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般浅显的道理,自然不是只有孙穆等人才能领悟的。
几日后,贾府里王夫人苦劝妹妹薛姨妈不得,也就索性由着她去,木了脸踱步良久,道:“前日姚先生前来见我,言说宝钗的铺子田庄里有她的一份本钱,你要夺女儿的私财,虽然名声上不好听,但你咬定了手头紧,无可奈何,倒也算不得什么大错。若是连这姓姚的东西一并贪了去,只怕莫说我,连老太太夜里都要睡不着觉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便是这个道理。”
薛姨妈满心念着将宝钗的所有财物一并收回,闻言颇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想了一想,又道:“既是那姓姚的这般说了,想来是有几分底气的。我自然不会得罪她。只是那店铺多是我薛家的人在经营料理,可不能轻易与了她去。若她要时,宁可将那些金银珠宝多多与她些,也就是了。”
王夫人一直很看不上薛姨妈的见识,更看不起薛蟠的于生意上头的本事。最开始她以为宝钗一心想着嫁给她家宝玉,心中还存着挑剔儿媳妇的念头,后来知道宝钗看不上宝玉,心中又有些怨宝钗有眼不识金镶玉的愤恨不平。然而饶是如此,她还是颇看重宝钗的才能的,听薛姨妈这般说,在心中不由得冷笑,暗道再好的铺子到了薛家母子手中,只怕也是暴殄天物了。
不过宝钗竟然做出自择夫君的事情,于礼仪大大不合,有违名门淑女的教养,王夫人心中也对宝钗很是不屑。纵使知道那铺子到了薛家母子手中,太过可惜,却也犯不着为一个自甘堕落的糊涂人做主。
终于到了“三击掌”的那一天。薛家所有的账房先生都被请到了一起。在这座院子里,他们曾一起受邀喝东家的年酒,觥筹交错,喜逐颜开,而如今,却是被唤来盘点薛大姑娘名下的资产,一个个手指翻飞,打着算盘,神情肃穆。
这等场合自然要有些中人坐阵的。王子腾夫人、贾府的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悉数在场,正襟危坐于屏风之后,看着众账房先生盘点,一言不发。
迎春、探春等姑娘们却是一个都没有来,大概贾母觉得,宝钗既会不顾名门淑女的身份,做出这种事情来,便不配再和迎春三姐妹及黛玉等人来往,以免教坏了她们。
宝钗望着济济一堂的账房先生,却也忍不住叹息:“此事并非什么光彩的事情,母亲又何必唤这许多人来?须知人多嘴杂,若是传将出去,恐对哥哥和琴妹妹的婚事也没什么好处。”
薛姨妈冷笑道:“你还知道为你哥哥和琴儿着想?若果真知道为他们着想时,又怎会不顾廉耻,做下这等事情?”
“咦,怎么我听说的故事,是有人为了荣华富贵,一心卖女儿,才把亲生女儿活活逼到这般下场呢”姚静一脸趾高气扬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孙穆与她并肩而站,先向着在场诸人行了个礼,不卑不亢。
和孙穆相比,姚静的仪态礼数就显得略有些奇葩。但是她如每一个骤然发迹的暴发户那般趾高气扬,贾母这种名门贵妇自诩高贵,自然不屑与她为伍,但是考虑到她的身份,面上还是给足了面子,虚与委蛇。
人既然都已到齐,很快就有了结果。宝钗名下的财物除却常年压在箱底弃之不用的珠宝首饰衣裳外,足足有三万两白银之多。贾母和薛姨妈等人虽然明知道宝钗身家丰厚,闻言还是被吓住了。贾母或许还想着这里头大部分是宝钗父亲留给宝钗的嫁妆,薛姨妈却知道,这些大半是她几年里凭了一间绸缎庄并一间布铺翻出来的利钱,想到这里,望向宝钗的目光就有些复杂,想到即将有万两白银入账,不由得眉飞色舞。
“慢着,这里头可有我的一半。”姚静忍不住跳出来嚷道。
宝钗看了她一眼,忙道:“此间还有林妹妹的一份。当日,林妹妹见我生意做得红火,特特拿了银子来,说要算作本金的。此事别人兴许不知,可老太太却该知道的。”
贾母听说,眼中大有疑惑之色,侍奉她的丫鬟鸳鸯忙在她耳边低声耳语几句,贾母这才点了点头,面色重新和缓起来。宝钗看在眼中,不觉大为惊讶,难道黛玉拿了银子做本金这般重大的事情,贾母事先竟不知情吗?
不过不管贾母知道不知道,宝钗都不可能让黛玉的那份被别人占了去。姚静素来对林妹妹抱着迷之好感,自然也是一样的心思。薛姨妈纵有心思独占,不过她口才到底有限,又是当着黛玉大靠山贾母的面,更不可能作妖。分与黛玉的这份,最终作价一万五千两银子,全部折了现银去。
紧接着就是那些铺子田庄。姚静本欲至少将铺子要过来,谁知王子腾夫人看了薛姨妈一眼,嘴皮上下一动,就发话道:“姚先生,你也是知道的,这铺子开起来可不简单,少不得要人照顾着。如今铺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薛家的人,你孤身一人,到底人手有限,何必跟他们争持?我把宝钗手头两个足有几百亩良田的庄子留给你,岂不比那铺子自在?”
姚静自是不肯,道:“这话奇了。我纵不会打理铺子,难道我不会雇了人打理不成?人选都是现成的,宝钗姑娘不过用了几年的时间,将那店铺经营至这般规模,我对她经营上头的才能,自是极信得过的。难道我就不能雇她为掌柜,替我打理这铺子?”
王子腾夫人微微笑着说:“京城之中,最是达官显贵聚集的地方,谁家铺子后头没有几个靠山,才能安保无虞?便是宝钗当年打理这铺子时,也借助了我贾王二家之力。姚先生虽是皇太妃娘娘面前的红人,难道为了这铺子的事,日日跑到宫里向皇太妃娘娘哭诉不成?”
薛姨妈全程是没搭理过宝钗的,此时眉飞色舞一般说道:“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宝钗一个丫头才会打理生意的。难道我就不能娶一个能干的儿媳妇,替我打理铺子不成?姚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无非看上了这铺子每月生息极多,所谓财帛动人心,就想不分青红皂白要了来。可你摸着心头想想,你到底出过多少本钱,就敢要这铺子了?林妹妹是父母双亲过世,手里拿了大笔的嫁妆银子凑数,你却哪里来这几千几万两银子?纵使孙嬷嬷小有积蓄,也必然经不起你乱花吧。”
她这话说得委实得罪人。头一个姚静孙穆就不喜,再加上无缘无故夹枪带棒提起林黛玉这等未出阁女子的嫁妆来,更是大大失策,贾母不由得皱了皱眉,王熙凤最是一个喜欢看贾母脸色行事的,当下就拦着,笑着说:“姨妈惯会扯东扯西的,这事和林妹妹又有什么关系?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家,不过拿几两银子出来玩耍罢了,怎地几句被人提起双亲过世来了?”
薛姨妈这才意识到失言,当下有些尴尬,但是仍是坚持道:“总之铺子是一定要留在薛家的。”
王子腾夫人叹了口气,又向宝钗劝道:“宝钗,你也说句话。那姚先生可是一意看重你的本事,打算将来聘了你打理铺子的。依我说,这京城并非久留之地,那姓冯的本在金陵守着些薄产度日,难道你还打算劝他在京城安居乐业不成,趁早回乡,也省得被京城里的人说长道短。”
宝钗低头不语,王子腾夫人就又说道:“我也不好瞒你,如今你哥哥正是做亲事呢。对方指明了要这铺子做聘礼。如今你虽是要离开薛家,从此不问薛家之事,难道竟要眼睁睁看着你哥哥因了这个缘故做不成亲不成?”
宝钗听了这话,心中大惑不解。她在薛家深得下人之心,往往有什么风吹草动,底下人都不会瞒她的,争先恐后赶来报给她。但是薛蟠做亲事的事情,她竟是丝毫没有接到风声,禁不住又是疑惑,又是惊喜。“不知道是哪家的闺秀?”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薛姨妈冷笑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从此之后你不再是薛家人,又何必过问薛家的事情?难道只许你先前凭了些金的银的,收买底下人,瞒着我做出这有辱门风的事情来,就不许我这管家的寡妇瞒着你给自家儿子娶亲?”
宝钗心中百感交集。她从来没有想瞒着薛姨妈,架空薛姨妈权力的意思,只是听薛姨妈这般含恨说来,方知竟是积怨已久。原本是亲密无间的母女,最后居然落得这种下场,只怕这所谓的亲密无间,也不过是宝钗先前自作多情罢了。自始至终,薛姨妈关心的儿女只有一个,那就是薛蟠。
“虽是如此,只是那铺子……那铺子……”宝钗欲言又止,想把那铺子被忠顺王爷府的人盯上的消息和盘托出,只是事关皇族,少不得斟酌措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心中明白如镜,凭了薛姨妈和薛蟠的能耐,是必然没法子摆脱忠顺王爷府中下人的纠缠的。先前她曾经用一件慧纹和林之孝家的旧关系一时摆平,但到底只是权宜之计,等到薛蟠主事之时,那人必然重新上门纠缠,还不定有多少麻烦。
薛姨妈却以为宝钗有意推脱。“你支支吾吾做什么?你只消对姚先生说,你嫁了人要回金陵,不愿为她打理铺子就完了。”薛姨妈焦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