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贾母见宝琴之母日益康健,又打探着姚静的口风,看她竟全然不畏惧进宫为皇太妃诊治,惊骇之余,更添忧虑。贾母在尘世里起落了这么多年,岂不明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在她看来,姚静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先前既然得罪了她,少不得放低身段,消弭从前间隙才好。
贾母固然有交好姚静的心意,但是若让她似薛家一般砸出一千两银子来,她是万万不肯的。故而思来想去,吞吞吐吐问计于宝钗,宝钗闻弦歌而知雅意,沉吟片刻,提议说:“如今已是入秋时候,秋风送爽,金桂飘香,正是食蟹的时节。先前薛蝌还跟我念叨着,说要请师父和姚先生吃蟹呢。因我说,这吃蟹讲究一个风雅,若是门窗一关,蹲屋子里吃了,纵然蟹酒都是好的,却也少了意趣。仔细盘算来,我家虽在京城有几处园子,但多年失于打理,毕竟不好拿出来待客。既是老太太有意时,索性便将那大观园借给我们宴客,就算是两家合请的,岂不便宜?”
贾母听她说得合情合理,先多了几层欢喜,听她说要两家合请,却是不大遂意,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不过吃顿螃蟹宴罢了,这点小钱我倒还出得起。我知你们薛家有钱,只是若想请时,再择一日就是,那园子说什么借不借的,若想在园子里待客时,只消说一声。”
宝钗见她如此坚持,只得应允。
贾母正在兴头上,便又向王熙凤叮嘱道:“这螃蟹宴的钱,就不必公中出了,走我私帐就是。”王熙凤连忙笑着应了,私下里却同平儿抱怨说:“老祖宗一时不知道听谁乱嚼舌头,听来这么个螃蟹宴的主意来,兴冲冲地要办。说走她私帐,银子却不肯给,那意思难道是让我在底下补上不成?”
平儿打探得是宝钗出的这个主意,知道王熙凤因为宝钗这些日子赚了不少银子,而她放印子钱却连续遭遇几次坏账,不得已拿了荣国府的帖子去弹压,正在着急上火间,自然而然对轻松站着赚钱的宝钗大有迁怒之心。
平儿一向忠心为主,自然不会说自家主子的不是的,只是抿嘴轻笑,道:“奶奶又何必着急上火,鸳鸯是管老太太那边帐的。老太太一时纵使忘了,鸳鸯也会提醒她的。”
王熙凤听提起鸳鸯,心中又是不动,因平儿是她的心腹加通房大丫鬟,凡事也不避她。推心置腹道:“我素知你跟鸳鸯姐妹情深。你且跟我说句实话,鸳鸯她……心里头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平儿一时不解其意,茫然问道:“什么什么章程?”
王熙凤未语先红了脸,低声向平儿咬耳朵道:“前些时我见你那爷同鸳鸯在老太太房外说话,两个人竟是颇为投机。你也知道,你那爷是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鸳鸯又生得那般样子,莫不是两人有了什么首尾?”
平儿听她竟然怀疑贾琏同鸳鸯有什么暧昧,当下“呀”了一声道:“这却又是从何说起了?奶奶放心,便是老太太房里的一等丫鬟们全都看上了琏二爷,鸳鸯也是不会的。我们平素里说知己话,听她那口气,倒是极大的,并不把世间男子放在心上。别说是琏二爷,就是外头的王爷郡王,只怕她也不愿嫁呢。”
王熙凤听平儿这般说,只是笑笑,心中却不以为意。她嫁入贾家的时候,王家还不若如今这般发迹,故而贾琏这荣国府长房嫡孙的派头一出,她直接就软了三分,再兼贾琏又是那样一个神采俊逸的人物,当年未嫁之时只偷偷瞧了一眼便暗中喜欢上了,故而她在外人面前固然厉害,在房中时却含羞忍辱,遇到那新奇的姿势,与白日宣淫之事,少不得都遂了贾琏的意。故而在她心目上,自然认为贾琏是一等一的公子哥儿,明面上虽然夫妻斗嘴,各种打压,实则心中暗暗仰慕。如今平儿说鸳鸯竟然不把贾琏放在眼里,她怎肯轻信?
平儿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事,又道:“不过我看她那语气,倒很是仰慕奶奶您。倘若奶奶您是个男子,只怕为妾为婢,她都是愿意的。”
王熙凤此时满心都是贾琏,满心都在防备着别的野女人睡了她丈夫去,平儿的话她哪里肯轻信,先是吓了一大跳,继而笑骂道:“好平儿,如今你越发胆大起来了。竟然敢编排你主子我了。”于是主仆两个在榻上笑闹了一回。
一时丰儿怯生生叩门来回,说老太太房里的鸳鸯姐姐来了。王熙凤和平儿互相对望一眼,均感纳闷,王熙凤先笑道:“果真背后是说不得是非的。正说着间,正主便到了。”平儿忙起身服侍着王熙凤重新梳了头发。
主仆两人走到平日待客的暖厅,王熙凤先笑着说道:“今儿个是什么风,鸳鸯姑娘竟有空到这里坐坐!”她深知鸳鸯只是一个一等丫鬟,却是贾母身边的红人,轻易得罪不得,故而笑脸相迎,丝毫不肯怠慢。
鸳鸯并不坐下,只笑着将贾母的话传了,说贾母打听得薛家商行里现有上好的螃蟹,已叫外头人按市价买了几大篓子,说等请姚先生时蒸上。又要王熙凤和鸳鸯一起张罗,务必要尽善尽美,不堕了荣国府的派头。
王熙凤深谙贾母之心。原本薛家和贾家有亲,说要螃蟹时,不过张口吩咐一声,自有一心巴结贾家的薛姨妈催了儿子女儿赶紧张罗了送来,何曾要按市价给钱这般狼狈。心中明知贾母是有意讨好宝钗,照拂她生意罢了。又想起那姚静,当日王熙凤生那无名急症之时,姚静曾来府里指认马道婆种种不堪,被毫不留情打了一顿。想不到如今这两人全都抖起来了,还得她这个长房嫡孙的正室夫人出面接待,好生伺候着。
王熙凤虽是心中犯嘀咕,但她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于是凡事亲力亲为,将宴请姚静之事办得十分热闹,又有戏又有酒,蒸了足足五大篓子的螃蟹,又配了几桌子的菜,于藕香榭旁设下酒宴,由史老太君并薛姨妈等人陪坐在主桌,规格不可谓不高。
李纨、王熙凤都站在一旁伺候。李纨见姚静神采飞扬,同孙穆有说有笑,当下心中又酸又涩,不是滋味。待到宴席将散未散之际,那姚静嚷着说要洗手,李纨亲自捧了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捧到她跟前,姚静站起来说劳驾,礼仪恭恭敬敬,挑不出过错来,但是那眼神里的意思,却分明是不认得她了。
虽姚静对林黛玉颇为热络,奈何黛玉对姚静总是淡淡的。她本是爱吃蟹的人,只因螃蟹性凉,她身子弱,便不敢多吃,只吃了两个,又热热地吃了口烧酒就不吃了,转身去寻宝钗说话。
宝钗正看孙穆、姚静、李纨诸人情形,看得正入神间,突然见黛玉冲她丢了个眼色,随即会意,跟着黛玉走出席间。
藕香榭坐落于碧池之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正是一个绝好的去处。此时丹桂飘香,宝黛二人便立于这竹桥上。
黛玉劈头就问道:“宝姐姐素知,我最不喜爱李义山的诗。但见今日大嫂子眼角眉梢的情景,竟想起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姐姐以为如何呢?”
宝钗一愣,笑了。黛玉口口声声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其实李义山的诗集她却是最珍而重之的,当年因说了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便能叫宝玉命园子里的人不要收拾残荷。如今又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喜欢李义山的诗,真是个调皮的性子。想到此处,却又觉得宝玉对黛玉确实是有情有义的,将黛玉托付给宝玉,自己也就安心了。
宝钗素知黛玉一向冰雪聪明,绝不会没头没脑地讲这句话。她怀疑黛玉是故意试探,却又担心是自己疑心生暗鬼,故而只是洒然一笑道:“李义山的诗,自是好的。若非名句,又岂能流传千古。妹妹今日如何问我?”
黛玉见她全然不肯接这个话茬,心中有些发急,又进一步道:“宝姐姐你难道不知,大嫂子跟今天宴请的这位姚先生,竟有些渊源……”
宝钗看了黛玉一眼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这话可不是乱说的。姚先生和我师父情同姐妹,她曾亲口说过,已经不记得大嫂子了。”
“原来你也知道这段。”黛玉喜道,“当年如何,今日如何,未知大嫂子可曾后悔?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狠心不闻不问?”
宝钗品度着黛玉话里话外的意思,竟似有几分敲打自己,不免心中苦笑。她想了一想,将黛玉拉得更远些,才向她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大嫂子可曾后悔,我辈自然无从得知。只是倘若大嫂子当年能够循规蹈矩,便不会生出这么多是非来,姚先生也就不必历经苦楚了。”
黛玉惊道:“此话怎讲?”
宝钗深深望着她:“原来你竟不知!大嫂子当年出嫁时,家里做主,将姚先生发配庄子里,几经折磨。后来珠大哥不幸夭亡,姚先生当年被逼得投河,几欲丧命。依我来看,此段绝非嫦娥应悔偷灵药,而是甄宓赠枕毁留王了。如今两人互不相认,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