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好巧 !四宝接了这道圣旨, 当场就懵了一下, 其实她掌刑倒也没什么, 毕竟她现在身份不同, 也能出去独当一面了,但圣上亲自下旨点名,还让她和督主一个监刑一个掌刑, 这事儿怎么看怎么透着股蹊跷,让她去也就罢了,让督主去给区区一个选侍监刑, 怎么都有些小题大做。
她接了圣旨之后, 悄悄问身边的成安:“安叔,陈选侍犯什么事儿了?为什么要施以刺面?”对于一个貌美且向来自矜身份的女人来说,刺面之刑所带来的耻辱, 真比杀了她更让她难受,皇上也是够狠的。
成安正要开口, 陆缜的声音就从一边传了过来:“王昭仪前几日中毒,陈选侍身边伺候的太监指认是因为她嫉恨王昭仪得宠, 而自己又降了位份, 一时怀恨在心, 所以下毒暗害王昭仪,皇上本就对她心生厌弃,这回要不是看在陈侍郎的面上, 只怕就要把人扔到浣衣局去了。”
他知道皇上派他和四宝同去, 其一是疑心这事儿是他为了帮四宝出气算计出来的, 所以派两人过去想试探一二,前些日子他是想法子整治了陈选侍一番,但后来的事儿完全是她自己作的死,再加上跟她同院的枕琴和她素有嫌隙,彼此也交锋过几个回合,陈选侍对底下伺候的内宦素来刻薄,枕琴自然不会放弃这次能把人踩死的大好机会。
其二他本就和文官不睦,这次一去,势必彻底跟陈家翻脸,内宦和文官闹的越不可开交,皇上的位置就坐的越稳当,就算是为了宽皇上的心,他这回也得去监刑。
这事儿虽不是什么好事,但陆缜真是要感谢起皇上派下这么个差事来,他已经好几日没和四宝正经说过话了,难得有机会亲近。
成安又忍不住话唠一句:“这还不如去浣衣局呢。”
四宝听他声音从容淡然一如往昔,身子不自觉地缩了缩,有些畏惧地看了他一眼,本来想问的话也生生咽了回去,讷讷地应了声。
陆缜见她这样便觉着心头一堵,也不想再多看,撩起曳撒的下摆就下了台阶:“既是皇上的旨意,就紧着动身吧。”
四宝望了眼青天白日,忍不住小声问道:“不是一般午夜才行刑的吗...”
陆缜神色缓了缓,看她一眼:“也就是那么个说法而已,谁有时间特地为她忙活到午夜?”
四宝不敢看他,也不敢再说话,缩着脖子又不言语了。陆缜心里更添一重烦闷。
初夏的天气也是娃娃脸一般,说变就变,才踏出司礼监的时候一片清朗,走到半道上却下起雨来,幸好成安准备周全,撑起一把油纸伞来罩在陆缜头顶,陆缜却伸手接过,把伞移到四宝脑袋顶上。
四宝发梢才淋了几滴雨水,就觉着头顶一暗,她顺着望过去,见陆缜一手给她撑着伞,自己肩头已经湿了一小片。
她身子不自在地僵了僵,静默片刻才伸出手,低声道:“还是奴才来吧。”
陆缜默然看了她一眼,仍是把手里的伞交给她,四宝身量较他矮上许多,不得不踮起脚给他打伞,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低头,两人这才得以配合默契。
成安淋着雨瞧见这既别扭又默契的一幕,不觉呲了呲牙。
倒是四宝想着一会儿要给人行刺面之刑的事儿,虽然用不着她亲自动手,但想想也够膈应的了,想着想着自然而然地就把陆缜站在身边的难堪忽略了。
陈选侍现下住在矮小破旧的落花阁里,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去处,司礼监一行人刚走进去,就听见一阵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你们都给我滚开!放开我!我曾祖曾经任过二品总督,爷爷当过内阁阁老,我爹是吏部侍郎,你们这起子腌臜阉奴也敢碰我!”
屋里传出几声不屑的嗤笑,陆缜打起布帘走了进去,勾唇笑道:“陈选侍好威风,不亏是簪缨世家教导出来的女儿,害人和骂人一样都不含糊。”
陈选侍没见过他,头一次见不觉被他的容貌所慑,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见周遭人都对他躬身行礼,口称督主,转眼便知道这人是谁了,她又恨的满面泪水:“我没有害她!是那贱人和那阉奴合起伙来害我,都是你们这些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阉奴作的怪,若不是你们,我怎么会沦落至此!”
陆缜根本不欲跟她废话,倒是成安话唠又犯了,嗤笑着道:“选侍高贵,一贯不拿咱们当人看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也有命被我们这起子阉奴拿捏在手里的一天?”
陈选侍气的胸脯上下起伏,半分不见往日的高贵清华,挥舞着两只素手就要往外冲,一边哀声嚎哭道:”你们放开我,我要去见皇上,皇上肯定不会忍心对我行刑的,皇上说过他最喜欢跟我吟诗作曲,我们家世代都于江山社稷有功,皇上定是听信了你们这些小人的谗言!“
陆缜听的很是不耐,目光从屋里几个负责行刑的东厂宦官身上一一掠过:“还不动手?”
几人七手八脚地把陈选侍按住,陈选侍一双美眸魔怔了般看着陆缜,若不是此人领着这些阉人祸乱后宫,她又怎么会沦落至此?她本就受家里影响,厌恶宦官厌恶陆缜,这个念头一旦冒出便疯狂滋长起来,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的一股拼死的力气,猝不及防就挣脱开几个内宦的桎梏,抄起不远处一个散落的妆奁就冲着陆缜砸了过来。
妆奁有一张人脸那么大,是用沉甸甸的乌木做的,这一下若是砸实了最轻也是头破血流,严重了指不定要出人命,四宝就站在一边,也没来得及多想,身体先脑子一步做出了反应,半分没犹豫地冲到他身前挡着。
乌木的妆奁一下子砸到她额头上,她闷哼了声,觉得有黏黏糊糊的液体流了下来,似乎滴进了她眼睛里,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就这么晕了过去。
陆缜本来侧身避开了,她冲过来的那一瞬他也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木盒砸在她额上一声闷响,她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他脑子嗡的一声,手指轻颤地冲过去一把扶住她,她毫无知觉地倒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人事不知,他一颗心不住地往底下沉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慌了神,找出干净的绢帕来给她捂着伤口,转眼洁白的绢帕上也被染上了斑斑血迹,他咬着牙嗯了会儿,成安不知道从哪里翻出跌打损伤的膏药来,不管好歹,总算是把血堪堪止住了。
陆缜已经满目阴戾,陈选侍被人慌手慌脚地重新按到地上,她反正已经绝望透顶,因此并不害怕他,只竭力昂着头道:“督主不愧是督主,遇到什么事儿都有人给你卖命,不过也好,你们阉奴死一个,这世上就少一个祸害!”
陆缜伸手掐住她脖子,正要给她个痛快,陈选侍倒还真有几分胆气,这时候仍旧挑衅个不住:“你有能耐就杀了我,好歹我也是堂堂宫妃,平白杀了我,看你怎么向皇上交代!”
陆缜一手扔搂着四宝,却突然撤回手,嫌恶地看她一眼,也不跟她多废话,转向旁边人道:“用东厂的百样刑罚把陈选侍伺候好,少熬一样她死了,我就拿你们是问。”
陈选侍这才惊惧起来,陆缜头也不回地抱起四宝出了门,成安不等他吩咐就去请太医过来了,等他抱着四宝到了司礼监,太医已经等候多时了。
陆缜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见太医还想见礼,他勉力按捺住了焦急,沉声道:“少说废话,赶紧诊治!”他是想一辈子好好护着四宝的,假若她真为了救他出了什么事,他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李太医不敢耽搁,翻了翻眼皮,又解开绢子看了看伤口,血肉模糊破了好大一块,底下还肿起老高,他仔细诊治了才斟酌着开口道:“四宝监官的皮外伤看着虽然重,但细心将养着总会好的,下官给您开服药,只要按着方子制成药膏,每日定时涂抹,连疤痕都不会留,等好的差不多了吃些补气养血的补品便可。”
陆缜听出他话里有话,伸手把四宝把薄被掩好,漠然问道:“还有什么?”
李太医只好道:“监官被砸中的是脑袋,这脑袋里的事儿把脉也难把出来,下官自会尽力诊治,但世事无常实在是...”
陆缜面无表情地道:“别说这些没用的,倘治不好她,什么下场你心里最好有点数。”
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反而比直接把威胁说出来更吓人,李太医再没敢说些模棱两可的,拿出银针来刺激穴位,也是四宝人品好,虽然砸到了脑子但却没受什么内伤,挨到第三针就悠悠醒了过来,先是眼前发黑,趴在床边恶心干呕,问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督主您没事吧?”
陆缜心头一暖,继而更觉着心酸,扶膝坐在她床沿,见她挣扎着要起身:“我没事,你觉着还好吗?”
四宝倒是没觉着有旁的什么,就是格外头晕恶心,大概是有点轻微脑震荡,于是摇摇头:“奴才没事。”
陆缜有话想跟她说,也只是按捺住了,让太医给她针灸上药,等把事情都忙活完了太医才告辞离去,他终于抽空坐在她身边,见她禁不住往床里瑟缩了一下,心里叹了声,放柔了声音道:“四宝,你不要怕我。”
四宝低头揉着被角不言语,过了半晌才觉着这么把人干晾着实在不好,转了话头问道:“督主,陈选侍呢?”
东厂有不少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偏在身上还留不下什么痕迹来,陈选侍养尊处优惯了,没熬几下就咬舌自尽了,成安就让人在她脸上刺了字,对外宣称她难忍羞辱所以自戕,至于皇上信不信他也顾不得了。
他大概没料到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默了片刻才道:“她的事儿你不用过问,我自有主张。”
四宝哦了声,又沉默下来。
他禁不住问道:“当时...你为什么要冲过来挡在我身前?”他顿了下,沉了沉心:“我以为你还在怨我。”
上回的事虽然让她害怕恼怒,但跟陆缜对她的恩情是两回事。她两眼茫然了片刻才低声道:“您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她又懒又馋还不信任人,身上的毛病数都数不过来,可这不代表她不知道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当然乐意勤恳在陆缜手底下当差报答他的恩情,可是他怎么就偏偏瞧中她了呢?!
陆缜听了这话没觉着多高兴,反而蹙眉隐约怅然:“我也知道,你是极好的。”
四宝惹出的事儿虽然不少,但在忠心当差这点上实在挑不出毛病来,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收拾洒扫,把他身边的各样事儿都料理妥帖,就是成安跟他多年,也没有四宝这样细心周全,她对他自是无比尽心的,人人都说他待四宝好,可四宝对他更是不差,可只有一样,她不喜欢他。
恩重而情薄啊。
他被她明着拒了一回又一回,脸面已经是被扒拉干净,什么傲骨自信半分都不剩下了,偏他的恼意半分都发不出来,就连表露都不能表露半分。
四宝干巴巴地笑了笑,不敢接话茬,他静默片刻才道:“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四宝认真想了想,低声道:“听说沈宁大人要去皇庄巡查一段时日,奴才能不能跟着一道去?”她和督主现在是剪不断理还乱,还不如都冷静几天比较好...她以后还想在宫里混日子呢。
陆缜搭在床沿的手指紧了紧,须臾才松开,凝目望向她片刻,淡淡道:“好。”
他顿了下又道:“你先好生养伤,我回头会跟沈宁说的。还有什么想说的?”
四宝声音更低了些:“奴才身上的监官之职,奴才恐不能胜任,所以想要请辞...”想她当初升官的时候还美滋滋美滋滋的,现在只剩下平白欠人好大一份人情的惶恐,万一督主又让她用身子偿还怎么办?
陆缜薄唇微抿,须臾方道:“此事容后再说。”
四宝松了口气,欠身想要道谢,他换成了一派好上司的口吻,语调不见起伏,叮嘱她按时吃药,继而转身出了屋子。
......
四宝养好了伤之后就跟着沈宁往皇庄出发,虽说沈宁待她不如成安那样时时提点着,但因着督主的关系,也算是照顾周全,他在路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四宝,你跟督主究竟是怎么...”他两个大拇指纠缠一阵,递给她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四宝汗了下,连连摆手:“您老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沈宁见她不想说,也不好再逼问。四宝先去找要去皇庄的人混了个脸熟,让她比较惊喜的是,谢乔川这回竟然也要去一道当差,虽然皇庄离京城不远,但能有个熟人照应着当然不错。
谢乔川本来一脸懒散漠然,见她一脸惊喜,也不觉跟着笑了笑,解释道:“我已经正式进了东厂,沈大人这回是把我拉拔进队伍里,是想着给我个机会让我历练历练。”
四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是好事,你可要好好表现,以后全靠你罩着了。”
谢乔川本来没觉着有什么,但想到她上回穿女装的样子,脸不由自主地又红了红,被她拍过的地方隐隐作热。
皇庄离京里也就大半天的路程,四宝本来把这次去皇庄当公款放假的,没想到老天爷都看不惯公款吃喝的人,她到了下午肚子就疼了起来,她一开始以为自己吃坏了东西肠胃不适,本来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刚进了自己屋子,就见裤子蹭上了一小块血迹。
四宝暗叫一声不会这么倒霉吧,这时候竟然亲戚到访了!
大概是宫里讨生活压力大,她的大姨妈一向不准时,大部分时候都是两三个月才来一次,有时候要拖到四五个月,经期不调这个毛病对女人来说可大可小,只要好生调理就没大事儿,但她的经济条件和外在条件都不允许她好好调理,再加上大姨妈来的迟她反而乐得轻松,于是就一直没管。
——不过这么放飞自我也不是没有代价的,每次来大姨妈的时候都痛的死去活来,而且...量大。
四宝愁得眉头不展,她在宫里倒是悄悄预备了帖司,但她的亲戚一向比较任性,她也不敢把那玩意随时带着啊。
皇庄附近的人家她不能随意乱借,只得就地取材,用几张草纸土布和一点草木灰,匆匆做了个贴司,又换了条新裤子,勉强把贴司绑在亵裤上,马马虎虎能兜住,防侧漏啥的肯定是别指望了。
她堪堪弄完,外面就有人在敲门,谢乔川的声音传进来:“等会儿就到午饭的时候了,你要不要去用饭?”
这回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太过焦虑的缘故,这回疼的格外厉害,四宝疼的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往下滚,哪还有心思吃饭?勉强应了声,语调难得带了几分烦躁:“我不饿,我不吃,你自己去吧。”
谢乔川挑了挑眉,虽觉得四宝这吃货有些反常,但他也不是凡事爱追根究底的八婆,只恩了声道:“小心别饿坏了肠胃。”就转身走了。
他路过马厩的时候,忽然看见四宝上午骑的那匹马马鞍上有些血迹,他知道四宝不太会骑马,还以为她受了什么伤不好跟人说,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匆忙折返回去,就见四宝的房门紧闭着,他撞开冲了进去,就见四宝本来是痛苦趴在桌上的,见他冲进来立刻挺直了身子,白着脸看他:“你,你进来做什么,出去!”然后忙想用衣袍遮掩住
谢乔川面色沉凝,目光自然而然地下落,就见她臀下也有隐隐血迹,但不像是受伤所致,倒像是...他家族庞大,家里的姐妹丫鬟都不少,又想道上回四宝那样轻灵婉媚的女装,心里刹时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来。
四宝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见身下已经是一片红痕,暗道一声吾命休矣,自制的姨妈巾害人啊!她垂死挣扎地解释道:“我方才不小心把朱砂弄洒了,你去拿抹布来,我这就收拾。”
谢乔川也不是傻子,上前几步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宫里?”
她是个女人,她竟是个女人!他竟然跟一个女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了这么久!
四宝听他这话知道他已经是猜出来了,心头一凉,煞白着脸不受控制地推了他一把,他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沉声质问道:“你想杀我灭口不成?!”愤懑之外更有些委屈。
四宝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方才那一下是想干什么,被他这一声叫的回过神来,目光终于找回了焦距,反扯住他的胳膊,声音急促,软硬兼施,难得肃容道:“小谢,你我素来投契,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此事对我性命攸关,你若是有半点泄露出去,不光我活不成,你以后也未必能落下什么好果子,希望你不要把这事儿道与旁人知晓,你...你明白吗?”
谢乔川漂亮的薄唇抿起:“你威胁我?”
四宝也没想到自己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就这么被莫名其妙地发现了,语调不自觉带了几分哀求:“当年入宫非我所愿,我在宫里苦熬了这么多年,就盼着有一天能够平安出宫,从此天高海阔,不想多年隐忍毁于一旦,咱们是知己好友,你忍心看我人头落地吗?”
谢乔川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她这么说便也和缓了神色,扶着她坐下:“你先坐下再说。”
四宝心里无比忐忑,坐下之后也觉着浑身难受,直直地盯着他问道:“你答应不把这事儿往外说了吗?”
她既然没把这事儿告诉督主,自然同样也没打算告诉谢乔川,今日之事实属意外,她总不可能杀了他灭口,只好逼着他给一个保证了,虽然这种口头保证几乎没什么约束力。
谢乔川沉了沉心应道:“你放心,我自不会说出去。”
他说完情不自禁地看着四宝婉媚妍丽的面容,他如今已落魄至此,定亲的人家肯定不会再应这门亲事了,他也不算违背当初许亲之诺,如果能跟四宝在一起,不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