
大热天捂棉被,她没完没了地出大汗,身上黏腻腻,热熏熏,像闷在蒸笼里。
每回感冒发烧,她都是这样靠捂汗睡一觉熬过去。头一次摊上风湿性感冒,她觉得自己可能快死了。
她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遍一遍拨打一个号码,打不出去,始终打不出去……
十几天过去,电量濒死,快支撑不住了。
她急忙关机。
门突然又敞开,黏湿的小手下意识握紧手机。
身上的被子毫无防备地被人一下掀开,闷热潮湿的空气四散,湿漉漉的夏装黏贴着皮肤,身体暴露的一刹那,因着是夏季并不冷,但浑身每一个热突突的毛孔都颤栗起来。
她转动酸痛的脖颈,盯向上空。
沈奶奶刚从沈飞手里抱过另一床薄棉被,冷不防撞见她凉薄的眼神,也没在意,慈爱笑笑,有些抱歉:“把你弄醒了啊。我给你换床被子,潮的难受。”
一张干净的薄被盖在她身上,压下一阵干爽的触感。
周霁佑还是盯着她。
沈奶奶误解了,补充一句:“被罩洗过的,很干净。”抱起一旁湿掉的脏被子,脑筋转过来,意识到刚说的话她可能一句也没听懂,空出一只手拍一下|身后的沈飞,“飞飞,帮奶奶跟她讲。”
沈飞耳朵微红,望着窗外,眼睛一直没转过来。
“我奶奶说,潮被子难受,给你换一床。被罩是洗干净的,刚刚才套上去。”
周霁佑垂下眼睑,说:“谢谢。那个被罩留给我来洗。”
差不多有一小段时间没开嗓说过话了,她声音有点哑。
沈飞侧对她,一动不动。
沈奶奶脸一唬:“那怎么行,你衣服不让我给你洗就算了,这个不能让你洗,绝对不能。”
她抱被子往外走,看了眼不太对劲的沈飞,对周霁佑又说:“我去给你端盆热水把汗擦擦。”
沈飞自觉翻译:“我奶奶说,去给你端热水来擦擦汗。”说着,也要一起出去。
周霁佑张嘴,喊:“喂——”
沈奶奶和沈飞都脚步停住,沈奶奶转身问:“怎么了,伢?有事情你就讲。”
周霁佑费力侧转过身,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求助。她不想等死,想活命。
她看看正对她的沈奶奶,又看看背对她的沈飞。
“你说帮我,还算不算数?”
沈飞脖子微微向后动了动,幅度小到几乎看不出。
沈奶奶糊里糊涂,隔了两秒,明白过来话可能是对孙子说的,对他使了使眼色。
沈飞瞧了瞧奶奶,左边嘴角微微向下抿了一下,应道:“……算。”
周霁佑不可见地蹙眉:“你转过来。”
沈飞好不容易淡下去的耳朵又开始慢慢变红,沈奶奶发觉孙子很不对劲,眼神在问:怎搞的?
沈飞瘪了下嘴,红着耳朵转身,面向床。周霁佑包裹在薄被里,不是被子掀开那一刻,白花花湿滑滑的娇嫩肌肤多处裸|露的样子。
脑袋昏沉沉,像是有毒虫在啃咬神经,无比胀痛。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食指,说:“能不能帮我把这里掐掐?谢谢你。”
沈飞:“现在?”
不是现在还能是未来?周霁佑觉得他这是不愿意。
“算……”了。
“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沈飞冲出门外,留给沈奶奶和周霁佑一个奔跑的背影。
***
周霁佑以为无法抑制的疼痛迫使自己距离死亡很近很近,但,当两只宽厚有力的大手揉按在两边的太阳穴上,她终于一点点地舒缓过来,像即将爆炸的定时装置被成功剪对电路。
她呈床的对角线平躺,好方便他可以坐在床边的小板凳。
离得近了,闻见他身上清爽的味道,淡淡的,若隐若无。他头发在滴水,一滴滴水珠顺着脸颊轮廓蜿蜒滑落。
他用井水冲了澡,换了衣服。
周霁佑仰面看他,他瞅瞅脏脏的墙壁,瞅瞅老旧的天花板,没什么表情,但是怪怪的。
她稍稍判断了一下,觉得他是刻意躲避自己的目光。
“喂。”
按摩穴位的力道松懈下来,他脖子不乱摆了,定在正前方,似是在洗耳恭听。
周霁佑盯着他有棱有角的下巴,说:“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歇一会儿。”
沈飞说:“不累。”
周霁佑轻蹙眉,提出质疑:“那为什么力气小了?”
沈飞:“……”
他默默又加重了力道。
迅速回笼的疼痛重新得以驱散,周霁佑舒服地闭了闭眼,睫毛轻颤。
方才的问题回来,她平铺直叙地问道:“你是不是在生我气?”
沈飞轻轻“啊”一声,困惑。
周霁佑说:“之前我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
沈飞反应几秒,想起她说:你出去,你出去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他张张嘴,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没事。”
他迟钝的回答很难让周霁佑信服,她盯着他审视,小脸严肃。
沈飞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心跳莫名有些加快,两腮发麻,耳根发烫。
周霁佑无意中注意到他红红的左耳,耳廓上可以清晰看见纵横交错的毛细血管。
她平淡道:“你怎么耳朵那么红。”
沈飞:“……”
这下,红得都要爆血管。周霁佑狐疑瞅瞅他,莫名其妙。
事实上,沈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直直盯着墙壁上一块受潮导致的黄斑,都快要盯出一个洞来。
他究竟有事没事,周霁佑并不在乎。她合上眼,被子里的腕关节依然在自己静静掐着。
刚刚无聊打量他,不过是转移注意力。
现在,她更改方式,让自己脑子活跃起来,思考一些事。
须臾,她淡淡地说:“累了你就歇会儿,不用一直不停。”
沈飞顿住片刻,还是那副低低的木讷音调:“不累。”
周霁佑睁眼,发现他连下巴保持的角度都没变。
“我能问你个事儿吗?”她说。
“……什么?”他显然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按摩力气又轻了。
周霁佑思绪被打断,又一次无意间被他带偏话题:“手劲儿重一点。”
沈飞:“……”
他一声不吭回到之前的力道。
按揉效果刚刚好,周霁佑毫不吝啬感恩:“谢谢你,辛苦了。”
面对她的接连跑偏,他抿抿嘴巴,耷拉下眼睑。余光里,周霁佑巴掌大的小脸是模糊的。
迟疑两秒,他低声问:“你要问我什么事?”
她愣了一下,语气忽然轻飘飘:“忘了。”
沈飞:“……”
他隐隐感觉出一丝刻意,头颅低了低,慢慢、慢慢对上她看似平静实则不快的目光。
这样居高临下的对视,且彼此之间面容一清二楚,是这些天以来前所未有过的。
毫无疑问,她是他所见过的女孩中长相最出众的,五官精致得有些过分,哪怕现在病着,也很好看。
沈飞手上的动作无知无觉地停下。
周霁佑更加认定他就是累了。
她目不转睛望进他黑润清澈的眼底,非疑问地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一次次放松,却嘴硬不肯承认自己累。
“……”沈飞眼神纯良又茫然。
周霁佑虽不痛快他不诚实,但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同时也囊括了沈奶奶对她无声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