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歌倒是没想到许月知也会这样问她。她虽然日日算计着铜价,摆弄着场上众人的心理。但那些人毕竟只是一个个模糊的形象罢了,她从来没把他们看做是许月知这样的,一个活生生的,与她有感情的人。
她是一直清楚铜价暴涨暴跌绝对会影响到普通百姓的生活,但,理性的清楚和感性的认知,却彻头彻尾是两码事。
笑歌一时不知怎么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她只有先把它搁置在一旁,先考虑怎么回答许月知。
她当然不想许月知亏钱,但许老爹亦在场。就算他不在场,许老爹那种猴精的,只要盯住许月知的一举一动便能猜出一二。所以告诉许月知无所谓,问题的重点是要不要告诉许老爹。
不过很快她便开口了,现下金杏收货早就完毕,就算被许老爹知道他们想推高铜价的意图又如何?都已经不影响大局了。就让他少亏一些,要是还能赚一点逃过这一劫就更好了。
“阿姐,我觉得你还是把铜钱留在手中为好。”
许月知也不用笑歌多加解释,反正她觉得自己也未必听得懂,她只是信任这个小妹的能耐。
当下点点头,“好,阿姐听你的。”
这时反倒是小龙又开始咋咋呼呼起来,“你们这些黑市奸商,要不是你们在中间炒买炒卖,囤货居奇,年后这铜铁钱的比价又怎么会忽高忽低,别说那些自讨苦吃的炒卖客,就是普通百姓,现在都被你们闹得卷了进去。”
笑歌还没说话,许月知先教训起了小龙:“什么奸商,这么难听!你好好的读你的书,外面铜钱就是上天落地又关你什么事?”
“本来就是,还有那刘知州,阿爹说就连那狗官都跟着囤起了铜钱,国朝就是多了这些奸佞小人,才迟迟无法收复岩云十六州!”
“你还犟嘴,知州也是你该骂的吗?!你要想报效朝廷,就埋头用功读书,等他日高中,自然有的是机会让你去为官家斩恶锄奸。”
小龙兀自还想强辩两句,许老爹冷不丁的说一句,“那个金杏楼的狄金你不是很把他当回事吗?他也是奸商咯。”
“那怎么能一样!狄大哥是讲义气,重恩情才留在金杏老板身边的,他同那些奸……”小龙话才说了一半,想起阿姐的教训,硬生生的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他同那些坏人怎么能一样。”
笑歌此时倒不生气小龙骂她,反倒心中忍不住的笑了,这种小朋友还真是爱憎分明会自我催眠啊,反正,官家是好的,只是下面的奸人太多,狄大哥是好的,只是碍于恩情才被迫呆在金杏。他爱的都是好的,不爱的都是坏的。
一时许家其余三人都懒得与这拎不清的中二少年再继续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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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无话,一餐饭吃完,四人回到家中。
笑歌回房准备再认真完善下接下来拉高铜价出货的策略,可刚投入思考没多久,许月知便敲门而入。
笑歌迎她坐下,只见许月知有些忧心忡忡的说道,“小妹,我头先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啊,怎么了?阿姐。”笑歌不解的问道。
“我原是不该在阿爹面前问你铜价之事。阿爹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虽然最近是没见他惹出什么事来,但他听你告诉我握住铜钱不要卖,难免会动歪脑筋,万一,你说他又去赌了怎么办?”
“阿姐,就算他这次去赌也不会亏钱。”笑歌安慰她道,“你没说错话。再说,他真要去赌,不管听没听我说都会去的。不关你事。”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总是不安。都怪我,不应该猛然间得了这么大笔钱就晕了头,就怕吃亏所以没沉住气,当场就问了你。”
“那我当着阿爹的面回了你不是更错吗?”
“小妹,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笑歌握住许月知的手,“那你也不要怪自己了。阿姐,你与其忧心阿爹听风便是雨去赌,倒不如看好荷包,莫要被阿爹把这几百贯套去胡乱糟蹋了才是真。”
“我知道,我绝不会让他碰到这笔钱的,阿娘的印鉴我都是贴身收好的,折子也锁在绣房里。我日日都守着,他动不了手脚。”
“这倒不怕。”笑歌想了想,还是提了一句让许月知有些心理准备,“怕就怕那些放印子钱的见许家得了财,又敢放手借许多钱给他了。”
许月知无奈的说道,“唉,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捆不住他的手脚。盼只盼阿爹这回能醒事些,念在这钱是阿娘身前攒下的份上,为小龙着想留点吧,他以后上京赶考也是笔大开销,总得先预备着。”
笑歌见许月知这样,忍不住又说道,“阿姐,你就不应该再管他,让他吃一次大亏兴许就好了。那些人敢借钱赊账给他,无外乎是想着你会帮他还。”
“我,我忍不下那个心。”许月知欲言又止,一声轻叹,终是说道:“不管怎样,阿爹对我总是好的。他这一世人虽然惫懒没出息,可但凡他手头宽裕点,总会想到给我买这买那,从小到大没有因为我是个女儿家,迟早是个外姓人而短过少过我半分。还记得小时候,阿娘还在的时候,有一回七夕乞巧节,他背我去逛庙会。我见那货郎担子上卖的摩诃娃娃煞是可爱便吵着要买,阿爹没有钱,愣是回家把他的冬衣找出来去当了,然后一气买了三五个各式模样的给我玩。这么多年来,我总记着他零零碎碎的这些好,念着就算他有万般不是,也总是我的阿爹。”
许月知说着苦涩的笑了笑,“大约就像庙里的姑子说的吧,我这是前世欠了他,今世还得了多少便是多少罢。”
笑歌听得心中酸楚,无颜以对。
勉强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劝慰了一下许月知,最后还是借口自己还有事要忙送走了她。
在临近成功的档口,她突然对自己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唾弃感。
许月知越是放不下许老爹,她就越难过。
可这难过有什么用呢?她甚至觉得自己很有些又当又立。
因为她十分清楚,就算再重来一遍,她也仍是要选择利用许老爹的。
若不是同熙楼听信了他们借许老爹传出去的关于当十大钱之事,也不会那么容易便放弃与对红门联合起来与金杏作对,后来也不会陷那么深。
就是现在,若没有同熙楼出逃,卖出铁钱买回铜钱,金杏抬升铜价也不会那么容易。事实上,要不是刘知州那么快便向各大兑换铺交了底,笑歌深知自己还会再利用一次许老爹,透过他的口让同熙楼知道铜钱纳贡比重增加一事。
因着官家在朝堂上问询当十大钱,横插一脚进来,金杏被迫吃尽了比预期更多的铜钱,这之后他们以一己之力炒高铜价实在太过吃力。有同熙楼认亏砍仓做帮手,自然是要事半功倍太多。
是以从她开始帮大老板操盘益州铜钱之日起,从阿诚发现许老爹帮同熙楼当细作开始,就算中途她有过犹豫有过迟疑,结果都是一样的。
笑歌越想越觉得心绪烦闷,每当她如此时,她便去看她的“钱”。
她从床下拉出她的钱罐子,她的“保命基金”。现如今里面早就装满了铜钱。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不出一个月,这些铜钱便可全部换成金叶子了。
在那些困顿不堪的日子里,里面的几枚铁钱便几乎意味着她在这古代,在这陌生的大赵朝的“信仰”与“希望”。可现如今里面全是铜钱了,甚至很快会变成更值钱的金银珠宝,她却怅然若失了。
她想起在现代时,曾经有一个很有名的女作者写过一句话,我们不过是拿我们所拥有的去换取我们所没有的。
而为了得到了那些金叶子,她失去了些什么呢?
许月知视她若亲生妹妹,可她却利用了许老爹,辜负了她的信赖。
不仅如此,她还明知许老爹去借高利贷赌铜钱下跌,也不会阻止提醒,放任他去输。因为那时金杏要吸货,不能让史老板有所察觉,不能打了许老爹这株草惊了同熙楼那条蛇。
还有,她这样操纵益州铜铁钱的比价,不仅炒卖客,就像小龙说的那样,多少普通老百姓也卷了进来。她从前在现代时,隔着电脑屏幕与网线操盘对此没有感觉。甚至有时还会自傲的觉得那是那些输家应该交的“智商税”。
但现在,因为在这大赵朝有了“亲人”,她开始觉得那些从前她眼中愚蠢贪婪的人也可能是许月知这样的普通人。他们或许不聪明,他们或许不富有,他们或许还真的就是贪婪无知,但因此就活该被她被金杏收割吗?
没错,理智告诉她,更该怪的是朝廷,是下铜钱禁令的人。但感性却第一次令她有一种自己是在为虎作伥的感觉。
笑歌对这样想着的自己感到厌弃。
在这快要成功的节骨眼上她实在不应该有这些软弱无用的想法。事情还远未到她可以彻底放松来思考同情别人的时候。
虽然刘知州上书之事还大有炒作空间,目前也一切顺利,但价位还没有拉到金杏出货的位置,当十大钱还会不会卷土重来亦都是未知之数。
她用力甩了甩头,她绝不能在此时分心。
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对也好错也罢,异日所有的苦果都她自己一力承担便是。
她选了这条路就会毫不后悔的走下去。
笑歌重又把她的铜钱罐子盖好,塞回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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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德三年二月二十八日
金杏楼开价十四斤一两五钱。
距离谌一淮入川还有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