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节 黎明之前(1/1)

凤穿残汉 !眼下的蔡吉虽没有杨修说得那般命在旦夕,但她现在的处境却也并不比昔年受困长平的赵括强到哪里去。自打得知张辽、庞统率部驰援辽西之后,公孙康和蹋顿的进攻那是一日猛过一日。齐军虽凭借工事顽强抵抗,可营寨的木栅墙终究比不得黄土夯成的城墙高大厚实。而齐军本身的兵力就不及对方两成,如今在连番恶战之下更是损失惨重,光是战死、重伤就达两千多人。加上之前夜袭损失的一千余人,齐军的战斗减员已经达到了三分之一。若按后世西方国家的标准,白狼河畔的齐军俨然算是丧失战斗力,作为主帅的蔡吉可以选择体面的投降来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恶战。

如果蔡吉此刻身处的是春秋时代,那她或许真会考虑先投降再用政治手段解决后续问题。

因为春秋是个尊王、从礼、敬德、重仁的时代。诸侯们在大动干戈的同时,亦会严格遵守脱胎周制的战争礼仪,以确保贵族在战败后能得到相应的礼遇,并可以用财物甚至城池赎回自由之身。然而现在是八百年后的汉末,春秋时代风雅宽厚的战争礼早已随风消散多年,取而代之的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争霸。所以此刻的蔡吉非但不会选择投降,反而会像受困的野兽一样死战到底。

由于兵力急剧锐减,蔡吉在三天内接连放弃两道防线,将防御圈最终定格在了中军大营。以至于眼下的蔡吉不用前往辕门,只需走出自己的帅帐便可一眼望见绣有公孙字样的旌旗在对面的箭楼上迎风飘扬。

而另一边公孙康与蹋顿虽将大军推到了蔡吉的眼皮子底下,却也为此付出了数倍于齐军的伤亡。放眼望去两军阵前那真是一派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修罗场。残肢与内脏被战马践踏得贱若尘泥,血水更是浸透了战场上的每一寸土地,直至将大半条白狼河染成一片绯红之色。更要命的是由于天气转暖积雪消融,战场上原本被冻结的尸体也开始随之加速腐化。一时间腐尸的恶臭夹杂着原木烧焦的焦糊味弥漫了整个战场。或许对于常年征战的宿将而言这样的味道早已习以为常,但来自后世的蔡吉却知这股恶臭的背后晃动着瘟疫的影子。可战事进行到眼下这般境地,谁又会有功夫和精力去处理那上万具尸体呢。

这一日子夜时分,殚精竭虑的蔡吉辗转反侧无法成眠,遂披起狐裘信步走到了帐外。忽然一阵寒风袭来,令刚刚钻出被窝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顺手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想到这件狐裘还是三个月前用曹丕献上的狐狸皮缝制的,蔡吉下意识地朝四下里环视了一番,果见年少的曹丕正抱着一柄长剑守在营帐前的篝火旁打瞌睡。见此情形蔡吉微微叹了口气,转身从帐内取了一块毯子,轻手轻脚地想要给曹丕盖上。

其实这会儿的曹丕仅仅是在假寐。耳听有人接近,条件反射之下他当即手按利剑猛然睁眼,“谁!”待见到蔡吉正拿着块毯子尴尬地看着自己,曹丕不由老脸一红,起身讪讪施礼道,“见过齐侯。”

“子桓还真是耳听八方。”蔡吉一面将毯子塞到了曹丕的怀里,一面自顾自地坐到篝火旁烤起火来。

曹丕见状捧着毯子慌忙提醒道,“天寒风凉,还请齐侯进帐歇息。”

蔡吉却是指了指身上披着的狐裘,嫣然一笑道,“狐裘甚暖。”

意识到蔡吉身上的狐裘乃是自己先前奉上的战利品,曹丕只觉胸口一热,当即壮起胆子坐到蔡吉身旁替其添起了柴火。熊熊地篝火将新鲜的松树枝烧得噼啪作响,隐隐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松香,令连日来被尸臭熏得都快失去嗅觉的蔡吉一阵神清气爽,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此刻望着曹丕被火光映红的稚嫩侧脸,蔡吉不觉心念一动,脱口道出了这些天来一直压抑在心中的话语,“因孤一时失察,令子桓与众将士身陷此等险地,孤真是…真是愧对诸君信任。”

曹丕没料到堂堂的齐侯竟会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向他忏悔。在斟酌了片刻之后,曹丕小心翼翼地向蔡吉劝慰道,“齐侯毋需自责。丕自幼随父南征北战,期间历经数难,皆因将士用命,每每都能化险为夷。齐侯亦深得将士爱戴,故此番定能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蔡吉回味着曹丕的话语,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的表情。从被董卓通缉到宛城之战,从官渡之战到火烧赤壁,无论是历史上的曹操,还是这个时空的曹操,都堪称神之宠儿。寻常人等只要碰上一次就万劫不复的大难,曹操却如曹丕所言“历经数难”皆能化险为夷。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蔡吉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自问——我是否也有此等运数?要是我真有此等运数,又怎么会被围困在这荒山野岭?

说实话,蔡吉并不是特意要向曹丕忏悔什么,她只是想找个机会发泄一下在心中压抑许久的负面情绪而已。须知蔡吉受困辽西已经快两个月了,日益增加的伤亡,迟迟不见的援军,以及逐渐削减的粮草,无不像一座座大山压得蔡吉气都喘不过来。可她却又偏偏不能在人前流露出胆怯、迟疑之类的情绪。因为她蔡安贞是这支大军的主帅,她得为全军将士负责,得为她犯下的错误负责。她更加不能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全军的士气。

但曹丕不同于普通的齐军将校,蔡吉自负眼前的少年不敢将她一时的发泄之言传出去。甚至就算曹丕说出去了,凭他的特殊身份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这会儿的蔡吉仅是稍稍沉吟了片刻之后,便摇头苦笑道,“孤怕是凶多吉少也!”

哪知曹丕却突然起身走到蔡吉面前,极为郑重地朝她俯身一拜道,“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今日之劫,皆为天之试练,齐侯岂可因一时之困,便妄自菲薄,罔顾天命!”

曹丕的这一举动显然大大超出了蔡吉的预料。惊诧之下蔡吉不由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想要看看这位历史上的魏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就见曹丕迎着蔡吉狐疑的目光坦然而立,眼中不见分毫造作。

过了半晌之后,蔡吉终于开口问道,“子桓认为孤乃天命所归?”

“是。”曹丕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令尊呢?”蔡吉紧盯着曹丕追问道。

曹丕身形微微一颤,犹豫了一下道,“也是。”

“也是”二字既体现了曹丕心中的矛盾,同时也道出了他对未来局势的判断。在曹丕看来汉室已没有复兴的希望,整个大汉王朝最终会像昔年的周王朝那样分裂成数个诸侯国。蔡吉和他的父亲曹操则将成为割据一方的君侯。而只要父亲和蔡吉像春秋时的诸侯那样继续奉汉室为尊,那他和蔡吉的婚姻也将继续维持下去。故而在曹丕的眼中,他的生死,他的前途,他的荣辱,皆与蔡吉的沉浮休戚相关。

然而此刻面对曹丕矛盾,甚至可以说有些“乡愿”的回答,蔡吉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抹狐媚的笑容。就见她起身上前,拍了拍住曹丕的肩膀,凑到其耳边低声耳语道,“子桓,天命所归者,历来仅有一人!”

对于蔡吉而言争霸就是一场近乎零和的博弈,唯有迈过黎明前的黑暗方能夺取最后的胜利。而当东升的旭日再次驱散笼罩在白山黑水间的黑暗之时,孤守辽东的锦西城也终于迎来了建安八年的第一支船队。这支船队无论是在规模上,还是在气势上都远甚于之前任何一支停靠锦西港的船队。因为这支船队运载的不是寻常的陶器、布匹、漆器,而是足足五万多名虎贲之士。

码头上,早已等候多时的林飞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刚刚下船的管承,而事先准备好的大篇接风之言,这会儿亦是化作了一句简单而又激奋的,“尔等可算来也!”

是的,没有任何言语能比“可算来也”四个字更能体现林飞此时此刻的心情。要知道林飞本已召集城内的男丁组成义军,打算奔赴辽西驰援受困的蔡吉。但就在他准备誓师之时,关内却传来了援军即将抵达的消息。考虑到之前唐蓥等人的惨败,林飞最终决定等关内援军到达之后再一起行动。可谁知这一等就是整整半个月,连带着城内的人心也有些浮动起来。好在现在来自青州的水师总算是为齐侯送来了期盼已久的援军。

眼见素来稳重的林飞如此激动,深受感染的管承当即拍着胸脯,朗声放言道,“吾等来也!林邑宰放心,承与帐下四万将士定将主上救出重围!”

“四万?不是五万乎?”林飞一脸狐疑地冲管承问道。要知道他之前得到的密报可是说有五万援军自海路北上锦西。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缩水成了四万人呢。

旁边的军师辛毗见状,连忙凑上前压低了声音向林飞解释道,“邑宰有所不知。吾等被上之时,另分了一万水军北上玄莬。”

“自青州直上玄莬?”林飞微微皱起眉头道,“不中途添加补给?”

谁知管承却是不以为然地咧嘴一笑,摆了摆手道,“何须补给,一路抢过去便是。”

林飞经管承如此一提醒,这才想起齐军水师的前身本就是海贼,以战养战根本难不倒这些海上讨生活的汉子。事实上从管承和辛毗的只言片语之中,林飞也已判断出这支直接北上的舰队多半是肩负了声东击西,乃至围魏救赵的重任。一路上更是免不了会对沿途的村庄部落烧杀掳掠。不过如今的林飞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能救出受困白狼河的蔡吉,就是让他将整个玄菟郡屠一遍,他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想到这里林飞当即便将话题又转回了救援上,“飞已在城内招纳起两千义军,可由将军任意调遣。就不知二位打算何时出兵?”

面对心急如焚的林飞,辛毗到是显得颇为镇定,就见他朝林飞拱了拱手道,“邑宰,吾等在海上漂浮已有十余日,对岸上之事更是一无所知。却不知现下白狼河战况如何?公孙康与蹋顿二贼兵力几何?”

辛毗连珠炮似的发问,令林飞也随之冷静了下来。确实,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了解敌情贸然行动之会落得先前那次全军覆没的下场。于是林飞在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便向辛毗等人介绍道,“公孙康与蹋顿共有部众六万余人,其中五万余人聚于白狼河畔围攻主上,其余各部则分散于辽东各重镇,时而滋扰锦西时而攻击吾部辎重。至于白狼河战况……”林飞说到这里,脸上再一次流露出了痛苦而又焦急的表情,“不瞒二位,公孙康与蹋顿二贼将白狼河大营围得水泄不通,飞至今都未能联络到主上。但据探子来报,前些日子白狼河水曾为鲜血染红,想来主上与那二贼已有过一番殊死恶战。”

听罢林飞所言,辛毗和管承的神色也随之凝重了起来。虽然他二人一早便知蔡吉被数倍于己的敌军围困于偏远的白狼河畔,却不曾想真实的局势竟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糟糕。难怪了林飞一上来就迫不及待地要他们出兵。

正当众人沉默不语之时,从远处突然飞驰而来了一骑快骑。但见马背上的斥候越过辕门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跑到林飞面前禀报道,“邑宰!寻……寻找唐将军也!”

“唐将军?”林飞愕然地望着那个斥候,以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颤声追问道,“可是唐蓥?”

斥候摸了一把满是泥汗的额头,兴奋地点头道,“正是唐蓥,唐将军!”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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