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穿残汉 !“宛城守将侯音、卫开外通关羽,劫持郡守,举城投孙。黑山张燕肆虐常山,杀郡守,夺元氏。另有关中韩遂、侯选、程银、杨秋、李堪、张横六部造反,偏将军马超上书朝廷请求派遣其父马腾前往关中安抚诸部。”
随着司马朗将一桩桩叛乱逐一念出,许都相府议事厅内的气氛彻底降到了冰点。想当初蔡吉受困辽西之时,在场的众人或多或少都曾看过齐营的笑话,却不曾想才短短几个月的功夫自家阵营竟然也会落到此等四面楚歌的地步,甚至比之前的齐营还要不堪。毕竟蔡吉受困之时其治下的州郡虽也内乱不断,可那时的齐军至少还没有丢过军事重镇。不像曹军连丢宛城、常山两处要地,眼瞅着都快要被各地叛军威胁到邺城、邯郸、许都等腹地了。
曹营的局势之所以会如此急转直下,主要还是与曹操之前严厉打压地方宗党豪族有关。须知曹操治国崇尚法术,他所任命的地方官员,不管是出身寒门还是士族,都必须执行打击、抑制地方豪强的法术政策。对于曹操的这种政策,士族社会自然是难以接受,多有抱怨。如袁绍发布的讨曹檄文就直接指责曹操,“细政苛惨,科防互设,罾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许都有吁嗟之怨。”然而官渡一战,曹氏胜,袁氏败,使得中原的宗党豪族不得不暂时隐忍屈辱,伺机而动。如今曹操兵败赤壁受困荆州,自然是给了诸多蛰伏者以可乘之机。就如常山的叛乱除了大名鼎鼎的张燕之外,便有不少常山本地的宗党豪族跟在后头浑水摸鱼。
且就在一些人暗自为曹营未卜的前途唉声叹气之际。忽听堂上有人朗声说道,“国乱见忠臣,板荡识人心。区区一城一地之失,岂能撼动丞相基业。”
众人闻声抬头就见尚书令荀彧已然挺身站到了大堂的中央。现年四十岁的荀彧发须间隐然已有了屡屡银丝,但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一双眸子依旧黑得透亮。这一刻没人敢笑话荀彧大言不惭,更没有人敢出列反驳。因为就在十年前正是眼前这位身形纤瘦看似文弱的男子设计从吕布手下保全了鄄城、范县、东阿三城。直至曹操回师兖州将吕布驱逐出境。
荀彧亦非空谈之辈,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就见他长袖一振冲着坐在首座的曹昂沉着进言道。“侯音、卫开劫略吏民,立足未稳,可调折冲将军乐进征讨之。黑山张燕乃黄巾余孽,难得民心。假以时日必被常山宗党群起而攻之。至于关中之乱,韩遂与马腾素有积怨。何来安抚之说。公子只需请马腾修书一封命其子马超坚守关中便可。”
随着荀彧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将三桩叛乱逐一处理完毕,议事厅内的低迷气氛顿时就被一扫而空。而首坐上的曹昂更是深受鼓舞,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挺起了胸膛。话说曹昂这段时间在许都撑得极为辛苦。因为昔年的官渡之战再怎么凶险。曹昂好歹还能与父亲取得联系。可这一次曹操却是在当阳被刘备彻底围了个水泄不通。更要命的是曹昂现在手边还没有足够的兵马南下去救援老父。因为曹操南征之时从中原调走了大量兵员,而曹家的势力又地处中原四战之地,东南西北都需要驻军防守。加之宛城、关中、常山接连发生叛乱。曹昂便愈加不敢轻易调动西、北两个方向上的驻军了。
“便依尚书令之策行事。”在首肯了荀彧的进言之后,一心想着父亲安危的曹昂又回头向司马朗询问起了南方的情况。“伯达,荆州战况如何?可有父帅消息?”
司马朗将手中的战报翻过一页,脸上的神色又随之凝重起来,“子孝将军已弃庐江,援当阳,然贼军势大,援军受阻章乡,倒是妙才将军已屯兵长坂坡,与当阳城互成犄角之势。”
耳听曹仁的援军已接近当阳,夏侯渊部更是与当阳城内的曹操取得了联系,曹昂等人都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可司马朗接下来念出的战报却又让曹昂再次紧锁起了眉头。
“孙策、周瑜率众数万,兵围汝南。另有吴将程晋、周泰,渡江袭扰广陵诸县。”
此刻听闻孙策、周瑜兵指汝南,众人这才记起除了刘备,南方还有另一头猛虎对中原虎视眈眈。而一旦汝南陷落,许都势必也将羊入虎口岌岌可危。谏议大夫王朗曾经在会稽当过太守,深知孙策的厉害。所以司马朗的话音才刚落,他便迫不及待地向曹昂进言道,“丞相常言孙伯符乃猘儿,难与争锋,还请大公子速派兵马驰援汝南。”
曹昂听罢王朗所言心中泛起了一丝无奈的苦笑。眼下救援曹操的兵马都已捉襟见肘,试问曹昂哪儿还能拿得出多余的兵力去驰援汝南。
正当曹昂犯愁之际,就听军师荀攸分析道,“汝南有徐公明坐镇无须多虑,怕只怕孙策、周瑜折返南下与刘备合流。”
作为曹操的军师,荀攸一路追随曹操北讨南征多年,可谓算无遗策、计谋百出。唯独此番东征孙策,荀攸没有陪在曹操身边。虽说曹操决意东征时荀攸已经因水土不服而回许都养病。但他始终觉得这一次的赤壁之败自己应该负上责任。
曹昂倒是没有责怪荀攸缺席赤壁。事实上那段时期军中水土不服者远不止荀攸一人。不少曹营军士都曾出现过不同程度的腹泻、高烧等症状。如果曹丕在场的话应该会依据蔡吉多年的教导,提醒曹操等人生水须煮沸方可饮用。要知道长江流域可是这个时代疫病的高发区。
当然现在再去追究相关细节已于事无补。而荀攸的分析却是恰恰道出了曹昂最为担心的状况。刘备的数万大军已将当阳围了个水泄不通,若再让孙策与之会师……那父帅岂还有活路?过了半晌后,曹昂终于握紧了拳头下定决心道,“情势危急,为今之计。唯有召司隶校尉钟公南下。”
曹昂此话一出,堂上顿时一片哗然。先前还主张派兵救援汝南的王朗更是神色为之一变,瞠目结舌道,“这……这岂不是要弃北地诸郡?”
建武将军夏侯惇却是大手一挥,“若能救丞相脱困,弃就弃也!”
夏侯惇乃是曹操的连襟,夏侯渊的族兄。加之曹家与夏后家关系甚密。所以夏侯惇如此一表态。原本还想劝谏曹昂的王朗等人便纷纷闭上了嘴。说到底曹操才是曹家势力的顶梁柱。值此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曹昂和夏侯惇弃地保人本也无可厚非。
且就在众人以为曹昂调钟繇南下已成定局,一旁的荀攸却是连连摇头泼冷水道,“失火而求水于海。海虽多,火必不灭矣。调北兵南下,怕是远水不救近火也。”
荀攸一语道出了曹军目前的尴尬之处,一边是曹操抽调走了中原大量兵力南下。一边是并州的驻军远水解不了近渴。因为就算钟繇这会儿肯不顾一切丢下并州领兵南下,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抵达荆州救援曹操。毕竟并州与荆州之间还隔着偌大个中原。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荀攸没有当众点名。那就是并州的驻军并非曹操的嫡系,而是钟繇以朝廷的名义招安来的地方势力。这些势力或是慑于曹操的威名,或是出于对汉室的忠诚,或是被钟繇的个人魅力所感动。答应臣服于曹操,却不代表他们就会愿意离开自己的地盘赶往南方替曹操卖命。
出席会议的文武都是通透之人,不用荀攸说得太过直白。自然也都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可曹昂并不打算就此作罢。在他看来不管钟繇的兵马是多是少,也不管这支援军能否及时赶到。哪怕只是多一份声势也聊胜于无。不过还未等曹昂开口,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堂上再次激起了一片喧哗。
“除却并州钟公,大公子尚还有一人可求援。”
除了钟繇还有其他兵马可以来援?那是何人?又在何处?怀揣着诸多疑问众人纷纷循声回望,暮然发觉发言者竟是天子的近臣大夫吴硕。在荀彧、荀攸、夏侯惇、司马朗、王朗、满宠等一干曹氏重臣的承托之下,身为帝党的吴硕在相府议事厅内显得极为突兀。事实上若非是得了曹昂的首肯吴硕怕是连相府的门槛都摸不着。
曹昂之所以会请吴硕来出席曹营内部会议,一来是因为他相信吴硕的品行与才华,二来曹昂也想通过吴硕来缓和曹家与士族的关系,不想在此紧要关头树敌过多。哪曾想吴硕还真有妙策奉上。于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的曹昂赶紧探身追问道,“何人?”
吴硕倒也不怯场,就见他一边坦然承受着曹营文武质疑的目光,一边拱手朝曹昂进言道,“便是齐侯蔡安贞。”
“蔡安贞?吴大夫可是在说笑乎?”不等吴硕说完,司马朗已然哑然失笑。而坐在一旁的王朗、满宠、夏侯惇等人更是连连摇头,直接就把吴硕的言语当做了呓语。倒是荀彧、荀攸两叔侄,双双沉默不语,一时间瞧不出喜怒来。
曹昂也对吴硕的进言深感失望。早在衣带诏之变爆发后,曹蔡联盟便已然名存实亡,待到钟繇计夺平城之后,两家间的关系更是势同水火。饶是曹昂如何急于救父脱虎口,这会儿也没脸去求蔡吉。更何况就算求了,蔡吉也不见得会出手相助。再怎么说之前也是他曹氏父子背盟在先。
吴硕却是无视司马朗的讥讽,继续不紧不慢地述说着自己的,“大公子明鉴,曹、蔡两家虽有不快,然只需天子出面,蔡安贞必会冰释前嫌,出兵救援丞相。”
吴硕的一句“天子出面”让曹昂瞬间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是啊,以安贞对汉室的忠诚,一旦天子开口求援,其必会有求必应。届时只需请安贞遣水师南下威逼吴郡,便可迫使孙策从荆州退兵。或许…或许曹蔡两家还能像昔年讨伐袁绍时那般合作无间。
“万万不可!”荀彧的一声暴喝将曹昂的思绪拉回了现实。而下一刻只见这位素来风雅倜傥的荀令君竟然涨红着脸面厉声驳斥,“蔡安贞志怀安忍,智狡枭桀,向其求助,无异于引狼入室!”
曹昂从未见过荀彧如此激动,如此失态。难道向齐军求助会比四面楚歌还要糟糕?难道蔡安贞会比昔年吕奉先还要棘手?
饶是曹昂在内心深处对蔡吉尚存有一丝情愫,但此时冷静下来的他却依旧不得不承认荀彧的判断没错。至于他先前的种种设想,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真实的蔡安贞是位称霸一方的诸侯,胸怀逐鹿天下的大志,又岂会因天子的一纸圣谕而出兵救曹。正如当初刘协以衣带诏召集天下诸侯围攻他曹家父子,蔡吉却以“尊皇攘夷”为借口,圆滑地避开了南方的混战。所以要想让蔡吉出兵解救受困的曹操,就必须先要付出足够的代价。那么什么东西能让蔡吉为之心动,并且能让她不计前嫌出兵救援曹操呢?
陡然间曹昂似乎是明白了荀彧为何会突然大动肝火,于是他赶紧扬起头死死盯着吴硕不放,仿佛是要从这位吴大夫身上瞧出其真正的目的。面对曹昂投来的视线,吴硕却是既没有躲避,也没有张口解释,而是坦然地与对面的曹大公子互相对望。
半晌过后还是曹昂先行收回了视线,但与此同时他亦暗自下定了决心,不再考虑向蔡吉或天子求援,而是以曹营自身的力量去解救被困在当阳城内的父亲。然而曹昂却不知晓这世上许多事情往往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