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啼春 !等到宴息间的人都散了,大太太才一头歪靠在罗汉床上,气得手指发颤,两肋生疼。这些孽障们,这哪里是在给她请安啊,这简直是天天都在拿针扎她的眼,刺她的心窝子。
怪不得人人都说后娘难当。
想她,也是堂堂伯爵府的嫡女,不过是因为父母早逝,跟随伯父母长大,伯父母眼界浅,一心只想着攀附新贵,将自己许给了当时最年轻的内阁大臣顾钧廷做继室填房。
那时候,顾钧廷还不到二十五岁,年轻、英俊、意气风发,不像现在,总是微微蹙着眉头,纵然大笑,眉宇间也带着几分无法消融的悒色,像她曾见过的,青陵山山顶经年散也散不开的雾。
还有那早生的华发。
谁又能想得到呢?不过才十年不到的光景,当年温润儒雅、风光霁月的翩翩公子,如今,早已不复昔年的容光华彩,而不过是在古井不波的皮囊下包裹着一颗垂垂老矣的心。
她还记得,她离开京都时,大老爷看着她的眼神,幽凉冷淡,像隔着一层亘古不化的冰,他在冰层之后安静地俯视着她,让她心中阵阵发寒。
是什么使这一切悄然改变?
是因为那个女人么?一切都是从她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开始,又自那个女人死后结束!
从前,她也不是没有做过夫妻和美,子女成群的梦。
那时候,她曾天真地以为,虽然她不是原配,但只要她为顾家诞下长子嫡孙,只要她孝顺公婆,勤恳持家,日子总不会过得比她在伯爵府寄人篱下还要差。
后来,她便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
辛辛苦苦怀胎十月,他日日忙得不见踪影,她却总能为他的漠视找到无数个牵强的理由。
他风姿俊朗,位高权重,却从不流连风月场所。就是家里仅有的几个侍妾,也都是老太太或者先夫人王氏为他张罗的。
她以为今生,她的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顾钧廷即便不算是勋贵少女绮丽梦想中的理想夫君,至少也是她杨雪岚可堪倚靠的良人。
可谁知,一切的美梦都在那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之后,轰然坍塌、了若无痕……
“太太,您这是怎么了?”刚刚撩了帘子进来的周嬷嬷唬了一跳,赶紧拿了个大迎枕放在杨氏背后,扶她靠坐起来。
又提起桌上的紫砂壶,倒了一杯温茶递到了杨氏手中。
“太太,您可不要吓奴婢,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周嬷嬷看着神情木然的杨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小姐,是多么刚强的一个人,甚少在人前流露出这样心灰意冷的一面,除非是姑爷……
可如今,姑爷远在京都,家里还有什么烦心事能让小姐变得这样脆弱?
“小姐。”情急之下,周嬷嬷喊出了杨氏尚在闺阁中的称呼。
这一声小姐,让杨氏猛地回过神来。
指尖渐渐感觉到茶杯上传来的温度。
她望着自己的乳母,一时之间,悲不可抑,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滴在碧色的茶汤里,荡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周嬷嬷的心瞬间柔软下来,她伸出一只手帮杨氏扶了扶鬓边的发簪,笑道:“如今小姐也是做了娘的人了,是六小姐的依靠,便是心里有了什么委屈,想一想六小姐,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可千万不要想不开,憋在心里,伤了自个儿的身体,也伤了六小姐的心。”
“我有什么想不开的?都这么些年了,珂儿也大了,我原想着眼不见为净,可是现在,那个女人又回来了呀!嬷嬷,是她们不肯放过我!”杨氏悲愤难抑,越说越是激动。
周嬷嬷赶紧掰开她的手,拿开洒了好些茶水出来的甜白瓷茶盏。
又一边将凝神的百草香添进兽角铜炉里,一边低声劝道:“小姐切不可再胡思乱想,从前太医也说过,小姐这是忧思过重,所以难以生养,老奴大胆地说一句,只要小姐放宽了心,养好身子,再给长房添一个嫡子,就什么都好说了。”
“嫡子?”杨氏嗤笑,“我如今被赶出京都,一个人怎么生子?”
提到这个,她不免又暴怒起来,“都是那个女人,佟素心!死了也不让人安生。”十指紧紧地握成拳,修剪得纤长漂亮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手掌心里。
痛吗?一点也不。
比起佟素心在她的心里剜下的创痛,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周嬷嬷慌了神,一下子跪在床前的榻杌上,拉住杨氏的手,哭道:“小姐您可千万别做傻事,伤了自个儿的身体。佟姨娘已经死了,您也知道,她已经死了,她再也回不来了。您看,她死了,不是还留下一双儿女?她的女儿云琢现下不就在您眼前?她生前再得意,再受宠爱,死后,她的女儿还不是得指着您过活?您送她去落霞庵,她不就得去吗?”
杨氏慢慢地放开手指。
周嬷嬷赶紧冲泡了一杯清火的菊花茶端给她,看着她一口一口喝了半盏,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杨氏方慢慢平静下来。
“佟素心,她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她死后没多久,老爷便嫌弃她的宝贝女儿是个扫把星,送回了老家。可见,男人都是无情无义的。”说的虽然是佟素心,可她自己呢?到底还不如佟素心呢。
一口浊气就闷在了心窝里,咽不下,出不得。
谁知,周嬷嬷却对她的话颇为赞同。
“太太能早些这么想就好了。”她颇为感慨地道。想当初,太太一门心思都放在老爷身上,看着老爷的目光是掩也掩不住的含情脉脉。
及至六姐儿出世,老太太见又是一个女儿,话里话外就带着十足的嫌弃与不满。
原本,先夫人王氏是老太太的内侄女,不管是老太太还是家中的下人仆妇们,私底下都喜欢拿她与王氏作比较。
她哪里有王氏那么贤惠大度?
为了顾家后嗣,不停地给丈夫屋里塞人?
原指望着这一胎能生个男孩,至少也能让她在众人面前扬眉吐气一回。就算她处处不如王氏,那又如何?
她肚子争气,生得出长子嫡孙。
可如今……如今……
望着襁褓中细致柔嫩得像一捏就要碎掉的女婴,只觉满腔的委屈,无处可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