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长嬴 !季去病亲手所制、专门用于吊命的药丸究竟非同寻常。
黄氏让卫长嬴所带的两颗药丸,分别被沈舒燮与沈敛实服下。不过小半个时辰过去,原本气息微弱的伯侄二人,呼吸都明显与匀净起来!
甚至之前一直高烧不退的沈敛实,竟开始退起了热!
虽然说这一颗药丸不能让他们立刻痊愈,甚至也未必能够保证他们一定会活下来。
但……沈叠擦着眼泪又哭又笑的道:“季神医路上就是再耽搁,再有最多十日光景一准能到!”
被叫过来给服药后的伯侄诊治的大夫则说:“二公子与二孙公子如今生机焕发,若再服些温补之药。想来捱上大半个月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卫长嬴闻讯,抱着沈舒光、握着沈舒燮的手,嚎啕大哭!
此刻不只是她哭,就连先前受父兄托付、独自抱着沈舒光趁夜遁去的沈敛昆,亦在门外背转身,举袖拭泪……
沈敛实与沈舒燮性命有救——重点是后者——卫长嬴的心,终于暂且安定下来,这才察觉到膝上火辣辣的痛,低头一看,孝服上血迹淋漓,把屋中地上的氍毹都染得斑斑点点。
“婢子们备了热水,少夫人要不要沐浴一番?”一个之前侍奉沈舒光的仆妇察言观色,壮着胆子上前道,“少夫人膝上这伤……怕是要拿热水才能化下来。”
卫长嬴口中应了一声,手里、臂弯、目光,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开两个儿子。
“母亲,您去沐浴罢,孩儿陪着弟弟就好。”一直没有说话的沈舒光忽然轻声道。
他语气淡漠而飘渺,让卫长嬴听得心中针扎一样的痛。
揽着沈舒光的手臂抬起,抚上他的头顶,顾柔章能够看出来的,她这个母亲如何看不出来?先前蔡庆之跟沈叠都说沈舒光受了惊吓……可现在看来,这孩子又岂只是受了惊吓?
前一夜还是花团锦簇的太傅府,一年一度的除夕之夜,合府欢声一片。
作为嫡孙承欢诸长辈膝下,无忧无虑。
后一刻惊变忽起,懵懂之间别离母亲踏上突围之途。
虽然还不及询问突围的详细,但卫长嬴拿药出来时就发现,这座宅子里,除了三房之外,本宗被提到的人只有两个:昏迷不醒的沈敛实和据说抱着沈舒光在冰天雪地里奔驰一夜、误打误撞遇见正全力赶往帝都的西凉军的沈敛昆。
其他的人,没人提……
即使没有证实消息,至少也不容乐观。
而那些人都与沈舒光骨血相连,其中沈宣虽然在突围前委婉抢了媳妇的好马、也拒绝了媳妇的同行,然他却是真心疼爱沈舒光这个孙儿的……沈舒光自幼受尽家中长辈宠爱,对这些长辈,何尝不是深怀孺慕?
甚至他还是亲眼看着这一位位长辈遭遇不测……
触及长子此刻沉默而冷静的双眸,卫长嬴才因为次子好转而轻松了些的心情,顿时又沉重起来。
只是她此刻这一身狼狈,也不能一直不收拾。
因此,卫长嬴抚了抚沈舒光冰冷的小脸,低声道:“那光儿代母亲陪着弟弟,母亲去去就来。”
用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中间施曼儿等人拿热水小心翼翼的替她化开已经跟伤口粘结在一起的衣裙时,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以及满盆血水让年轻的使女胆战心惊到了不敢继续动手的地步。
而等得不耐烦的卫长嬴索性自己动手迅速一撕、连着衣裙撕下些许皮肉,虽然痛得脸色煞白,卫长嬴
却只是将沾着血肉的裙角一扔,攥紧了手,冷冷的吩咐:“上药!动作利落点儿!”
施曼儿与施纤儿在遇见卫长嬴之前,不曾服侍过人不说,在锁烟镇,由于施林乃是卫家管事的缘故,假借卫氏之势,把膝下晚辈也娇宠如富家小姐一样,养在深闺,锦衣玉食,何曾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
被这一幕吓得手足发软,勉强上前替卫长嬴上药,手却抖个不住。
还是之前提议卫长嬴沐浴的那名仆妇——虽然应该就是这玉竹镇上的妇人,被西凉军找来伺候自家小公子的,到底有三四十岁年纪,即使足不出玉竹镇,年岁带来的阅历在那儿,倒是显得胆子很大。
见这情形,主动上来接过施家姐妹的药瓶,恭敬道:“两位施姑娘路上劳累,此刻手有些不稳,还是婢子来给少夫人上药吧。”
卫长嬴此刻既痛得厉害,又急于处理好伤口,回去继续陪儿子,自不会计较这种小事,蹙着眉点点头算是应了。
这仆妇给她上好药,就又识趣的退了下去,让趁这光景收拾了下情绪的施曼儿、施纤儿上前侍奉卫长嬴穿戴。
施曼儿跟施纤儿亲眼目睹卫长嬴对自己的肉身狠辣的一幕,本就因为施林的耳提面命对卫长嬴颇为敬畏的姐妹两个,心中越发惶恐。
甚至于给卫长嬴系衣带时,施曼儿的手指颤抖着,好几次都系不上。
卫长嬴心头恼火,自己抢过衣带打好结,少不得瞪她一眼:“怎么一到玉竹镇就笨手笨脚了!”
“婢子知罪!请大小姐饶命!”施曼儿吓得立刻就请罪。
但卫长嬴可没心思在这时候处置下仆,夺过施纤儿手里的铜镜,端详了下差不多了,就吩咐她们叫换班的施清儿与施丽儿过来,领着她们径自扬长而去!
留下施曼儿与施纤儿惶然不知所以。
“两位姑娘莫要担心。”倒是方才给她们解围的仆妇上来安慰道,“少夫人如今挂心两位小公子,所作之事莫不是为了快些返回两位小公子跟前陪伴。两位姑娘年轻,也许还无法体会这一份为母之心,但少夫人此刻离了小公子就心急如焚,适才的话语,也是情急之下所出,想来少夫人回了小公子身边后,怕也不记得了。”
“……多谢这位姑姑指点。”施曼儿与施纤儿将信将疑的,到底谢了她一声。
实际上卫长嬴此刻的心情,真是做了母亲的人才能够明白——她确实没出门就把两个使女不争气的表现忘记到九霄云外了。
回到沈舒光与沈舒燮合住的屋子外,卫长嬴用力握了下拳,先调整好走路的姿势,尽量不去考虑膝上的伤口……继而思索了下待会要怎么安慰长子,这才跨了进去。
一进门,她正要往前走,却忽然怔住——
背对着她,坐在榻边的那个身影,虽然消瘦了许多,原本健硕颀长的身形,此刻竟有些瘦骨嶙峋的意思,但端坐时那沉稳如山岳的气度却仿佛越发凝定了……
只是,这熟悉的背影,自肩头披散到甲胄上的发丝,为何竟透出缕缕的灰白?
卫长嬴喉咙里似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一起堵在嗓子眼,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嘴唇张合数次,到底还是沈藏锋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猛然回头——他眉眼俊朗依旧,却瘦了很多很多,甚至于颧骨都高高耸起。这让卫长嬴霎时想起自己父亲卧病的那些年,一度也这样的形销骨立过。
那时候,卫郑鸿一连数年静养于榻,慢说起身,就连坐起来都不能。
可沈藏锋此刻不但坐在绣凳上,而且腰背笔挺,坐姿一如从前挺拔而沉稳。
他未戴顶盔的发,拿生麻随意束起,那雪白的生麻愈加反衬出从发根处泛着灰白之色的发丝是何等的黯淡与灰败。
因百日不可剃胡,之前尚未到蓄须之际的沈藏锋此刻已经有了短髯。
那双从第一次相见就锋芒惊人的眼睛,似乎也因为这场浩大的噩耗以及连日操劳满布血丝而黯淡。
但卫长嬴看得出,在黯淡的深处,有着比之从前更加明亮慑人、更加无可阻挡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那种火焰,叫做仇恨。
父仇已是不共戴天。
又何况,是如今这样毁家倾宗的血仇?!
不论沈藏锋这些日子疲惫到什么程度、不论他所接到的噩耗带给他多大的打击、不论他仓促前来预备有多么的不充分……有这火焰在,他就决计不会倒下去!这也是他憔悴到了一如卫郑鸿当年病情最严重那几年的程度、却还能够行动如常、甚至于主持大局的缘故。
可那头灰白的发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卫长嬴踉跄着扶住身畔的门柱——她与两个孩子诀别的时候、她随顾柔章等人突围的时候、她在长县落脚的时候、她盘问申博的时候、她见到莫彬蔚的时候、她召见蔡庆之的时候、她前来玉竹镇的时候……
这许许多多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的想过沈藏锋,她的丈夫,她孩子们的父亲。
想着沈藏锋的安危与否、想着沈藏锋的下落、想着沈藏锋能否顺利的与两个孩子团聚、想着沈藏锋会不会因为自己不在人世而亏待两个孩子、想着沈藏锋往后再娶会不会把自己忘记……
心里不是没有过刹那的怨怼的。
尤其是拜别婆婆苏夫人时,大嫂刘氏大异往日的轻松,她谈笑风生之间,眼角眉梢甚至散发着喜悦之情……卫长嬴明白,这都是因为沈藏厉选择留了下来。
他不能带刘氏与沈舒景一起走。
但他选择留下来陪伴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那一瞬间卫长嬴暗想:“我若是在突围时死去,却是连夫君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成婚数载,嫡长子已经六岁了。
可却有近半的辰光夫妇分离……
哪能毫无怨尤?
而且若沈藏锋在帝都,他亲自带沈舒光与沈舒燮突围,卫长嬴即使被丢下,心里也更放心……
……她也想过自己与沈藏锋都平安无事,孩子们一切太平,一家四口在这乱世中幸运的团聚……
可是那么多的设想,那么多的怨尤与期待,那么多的思念——真正在这里团聚了,卫长嬴想象里一切的言语却都变成苍白和无力。
她只定定与丈夫对望片刻,便不堪承受的别过头,按着门柱的十指因用尽了一切力气而显出苍青之色,纤细的十指几乎要掐到木头里去。
她想大喊大叫想哭想闹,但这一刻,她竟发不出声音!
激荡到了犹如惊涛骇浪却无以发泄的情绪,让她脑中一片混沌。
这样的混乱里,有轻而缓慢的脚步声,是沈藏锋从绣凳上起身,慢慢走了过来,到她身前一步处站住,良久良久,他忽然张臂,在下仆骇然以及醒着的长子诧异的目光中,一把将妻子抱入怀内!
未等机灵的下仆提醒他们如今正在守孝之中、且有长子在侧,举止不便过于亲昵——却见夫妇两个,不约而同,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