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长嬴 !其后到了快满与木春眠约定的日子时,曹家堡着了一群年轻力壮的儿郎,以少堡主曹丫的名义,前呼后拥的将季固送到西凉城。
卫长嬴点了个族侄,一起陪端木芯淼亲去见了。
这季固算着年纪其实跟季去病不差几岁,但看起来远较季去病苍老。他形容清瘦,皱纹满面,然而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看人的时候,即使刻意收敛,也带着难以掩饰的防备与隐隐敌意。
显然他这些年来过得也是极惶恐绝望的,否则不会养成这样富于攻击的眼神。
不过对于卫长嬴与端木芯淼,季固还是表现出了适当的感恩与唏嘘……看着他老泪纵横诉说着对侄儿季去病的思念的模样,卫长嬴在心里淡淡一哂:一头老狐狸……说是狐狸,但季固的狠绝之处,却比狐狸更甚,几近于狼——
端木芯淼替他看了不便行动的左腿,只说了一句:“师叔祖这条腿早年摔断过,却误了医治良机。如今想要治好,除非打断了再接一次……”
这只是端木芯淼个人的诊断,照着她的想法,自己那远在凤州的师父季去病一时半刻赶不过来,但季固自己的医术也不差。所以端木芯淼是打算说完自己的诊断意见之后,再向这位师叔祖请教请教是否有误……
然后写信去凤州,三个人的意见交换之后,再取一个最稳妥的法子来给季固医治的。
结果她话还没说完,季固连想都没想,直接一掌亲手把腿骨“咔嚓”一声拍断,若无其事的问目瞪口呆的端木芯淼:“这样吗?”
“……”同样猝不及防、被惊得差点离席而起的卫长嬴。
似乎打断了自己的腿后才醒悟过来此举的突兀与惊怖,季固歉然道:“乡野之人,在乡野中待得久了,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卫长嬴、端木芯淼继续接话不能:这算什么习惯?!
于是季固解释下去:“蒙山多毒蛇,小老儿这条腿,就是当年进山采药时遇见毒蛇,逃跑时不慎摔的。蒙山中有一些毒蛇毒性极烈,小老儿手头药材又有限,往往不能配到齐全的蛇药,为了性命计,每回进山前都反复告诫自己,若被那些小老儿医治不了的蛇咬了,立刻断肢求生!久而久之,待听到类似的话,往往就……”
端木芯淼动容道:“师叔祖这些年实在受苦了!”
“季老丈经历真是坎坷,只是如今既然到了西凉城,不在蒙山了,老丈还要放开了心怀,好生颐养才是。”卫长嬴嘴里说着宽慰的话,心里却想:怪道曹家堡建堡几十年,如今换了个姓木的堡主,还是个女子,居然也没什么话……季固这人对自己尚且如此狠辣,更何况是对旁人?那曹俨算是识相,自己乖乖被赶下去了,若是不识相,按这季固的手段,怕不能把他大卸八块?
而且季固现在当面断腿也不见得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恐怕一来是向自己表达他既然到了西凉城,就会安安心心的留下来等待季去病、绝对不会再怀疑什么……这也是对之前他以三千两黄金试探的赔罪;二来趁机诉说早年种种艰辛经历,以掩盖他多年来养成的锐利眼神——他这种阴骘的形容,本来就是不太能给人留下好感的。
但既有早年几次三番九死一生的缘故,究竟好宽宥多了。
因为季固立刻断了自己的腿,端木芯淼原本打算请教过他以及季去病后再着手诊治
的盘算只能打消,只得立刻吩咐人取药材来配药,即刻为他接骨。
如此一番忙碌,待替季固重新接好了骨后,已是掌灯时分。
这一次因为木春眠留在堡中未来,就由曹丫出面代季固送客。许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曹丫一路上都没吭声。本来卫长嬴瞧她年岁跟几个侄女仿佛,生得也可爱,也是为了场面,逗了她几句,只见这小女孩子睁着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看了看人,又低下头去不作声了……卫长嬴心想小女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又没长辈在身边,想是怕人,可别把她逗哭了,遂也不再说话。
却不想曹丫把人送出大门外,按着来时母亲的叮嘱,看着卫长嬴与端木芯淼登车远去,回到府里,叫人把大门一开,就举手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兴奋的四下里一张,就放下手来狠狠一拍大腿,高高兴兴的大声喊道:“他奶奶个熊!这么好的宅院,往后就送给老不死了?!”
“……”被黄氏反复叮嘱、务必要伺候好了季家祖孙,尤其是曹丫年幼,千万不能叫她有什么闪失,因此谨慎小心寸步不离守在她附近的总管齐山足足呆了小半会儿,才确认这句话确实是曹丫亲口说的……
虽然说齐山早就知道曹丫出身寒微,在曹家堡那种荒僻之地,纵然是堡主之女,想来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管教。他已经做好了从头教导曹丫礼仪的准备,可曹丫的粗俗仍然出乎他的预料——还没等他想到如何回答这句话,曹丫已经提起裙子——裙裾一直拉到近小膝的地方,足足露出了足踝与小腿。
虽然她年纪不大,可在齐山这种沈家世仆、看惯了沈家小姐们小小年纪就个个斯斯文文的举止的人眼里看来还是一百个不顺眼。尤其曹丫提着裙子根本不招呼人,直接就噔噔噔的往里冲去,让齐山眼角一个劲儿的抽搐——这也就是黄氏亲自叮嘱、又知道端木家的八小姐、阀主的义女端木芯淼对季家祖孙非常重视,齐山不能不忍了。
不然,就算是沈家的小姐们,若非特别得宠的,敢这样藐视他,他非阴上一把不可!
那边厢正狂喜于天上掉馅饼的曹丫可没管齐山的恼恨,她兴冲冲的跑到上房,不等门口侍立的使女轻声软语的一句“季老太爷才接了骨,如今正歇着”说完,直接推开人朝里大声嚷道:“老不死,这宅院往后送给咱们家了是不是?”
使女们:“……”
曹丫对外祖父无礼,季固却也没好话回她,闻言没好气的骂道:“人家借咱们住两天的,送给咱们?你倒是想呢!你知道这么一座宅院值多少银钱么!老子要是有儿子或外孙,豁出老脸去要下来倒也罢了,偏老子命不好,就生了你跟你娘两个赔钱货!老子这把年纪,半只脚踏棺材里了,还攒银钱做什么!”
使女们:“……”
这时候曹丫已经走了进去,爬到外祖父所躺之榻对面的软榻上盘腿坐了下来。使女们虽然听了他们祖孙的话心里乱七八糟的,但到底是大家子里伺候出来的,还是立刻走过来给她沏茶。
曹丫一摆手,似模似样的吩咐:“不要茶,苦的!给老娘我来碗蜜.水,没有的话,糖水也好。”她小小年纪,却自称“老娘”,惹得使女们纷纷咬住了唇,免得失笑出声,又暗自感慨这乡野之民究竟没规矩。
季固也骂:“美得你!还想喝蜜.水和糖水!你也就是喝白水的命!”
“老不死自己上了岁数吃不得甜的,看到老娘吃就难受吗?”曹丫小脑袋一扬,哼道,“老娘我偏要喝!去把两种都给老娘弄上!”
使女赔笑道:“曹小姑娘若是喜欢甜的,少夫人给备了玫瑰露、木犀露之类,都是甘甜可口之物。曹小姑娘要试试么?”
“玫瑰露跟木犀露?”曹丫喜道,“老娘听都没听说过,一定是好东西!快都取来,老娘要全部尝尝。”
季固嘿然道:“你尝,你都尝!等到了晚上肠子痛,一个不小心转成肠痈,老子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不是有你在?”曹丫年纪虽小,嘴巴却厉害得紧,丝毫不让季固,立刻道,“老娘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这个老不死敢不给老娘治?要不然,老娘死了,叫你那闺女知道,看她还给不给你养老送终!到时候你死了都没人哭孝,做你的游魂野鬼去吧!”
季固哼道:“你堂舅去病还在人世!你当老子现在非要指着你们两个赔钱货送终?!”
“堂舅跟你这老不死年纪差不多,没准他过世了,也还指望老娘母女两个给他披麻戴孝呢!”曹丫冷笑,“方才那位端木家的小姐提到堂舅时,可没说到堂舅母和老娘有没有表兄弟姐妹的事情!”
季固一愣,大觉懊恼,但随即嗤笑道:“眼皮子浅的东西!你没听那卫夫人还有端木小姐说?你堂舅如今名医之名满天下,又得卫家扶持,他怎么可能没有妻室子女?!”
就冷笑,“你往后跟老子说话都客气点儿!要不然惹火了老子,索性从你堂舅膝下过继个男嗣作为嗣孙,到时候老子一辈子攒下来的家当,你们母女一文钱都别想着落到!”
曹丫不信,道:“他奶奶个熊!老娘要是有堂舅母还有表兄弟姐妹,端木小姐怎么不提到?”
“没见她先问老子的腿?”季固翻了个白眼,哼道,“后来不是一直都在给老子治腿?!一准是忘记说了!”
正说着,使女拿乌木漆盘托着木犀露、玫瑰露、薄荷露、芙蓉露等诸样饮品上来,又配了数碟精致的糕点。
曹丫先前跟季固顶嘴顶得很有气势,却也不敢怠慢了季固的警告,目光在琳琅满目的琉璃盏里看来看去,半晌,才择了颜色艳丽的玫瑰露出来,又恋恋不舍看了其他露一眼,方下定决心,道:“老娘今儿个就喝这个,总不会肚子疼了吧?”
季固哼道:“就你那贱命,想死都难!”
“那老娘就喝了。”曹丫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眉花眼笑道,“好喝!好喝!老不死你真是可怜,这么好喝的东西竟不能尝!怕是你这辈子都没喝过这样好的东西!”
季固闻言大怒,拍榻道:“老子当初似你这年岁、你那曾祖父官至太医院院判,老子什么珍奇什么佳肴没见过?这玫瑰露有什么稀奇的?也就你这没见识的赔钱货,会把它当个宝!”
曹丫眼一翻,道:“这话老娘没听过一千遍,也听过八百遍了!”
“你说一千和八百能做准?”季固嘿然,“老子教你算术,你什么时候数到一百不出错过?!还敢说一千!”
“……”曹丫顿了片刻似乎无话反击,就恼羞成怒的把琉璃盏往榻几上重重一拍,叫使女,“给这老不死弄点不甜的能喝的东西来,免得他眼红老娘能喝这玫瑰露,尽在这里阴阳怪气败人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