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祭谁?”幽沉的男音从朱八福身后传来。
“少公子!嘘嘘!!”抬手,她急忙朝少公子做噤声动作,眼神更是朝他鼓弄过去,少公子,你这猪一样的队友,这种说出来尴尬的事,用眼睛看就知道了,干嘛要开口问啊!
“小景子以为我在祭谁?”陛下倒是没有在意,微微撇头,复又将视线落在牌位,起身将手中清香敬上牌位。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你不是皇帝老子吗?既然是皇帝老子,这天下还有谁需要你拜的?”
“少公子!你别再说了!陛下,少公子他没有恶意,不是故意亵渎您的最爱的。呃……”
“最爱?”陛下歪过头来,回身再看了一眼供桌上的牌位,“我的最爱?”
“对啊。那不是您恨不相逢登基时最爱的妹子么?”
“我最爱的妹子?”
“哎,陛下,草民都懂,我们,我和少公子都不会多嘴的。本来嘛……皇子民女本就是一段佳话,却终究是物换星移人事全非,这身份悬殊终究是没让你们厮守在一起,您手掌天下却握不住她的柔荑,还未兑现要娶她当贵妃的承诺,她就因无悔相思病逝,留陛下您独自在这天地间,真惨……”说罢,朱八福扼腕地摇了摇头。
“然后呢?”看向庙堂牌位,当朝天子挑起眉,敬待她后半篇精彩后续。
“后来?后来您就空虚寂寞冷了,这六宫粉黛皆不能封住您的心,这全世界的妹子啊看起来也不过是她的影子,她才是您今生的最爱,难怪您总是出宫去那些地方,主要是为了掩护自己来这儿拜祭故人的痕迹!”
“啪啪啪”几声响亮的鼓掌,他实在不得不为这精湛的发散思维和编排能力鼓掌,“猪小子,你不去写艳本儿,跑去东序府读书,可真是屈才了。”
“……小八……原来你也看那些艳本。”
咦?怎么连少公子都吐槽她?她这推断妥妥儿*不离十啊?不可能会错!就是来拜此生最爱来了!
“猪小子,朕祭的是男子。”
“…………陛下,也有那种癖好?”喜好男色什么的……
“杀你头哦。”龇牙,当朝天子恐吓道。
“小八,你那个也字是什么意思?”咬唇,少公子“也”不依道。
踱步而出,陛下在她面前驻步,抬起眼眸,视线落在站在一边的少公子身上,眼光里满是探究,仿佛要在少公子的身上挖出蛛丝马迹,两片薄唇微微一弯,他笑道,“不过有一条,猪小子说对了。朕的确想掩人耳目。毕竟……这儿供奉的是朕的父皇。”
父……父皇?
身子一麻,朱八福咻地跪下身,“请陛下赎罪!草民……草民的胡乱猜测,惊扰了先皇圣驾!”
这下麻烦了,以为这风流皇帝只是在拜祭情人而已,怎知道那牌位竟是先帝灵位……先帝灵……等等……先帝灵位明明在皇宫内院的太庙里供奉着,怎么可能会跑到这京城郊外的偏殿小庙来?
而且,当今天子要拜祭先帝,那应是大张旗鼓,前呼后拥的孝举,为何要躲躲藏藏,掩人耳目把先帝的灵位放置在这小庙拜祭?
这……难道真如爹爹之前说过……
“太庙里的那位皇叔,朕生前与他从未谋面,却是朕初一十五大年小节必须去祭拜的人,而朕的生身父亲只能被供奉在这小庙中,不得见光,朕想来拜他,竟还要掩人耳目藏头缩尾。呵。滑天下之大稽。”缓缓的清音带出浓浓的不甘,从朱八福的头顶荡来,她勾着腰,低着头,死咬住嘴唇,不发一言,只听着那清音凉薄讥讽地一笑,复又幽幽开口。
“只因为朕继承了大统,就要尊先帝为父,九五至尊的父皇自然只能有一个,除了先帝还能有谁?所以,要朕把生身父亲搁在角落里,不让人看见,也不让朕自己瞧见,不让人祭拜,也不让朕祭拜,要逼得朕自己都相信,朕只有一个亲父,除了先帝,没有二人。”抬手,指尖从广袖微微露出,他狭长的黑眸眯起,忽然一把揪住少公子的衣襟,挑眉,“小景子,你替朕评评理,这有道理吗?”
“…………”
“你爹这么逼朕有道理吗?”
“……”低眸,看着自己被猛然揪住衣领,李宸景抿住唇。那方才还嬉皮笑脸的当今圣上像突然换了另一个人,他微微侧颜,丹凤眼凝出淡淡寒霜,唇虽勾着,温度却降至冰点。
“朕是皇帝,哈哈哈哈!连生身父亲都无法光明正大祭拜的皇帝,还算什么皇帝?你告诉朕,你们李家有真心把朕当过皇帝吗?”
每一句逼问多拉近一寸,发白的指节将李宸景越攥越紧,那力道仿佛恨不得将他拖出去一顿好打,可印入他黑瞳里的眼前男人的表情依旧淡然一片,那唇角刮着一成不变的浅笑,看不出喜怒,亦看不出伤悲。
“那你有真心把你自己当皇帝吗?”
低沉的嗓音伴着微微沙哑撞进朱八福的胸口,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让她忍不住抬头看住他——少公子……
她突然间懂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只有少公子可以带皇帝陛下回来,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只有少公子才可以让皇帝陛下乖乖听话……
“说话啊。你有真心把自己当皇帝吗?”
“……朕是皇帝,朕当然当自己皇帝!”
“那你笑什么?”
“……”
“明明在发火不是吗?明明在对我不满不是吗?明明恨不得将我揍一顿不是吗?你还冲我笑得出来?”平静,不紧不慢,一字一句有条不紊地将话送出唇,他仿佛在说最平常的家常话,“话都说破了还不敢表达自己心绪,会假笑很唬人么?怕被人看穿了丢面子,只敢躲在这里舔伤口,只敢跑去温柔乡里找存在感的家伙还算什么皇帝?”
“……少公子……”跪在地板上,朱八福忍不住伸手扯了扯李宸景的衣摆。虽是大实话,但是,面前的毕竟是皇帝陛下,所谓谏言……尤其是向皇帝进谏,那就是要如何把难听的话包装漂亮了说给他听,少公子这席话,毫无进谏之意,根本就是在找死,太超过了。
“我不过是将小八的诗翻译成白话念给你听。我可没那么好文采,亦没功夫陪你玩文字游戏。难听的话说得再漂亮也是难听。你自己都不当自己是皇帝,还指望谁高看你一眼。”抬手,他甩开被钳制的衣襟,无视那笑唇渐渐僵住的皇帝,单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小八,“小八,起来。”
她被少公子单手拎起来,他体贴地低下身,替她拍拍衣袍上的尘土,四目对视,她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他凝眸伸手抚过她的脸庞,牵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要不要回宫随便你。”
夕阳沉入山底,仅剩一丝微亮门外探来。
虚掩的木门从外被人推开,一声细细的猫叫拉动他的注意。
他抱膝坐在灵牌下,稍稍抬头,爱妃肉肉的身体被一双纤细的手抱住伸到他面前,小爪子不时朝他挠着,向他讨好要抱抱。
勾起手指,他逗弄着它唇边的小胡须,看着它撒娇似地蹭着他的手指。
“少公子说它很吵,要我送它来陪您。”
细润得不像男子声音,让他仰起头,一道夕阳从她身后打来,模糊了她的面容,她正弯下身,手举着猫咪朝他微微倾身。
“我觉得,少公子他在嘴硬。他在担心你呢,陛下。”
“……”
“好久没有听到他正正经经地说话了。在少公子眼里,陛下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所以就算失忆了,他也像朋友一样待您。”
“…………”
“虽然我不知道您和少公子还有柳姑娘之间的三角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这种时候我突然还蛮同意那句‘女人如衣服,男人如手足’的话的。”
一瞬间,他笑了。几分怅然,几分无奈,还有几分是对她的赞同。
伸手,他接过自己的爱妃,抱在膝头,好好地抚顺它的毛,幽幽地启唇开口,“五岁那年,朕有一只一样的,是父王送的。进京那年,朕想要带它一起来,可是李丞相不让,连父王和母妃都不能一起来,朕怎会傻到去问他能不能让一只猫同来?自此之后,朕再也没见过,父王也好母妃也好,朕的父王过世,朕不能去送终不能去守孝,就连现在祭拜着他,你要问朕他长什么样子,朕都不记得……所有人都说朕真好命,什么都有了,但是朕好像……什么都没了。”
她听着,没有说话。
“呐……猪小子,朕问你,如果不笑着,朕该拿什么表情出来才好?”
面前九五至尊真龙天子跟她想象得完全不一样,他应该比任何人更加狂妄自傲,因为有决定别人人生的权利,挥手一笔就能判人生死,平布青云,抄家灭门,他应该比任何人更加酒囊饭袋,不辨是非,因为有他的无能,他们朱家才会遭遇横祸。曾经,她也是个好命到什么都有官家小姐,一夜之间,拜他所赐,她也什么都没了。
老实说,对于皇帝,她本没感觉,他或明智或昏庸,对她寻常百姓而言,她也只怪自己运道不好,可是……这一刻,好奇怪。
他就在眼前,迷惘,落寞,看起来……不比她好过。
他没有深锁宫廷不问世事,他没有高不可攀不可一世,他在开口问她——如果不笑着,那该怎么办?
那么多人在等着看笑话,那么多人在等着瞧他们能撑到什么地步,那么多人在身后等着他们的好下场。
“逞强又怎样,没什么不好。”
“……”
对,她早就想说这句话了。
“觉得委屈的时候,熬不下去的时候,觉得这个世道真他大爷地混账的时候,就呵呵过去,有什么不好?”
这不算安慰,却比安慰更加有力道。
一只手伸到她眼前,是陛下的手。指节修长,指尖雅润,在她眼前微微颤着,她嘿嘿一笑,抬手搓搓鼻尖,伸手过去也想要给他一个义薄云天纯爷们地握手,指尖一触就被他握紧手腕向下一扯,她踉跄地摔向他,迎面撞上陛下宽厚的胸膛。
男人的胸膛永远比女人宽阔,这立竿见影的差别让她急忙翻身想要退开,可那双抚在她背脊上的大手却将她的侧脸压进那略显温热燥热的胸口。
“陛,陛下,草民…………”
“草民别动。”
“……”
“就维持这个姿势再一下。”
“…………”
“逞强也是很累人的,让朕休息一会。”男人浑厚的沉音伴着胸口沉稳的心跳韵开在她耳边。
不让她看见表情,陛下的下颚搁在她窄小的肩头上,沉重的让她肩头都感到一丝酸痛,只稍轻轻一侧身,她的脖颈就感到一缕浓热的气流自他唇口呼出。这兄弟式的抱抱毫无邪念,她无法小气矫情地推拒,却极容易让男女之别呼之欲出,她只能僵直着头颈,正襟危坐,就算在当朝天子的怀里,也保持儒生的标准坐姿,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纯爷们。
“陛,陛下,您差不多该休息好了吧?”
“再一下。”
“一下有点久哦。”
“不过,这么抱起来,朕突然觉得……猪小子的身体真好闻。”
“那那那那是因为草民有洁癖,每天都有洗澡的关系!”
“哦,可这似乎不是皂角味,嗯……倒有点像,像……女儿家余留下的胭脂味?”
“那那那那是因为草民草民……草民家有个妹妹,草民跟她感情甚好总是待在一起,所以,所以才不免蹭到的!”
“妹妹?”怀抱稍稍松懈,一双带着玩味谐趣的眸子落进她的视线,“猪小子有妹妹?”
“……”谎言总是越滚越大,欺君也是被逼上梁山的,“……对,有个妹妹……”
“漂亮么?”
“……呃……凑,凑合吧……”
“改天带给朕见见?”
“……这,这这这恐怕不方便吧!草民家的妹妹还没出阁,不能随便抛头露面见男人啦。”
“唔……说的也是。”摸摸下巴,陛下陷入沉思状,“那……不如朕娶她进宫伺候朕吧?”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