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凡尘 !从弯河下来,柳侠不知怎么走上了通往娘娘庙的小路。
这条小路因为常年有人行走,本来是很清晰的,在月光下大老远就可以看出曲曲弯弯的轮廓来,可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干枯虬扎、长满了锋利狰狞的尖刺的野山枣树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挂扯着柳侠的衣服,扎在他的脸和手上,柳侠拼命想趟开一条路,可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枝,旁边就有好几枝补充上来,他几乎动都动不了……
等他一身褴褛终于翻过了娘娘庙,看到了老歪梨树,欣喜若狂地背起背包往家跑的时候,却发现脚下的路都成了大雪融化过后的胶泥地,甚至比那个还要难走,黏腻黄稠的胶泥足有半米深,他无论怎么用劲,都拔不动腿来。
他看到孙嫦娥端着个粗陶盆从堂屋出来,好像是倒泔水,他扯着嗓子喊:“妈——,妈——,我走不动啦,你喊喊俺伯跟俺大哥,叫他们拿着锨来给泥挖挖呗——”
孙嫦娥没有听到,走到坡沿,泼了泔水,径自转回堂屋。
柳侠被困在泥泞中寸步难行,周围又看不到一个人,他急躁得快要爆炸了,再次拼了命一样尝试着拔出右脚,仍然不能,他还失去平衡向前扑倒了,绝望中他跪在泥泞中大喊:“伯——,大哥——,您搁哪儿咧呀……”
“幺儿幺儿,小侠,咋了孩儿?”
“小侠,孩儿,快醒醒,是不是做噩梦了?”
柳侠睁开眼,看到上方两张担忧的面容,有点迷糊:“伯?大哥?”
柳长青摸摸柳侠的额头:“醒了孩儿?”
柳魁坐在床边,隔着被子拍着柳侠的屁股:“是不是做噩梦了孩儿?俺搁外头听见你吭哧吭哧哩喘,跟上不来气样。”
柳侠试着动了动两只脚,能动,只是腿有点酸困:“嗯,做梦从京都回咱家,不知咋,酸枣圪针给路占满了,地也都成了黄胶泥,咋都走不动。”
梦里泥足深陷的发疯感太过强烈和真实,柳侠心有余悸,看到父亲和大哥,他又高兴又委屈。
柳长青揉了揉他的头发:“人要是使哩狠了,就会做这种更使慌哩梦。”
柳魁往后坐了坐,把手伸进被窝里,揉捏着柳侠的小腿:“大哥给你揉揉腿,呓怔一会儿就好了。”
柳侠舒展了身体躺好,方便柳魁捏腿,然后仰脸看着柳长青:“伯,您咋来了?”
柳长青说:“今年咱那儿哩救济粮到这(会)儿都没下来,我夜儿去望宁,跟着您大哥一起去找人,风老大,黄昏就没回去,正好接着您三哥哩电话,说你回来咧,俺俩今儿一早就搭车过来了。孩儿,猫儿咋样?孩儿搁那儿中不中?”
柳侠说:“中,那儿环境好,老师,还有苏大哥跟戴大姐两家也都对他可好,孩儿搁那儿过哩可美,学习也可好。”
柳魁把柳侠往床边拉了点,方便自己给他揉里边的左腿:“呵呵,这就中,咱猫儿聪明又勤快,到哪儿都叫人待见。”
他使劲捏了两下柳侠的小腿肚,紧接着又拍了两下,“咋样?亲眼看见孩儿这儿过哩可美,以后就不会瞎胡想了吧?”
柳侠鼓起了脸:“美是美,可是孩儿独个儿住着比这屋还大两倍哩房子,空荡荡哩,可可怜。”
柳魁看着柳长青苦笑:“哎呦伯你看看,人家都是发愁没房子哩,猫儿独个儿住个带花园哩大别墅,小侠还是能找出理由不满意,这是惯孩儿惯出习惯了?”
柳长青笑起来:“大人不都这样嘛,自己养大哩孩儿,咋好都还嫌不够好。”
柳侠把右腿伸出被窝,放在柳魁的怀里:“梦里这腿一直想走走不动,现在可酸可酸。伯,几点了?”
柳长青说:“十点了,您三哥去买菜马上就回来了,一会儿给俺给你包饺子吃。”
临近期中考试,晓慧不敢早回,不过柳长青、柳魁和柳川都当过兵,仨人包一顿饺子还是没问题的,只是饺子的模样比较丑,站都站不住,都软趴趴地瘫着,而且还有点大,一个顶孙嫦娥她们包的仨,快成包子了。
不过柳川拌的馅儿味道很好,柳侠吃得满嘴流油,只是吃两个就要嘟囔一句:“孩儿要是搁家就好了,他就好吃饺子。”
要不就是:“我搁这儿吃这么好吃哩饺子咧,孩儿也不知今儿吃啥。”
“孩儿就好吃萝卜馅儿饺子,他要是搁家,今儿能吃两大碗。”
…………
柳川忍无可忍,用擀面杖戳着他的脑门儿说:“这才二十多,就比老婆儿家还碎嘴,这要是老了还得了?”
小莘呼呼地吹着大饺子说:“俺小叔平常不碎嘴,今儿这不是想起俺柳岸哥了嘛,多正常。”
柳侠捂着额头叫:“本来就是嘛,咱吃饺子,孩儿恁远,还得独个儿做饭,可可怜嘛。”
柳长青捏着一个跟小孩儿鞋子差不多大小的饺子,温声安慰柳侠:“今儿你就好好吃吧,等过两年孩儿回来了,咱天天给他包饺子吃。”
柳侠吃了个肚皮滚圆,然后拽着柳长青的袖子跟他商量,想马上喊上肖文忠动身。
柳长青正带着花镜研究小莘那个随身听的英文说明书,他一点不着急地说:“明儿清早去吧,今儿再搁家陪我说说话。”
柳侠没脾气了,趴在沙发上哼哼唧唧,问救济粮的事。
柳魁说乡长态度虽然不耐烦,但已经答应,他会交待民政所的领导,祭灶前肯定会发下去。
柳侠又问林洁洁家那边的近况。
他在美国和柳凌他们通电话时已经知道,柳魁和秀梅带着小蕤去皖省,吃了预料之中的闭门羹,他们在哪里住了一个星期,提着礼物上门了六次,林洁洁的父母都不肯见他们。
最后一天,林洁洁的哥哥和小姨去了旅社,态度比较客气,说要再和林洁洁谈谈话,如果林洁洁坚持,他们会帮忙劝说林洁洁的父母。
柳侠问的是最近有没有什么进展。
过完年就二月下旬了,最多到“五一”,摄影店必须开门营业,要不几十万的投入白白那么放着,太可惜了。
柳魁说,林洁洁很有主见,她要求春节回家时小蕤能同行,她会再和父母沟通,如果她父母拒不接受,那就让柳川帮忙,她和小蕤先把结婚证领了,婚礼暂时不举行,这样她来荣泽也算名正言顺了。
柳侠懒洋洋地发表感言:“咱小蕤有福,林洁洁那妮儿不赖,漂亮、能干,还对咱小蕤好,过两年她爸妈想通了,天地一拜,再生俩大胖孩儿,咱小蕤这辈子就齐了。”
“你打算啥时候天地一拜,再生俩大胖孩儿咧?”一道冷酷无情的声音悠悠传来。
柳侠抬起头,脸鼓得跟癞蛤、蟆的肚子一样瞪着柳川,恶声恶气地说:“三哥——,你啥时候变成这样了啊?你就不能叫我美一会儿?”
“我咋不叫你美了?”柳川呵呵笑,“生大胖孩儿哩过程就可美呀,你没见?可多人还为此不惜犯罪咧!”
柳侠看着柳长青大叫:“伯,俺三哥干公安干成个流氓了,你都不管管?”
虽然柳川的玩笑话已经非常婉转,柳长青却还是很不习惯在公共的场合说这种带色的话题,不过他却没有逃避,而是和柳川一样笑呵呵地看着柳侠:“您三哥说哩没错,幺儿,你二十八了,也该想想婚事了。”
柳侠爬起来,气势汹汹地做离家出走状:“我不搁这儿了,我去少林寺当和尚。”
柳魁一把拽住柳侠的裤子:“好了好了孩儿,俺都是跟你说着耍咧,又没逼着你明儿就得娶个媳妇回来,赶紧躺下,大哥给你揉揉肚子,看肚子都快吃崩了。”
柳侠穿的是家居服,松紧带的裤腰,柳魁着急之下这一拽,他的大半拉屁股大都露了出来,他也不管,就怄包地往那里一戳,威胁道:“您说不叫我结婚我就回去,要不我就去当和尚。”
柳魁哭笑不得地站起来,帮他把裤子提好,又把他摁在沙发上:“中中中,咱不结婚不生孩儿,就当一辈子快乐哩单身汉,中了吧?”
柳侠很不情愿地趴在沙发上,继续释放威胁:“我都结过一回婚了,一点不美,谁要敢再叫我结婚,我就去当和尚。”
柳川盘腿坐在沙发上,发愁地对柳长青说:“伯啊,二十八了还是个不开窍哩生瓜蛋儿,这可咋弄啊。”
柳长青隔着眼镜片看着柳侠,脸上无波无澜,眼睛里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柳侠到底又在荣泽住了一天,晚上是和柳长青一起睡的,睡的很踏实,没再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然后吃了早饭,就和提前两天已经请了假的肖文忠一起出发了。
合同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柳侠不但没请客送礼陪酒陪笑,还得到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招待。
原来,肖文忠的一个本家姑姑是这个市交通局的二把手,虽然只是本家的堂亲,肖文忠的父亲却是和这个姑姑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同班,比一般的亲兄妹感情还要好。
这位姑姑显然提前从肖文忠那里知道柳侠不少事,见了柳侠就夸他是胆识过人、在这个年头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
这位凭自己的能力得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姑姑见识和情商都很到位,她对柳侠的夸奖既不含一丝巴结结交的意思,也没有手握主动权一方的优越与傲慢,而是前辈对自家后生的朋友的亲切与宽厚,这种态度让柳侠很舒服,同时也表明这个姑姑对肖文忠很重视。
而肖文忠在合同签订后,才委婉但明确地试探柳侠:“你那里还不需要人?”
肖文忠知道柳侠给局外人的工程介绍费是百分之二十,他表示自己愿意按三大队一直以来给业务员的工程提成:1%。其他的待遇和其他人一样,工资和正常的工程奖金。
柳侠当场表示欢迎肖文忠入伙,同时表示,今天签这个工程时,肖文忠还不算他的人,所以他还按百分之二十给肖文忠提成。
肖文忠和柳侠缠了半天嘴,坚决不肯拿那么高的提成,最后柳侠好说歹说,他接受了百分之十。
肖文忠说,这个工程,他本来就是要当投名状的。
中原西南部山区的气温通常比本省平原地区低好几度,入冬后,原城只下过一场雪,这边的山区却已经下了四场了,所以这里的冬季无法开展野外作业,合同约定测绘在七月十号交付,柳侠打算阳历三月中旬开始动工。
肖文忠对三大队看来真是忍无可忍了,和柳侠一起回到荣泽后不足半个小时,他就把停薪留职的申请给递上去了。
柳侠还没来得及离开,正在洗澡呢,就听到外面冯红秀的大嗓门:“啧啧啧啧啧,咱们三大队这真是要完,又走一个又走一个,哎呀,现在这业务科我看也就小肖还有个人样儿,这一走,哎,啧啧啧啧啧……”
柳侠洗完澡刚穿上睡衣,正擦头发呢,听到有人敲门,打开一看,付东。
付东一进来就苦笑:“兄弟你这是打算把三大队的墙根儿给挖穿啊!”
柳侠吓得连连摇头:“哥你可不能这么冤枉我,我从没朝咱大队下过手,是肖哥主动找的我。”
付东还是苦笑:“就是这样我才觉得咱们大队是真要不行了,你知道吗?潘队长申请退休了。”
“啊?”柳侠这次是真被吓住了。
潘留成只比马千里大几岁,离退休还远着呢,何况,现在的中国,哪个在位上的人不是恨不得干个千秋万代?想退休的都是底层人员。
潘留成家的老二还在上高中,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他如果退休,奖金就没了,这对他的家庭经济冲击还是蛮大的。
柳侠问付东到底出了什么事。
付东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如果顶头上司再是个小心眼爱翻旧账的,下面的人就没法干了。”
柳侠想到原来潘留成和马千里之间良好的关系,明白了他干不下去的原因。
付东又兴奋地告诉柳侠一个好消息:“你知不知道,丁红亮跟张树宝的小队散伙了?他要求来队里继续上班。”
“为啥?”柳侠问道。
付东说:“俩人这么长时间就接了一个工程,就是道北那个化肥厂新址,丁红亮为了拿到那个工程,报了个低得离谱的价格。
工程结束后,张树宝一算,支付了两个工人的工资后,就剩下不足四千块钱,他一下就和丁红亮吵了起来,最后甩手走人,到现在都快俩月了,张树宝也没和队里任何人联系过。”
柳侠问:“那,丁红亮回来继续上班哩事咋说?”
付东笑:“咱焦队长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当初丁红亮不给他面子非要停薪留职,今天焦队长就不能让他好过,不管谁说情,他都不肯让丁红亮复职。”
柳侠耸耸肩:“这俩革命战友的友谊真经不起考验。”
付东走后,柳侠去院子里搭刚洗的内衣,被三大队几个人看到,纷纷过来和他打招呼,柳侠从他们嘴里又听到一个消息,李吉跃马上就要调走了,去原城总局。
李吉跃走的原因,是南面的几栋家属楼竣工分配,李吉跃居然分了个顶层,李吉跃不服,去找焦福通理论,焦福通一句“这是领导班子综合考量的结果,不是我个人的意见”就把他打发了。
柳侠有点伤感,他来到后第一个工程跟的就是李工,李工对他一直很照顾。
柳侠想去看看李吉跃,周彩凤告诉他,李吉跃从办理调动开始,就没再上过班,人一直在原城。
柳侠厌恶焦福通,但三大队如今的境况,柳侠却并没有感到高兴,即便他不能在这里了,他也希望曾经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经济状况的三大队能够永远繁荣辉煌。
柳侠因为第二天要去原城给猫儿打电话,得再在荣泽停一晚上,晚饭后他去看望岳德胜的时候,在林荫道上和正阴沉着脸训斥女儿的丁红亮走了个碰头。
丁红亮穿着正常的西裤、深色羽绒服和黑皮鞋,因为有风,他疏于打理的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如果不是他训斥孩子的声音,柳侠差点没认出他。
柳侠穿的是圣诞假期去戴维斯先生家的农场时猫儿给他买的牛仔裤、黑色皮夹克和中筒户外运动靴,脖子里还随意围了条大红色的羊绒围巾。
丁红亮第一眼好像也没有认出柳侠,所以柳侠的打扮好像让他惊艳了一下,可当他看清楚柳侠的脸,他马上不屑的冷哼了一声,抱起孩子就走了。
第二天,柳侠给猫儿打电话时说起这事,猫儿笑着说:“小叔,等我回去,我天天都给你打扮哩跟明星样,气死那鳖儿。”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如果没有,后天一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