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长嬴 !端木芯淼一心一意要给师父寻出那位仅存的亲人,所以次日晌午前就挑了一间地势朝阳又开阔的酒楼作为攒医德……哦不,是义诊之地。
堂堂季神医的唯一传人、出身阀阅的小神医居然会每日抽出半日来专门给黎庶乃至于贱籍诊治,而且这半日还不治士族,乃是专门给不是士族的贫贱之人诊断的——这消息传出来之后,却不是众人蜂拥而去,而是没人敢信……
可怜端木芯淼在酒楼里连着枯坐三日,居然只见人在外头看热闹,不见人敢踏入。回到明沛堂,不免要找到卫长嬴抱怨。
卫长嬴询问详细之后一拍手,道:“这是我的不对,我只想到你在明沛堂里,等闲之人根本见不着你的面。却忘记你的身份于这些贫贱之人何其高远?怪道他们不敢进门!”
端木芯淼道:“可不是吗?但按我的身份,我也不能强行拉人就医吧?如今要怎么办?”
“明儿个我也陪你去吧。”卫长嬴沉吟了片刻,道。
安抚完端木芯淼,她去找黄氏备了一批药材,次日就一起搬到端木芯淼义诊的酒楼外。令人把东西放在外头,自己则跟端木芯淼一起进了楼。
两人在楼上落了座,喝着茶,端木芯淼见外头只有下仆们忙忙碌碌,远远近近站着看热闹的闲人,还是没什么人有进楼来的意思,很是疑惑,道:“还是没人呀!”
“你等一等就是了。”卫长嬴气定神闲的道,“如今人还不够多呢!等人多了,再有人进来,这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嘛?”
端木芯淼斜眼看她:“一准有人会来?别人多了还是没人理会那可笑话了。嫂子你不知道,这两日,晌午前给士族们看诊时,已经有人委婉的跟我说嘴了!”
“何必理他们?”卫长嬴不以为然道,“他们巴不得你只给士族看诊,免得耽搁了他们的辰光呢!”
端木芯淼一本正经道:“怎么能不理?凡是这样转着弯嘲笑我的,我一律给他们的药方剂量减半,让他们十天能好的病至少也得二十几天才能起!”
“做的好!就该这样!医术是你勤奋苦学来的,给谁治是你的事儿,关他们何事?轮得着他们多嘴吗?”卫长嬴笑着赞了她一句,望了望天色,道,“再过小半个时辰罢……拿副棋来,咱们先下两局。”
“横竖今儿个有嫂子你陪我一起丢脸,你说要下棋,那就下呗。”端木芯淼挽起袖子。
两人棋艺都平平,倒也杀了个势均力敌,如此消磨了小半个时辰,楼梯口上朱衣咳嗽一声——卫长嬴就丢了棋子,笑说道:“你生意快来了,先不下了。”
“肯定是嫂子你快输了,所以才这么讲。”端木芯淼嘴里这么说,手下却迅速把棋局拂乱:实际上是她牵挂着今儿个别又没人来求医,渐渐落了下风。
卫长嬴也不跟她争这么一句,提醒道:“一会来的是女子,可以进屏风里来,你看看要怎么个仪态接待,才不失了小神医的风仪?”
“我就说嫂子你怎么这么笃定的?”若只说有人来求由,端木芯淼还能以为卫长嬴眼力好,在下头人群之中看到了有人要进来,她连来人是女子、而且得进屏风来诊断都说出来了,又悠闲的提醒自己整理好风仪——再想不到这求医之人乃是卫长嬴安排的也太笨了,忙整理仪态,“是什么病?”
“你要问这个做什么?”卫长嬴笑着道,“横竖你的医术不过是随手治治就能好。”
片刻之后果然楼下传来嚷嚷声,有使女上来禀告:“有一官妓膝上生疮,已然化脓,欲求八小姐诊治。”
端木芯淼一听“官妓”,脸色有点发青,再听“疮”,而且还化了脓,禁不住哀嚎一声,道:“这样的病人,嫂子你打哪里找来的?”
“我叫朱衣的父亲去安排的。”卫长嬴道,“你也别嫌弃人家,如今没人进楼来求医,并不是不信任你的医术。都是因为你身份太高,他们自惭形秽所以不敢!你想今儿个你连官妓都视同士族的医治了,而且还是化了脓的疮病这样的病也不计较……还怕他们不一窝蜂的冲进来?我可是连往后维持秩序的侍卫都给你备好了!”
端木芯淼揉了揉脸,叹道:“也不是旁的,学医哪有不看腌臜的?就是……以前见也没见过这样乱七八糟的,一时间有点发懵。”
卫长嬴见她脸色恢复点了,就代她吩咐把人抬上来。
半晌后,几名健妇合力抬了一个衣裳半旧、年约二十余岁的女子上来。这女子蜡黄脸儿,仔细打量,轮廓倒还有几分秀美,但瘦得紧,皮包骨肉也似。虽然从脸和手看得出来来之前是着意梳洗过的,但身上还是散发着一股恶臭,把楼上原本沏着一壶好茶的茗香都冲淡了。
卫长嬴见那女子气息奄奄的躺在一扇用来抬她的门板上,端木芯淼蹙着眉,却没开口问病情,其他人知道她们身份尊贵不敢胡乱开口,气氛有点冷,就出言圆场,轻叹一声道:“这女子瞧着年岁还轻,怎的病成了这个样子?”
抬这女子上来的健妇里就有人赔笑道:“劳三少夫人体恤见问,她是去年年初时候练一出舞,不仔细从台上掉了下来,摔伤了膝盖,当时没太在意,接着练了下去。结果耽搁了治伤,从伤变疮,把半条腿都生满了……这边大夫看过都说不好治,甚至有人道是要把腿锯掉……”
这人说到这儿,那之前奄奄一息的女子却激烈的挣扎起来,嚷道:“我不要锯腿!不要!”她力气微弱,两个健妇一抬手就把她压住了,但还是使劲儿的在门板上翻滚,由于病重消瘦显得格外大的眸子里满是惊恐——端木芯淼暗叹一声:合着不但身份卑贱病处腌臜,这一位连脑子也有点儿糊涂了!
真不知道卫长嬴打哪儿找了这么个人来……放在庶人贱籍里也属于垫底的不能上台面了,难怪卫长嬴说只要治了这一位,传出不避贫贱脏污的名声一准有人敢来……
端木芯淼这儿还有点被首次遇见这样卑贱的病人而纠结,卫长嬴倒是面露怜色,柔声道:“不会锯你的腿的,你放心罢!我这端木妹妹师从海内名医季去病,医术非西凉城中大夫所能比,他们道是要锯了腿才能好,端木妹妹可未必需要。你且放宽了心,把伤处露出来,好叫端木妹妹给你看,好不好?”
听她说不锯腿,那女子方喘息几声,渐渐安静下去。按着她的健妇忙也帮腔道:“吴姑娘你快点不要闹了,你可知道你跟前的这两位,那是何等的金尊玉贵!容咱们见上一面,都是几辈子积了德了,更遑论还要给你治病,真是常人三生三世都积不了这样的大德!”
“小神医乃是海内名医的高足,你这点子小病,还不是手到病除?你啊就放宽了心,一会等着给少夫人与小神医磕头谢恩罢!”
这样哄住了那吴姓女子,把她身下裙裾拉起来——这患处一露,连之前一直毫无不悦之色的卫长嬴也是瞳孔一缩:这女子左腿上,赫然布满了拳头大小的恶疮,密密麻麻的整条小腿上都寻不着寸许的好肉了,脓水几乎是哗啦哗啦的流淌下来,把裙子跟身下躺着的褥子都染满了黄黄绿绿的颜色,无怪,她一抬上来,满室茶香都压不住这股子恶臭……
卫长嬴用力忍住举袖掩鼻
的冲动,暗踩了已经有点回不过神来的端木芯淼一脚——端木芯淼这会有点欲哭无泪,倒不是说她不会治疮病,只是她从前治的病人哪个不是非富即贵?纵然疮病比这严重百倍,也自有人昼夜伺候,收拾得尽可能干净清爽,怎会容许伤口发出臭味来熏人?
这女子摆明了就是没被好好照料,伤口才恶化成这样子的。
但这会也是骑虎难下——总不能嫌脏叫人把这女子抬出去吧?被说成没有医家慈悲之心端木芯淼还能不在乎,可若因此被置疑医术她可受不了。
被卫长嬴催促,只得移步上前细看,又令那女子伸手出来把了脉……忍着恶心望闻切问了一番,利落的开了方子,叮嘱送人来的健妇:“这两张方子,头一张是药浴用的,一日三次,连着七日不可间断;第二张内服,同样一日三次,连着七日无断……你们照顾她的人要记好。”
有个健妇下意识的道:“婢子不是照顾她的人。”一个官妓,还是病了快一年的官妓,哪儿还能有什么人照顾呢?但这话说出来就被同伴掐了一把,又见卫长嬴目不斜视,她身边的朱衣已经惶急埋怨的看了过来,这才醒起差点说漏了嘴,忙补救道,“婢子跟她是邻居,乡里乡亲的,能帮一把是一把,婢子会替她记得!”
端木芯淼懒得理会这些小事,交代了几句要留意的地方,就逐客道:“可以了。”
卫长嬴这会也整顿精神,重新微笑道:“也不必到药店去配药,就到楼下那儿寻咱们明沛堂的管事给你们抓齐了。”
朱衣在她身后脆声提醒:“今儿个咱们少夫人施舍药材,分文不取!你们啊,赶上好机会了呢!”
那吴姓女子人在病中浑浑噩噩的,只气息微弱的谢了一声。抬她来的健妇们倒是没口子的谢着夸着,重新折腾她下去——等这群人一走,端木芯淼忙叫左右:“回去取一盒必粟香来焚!快一点!”
必粟香香气凛冽,乃是用于驱恶的香……卫长嬴拿帕子蒙着鼻,笑问:“怎不叫人开窗透气?”
“嫂子你都扮慈悲了,人家才走就开起了窗,传了出去叫人说咱们还是嫌弃人的。忍耐都忍耐过去了,这又是何必?”端木芯淼摘了香囊抵住鼻下,嘟囔道,“接下来还不知道都来些什么人呢!来一个开一次窗……西凉这边这会风可冷呢!别人没治几个,先把咱们冻得伤了风。”
卫长嬴正色道:“这回我可没有扮慈悲,我是真觉着那女子可怜:方才那伤着实可怖……也不知道她这一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朱衣你做的好事,看把你们少夫人都吓坏了!回去黄姑姑跟贺姑姑一准要罚你!”端木芯淼立刻惟恐天下不乱的道。
朱衣脸色一变——卫长嬴又好气又好笑的打了端木芯淼一下,喝道:“是我叫朱衣的父亲弄个邋遢些、身份卑贱些的病人来的,也是我自己见识少了才惊奇,想来这女子还是州城里找出来的呢!若是下到乡野里不可能没有比她更可怜的……”
说到这儿,卫长嬴微微一蹙眉,暗想:“似这姓吴的官妓虽然有些病糊涂了,然也知道我与芯淼的身份高贵,与她之间判若云泥,一言可决其生死……但惟恐被锯了腿,还是要出声挣扎反对。如今圣上昏庸,大魏黎庶生计日趋艰难……这样一个小小官妓,连同上回四弟转过来请我帮处置的那些姬人,未涉性命,就敢壮着胆子哀求了,若真把这些庶人贱籍逼迫得走投无路……大魏……”
她心里暗暗的焦急,盼望丈夫早日归来,好把这些日子昼夜贴身收藏的那封短信转交沈藏锋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