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一间很小的诊所愿意接收他们。
帘布隔开了两个房间,宋梓炀坐在那木制长椅上,双手垂放在面前。
任远抬起头望着那帘子,声音隐约地能从里头传出来。
这是一间很小很小的诊所,小到只有两间房间,而且,医生和护士都是各一名,周遭的环境很是糟糕。
可是已经没办法了,他们走遍了那么多的医院和诊所,这是唯一一间愿意接收的诊所,即便,这是无牌的。
或许,这算是一场赌博吧?只希望,穆沐能撑得过去偿。
他走到好友的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放心吧,她一定会没事的。”
宋梓炀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一路,他的衣服和手都沾上了血,这是属于穆沐的血,他亲眼看着那抹血红渗透她的衣服,却始终无能为力。
他阖了阖眼,声音沙哑得吓人。
“任远,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眼露诧异,男人抬起头来,嘴角的笑显得是那样的自嘲。
“她出了这种事,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她现在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温绾不可能会找穆沐的麻烦,而穆沐会变成这样,有他推托不了的责任。
任远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拿出一根烟递给他,见他拒绝,也没有勉强。
“你这话当着我的面说说就好,如果是她,肯定不想从你口中听说这样的话。”
宋梓炀握紧了拳头。
这么多年来,他被流放至此,整天都是无所事事的,在别人的眼里,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纨绔公子,除了会吃喝玩乐,根本什么都不会。
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当穆沐发生这种事,他只能抱着她一间一间地求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任远去打了几通电话,得知那么多的医院不接收,的确是因为温绾的缘故,温家家大势大,很多时候都是一句话的功夫,就能把一个人的路彻底割断。
而宋梓炀,即便宋家也是名门,但他是一个被流放的人,除非是有自己的势力,不然的话,根本就只能任人鱼肉。
这一点,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手术半途,医生曾经出来过几遍。
大人小孩的情况都危急,每个人都要做最坏的打算,医生按照他的吩咐尽量保住大人,可到后来,孩子好不容易出生了,大人却出现了大出血。
从黑夜到白天,又从白天到傍晚。
分分秒秒都让人觉得煎熬。
医生最后一次出来,那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穆沐生下了一个男孩子,由于不算足月,看上去比一般的婴儿还要小一些。
他将儿子抱在怀里,不禁有些动容。
这是他和穆沐的孩子,他们俩的孩子。
曾经,他这辈子以为自己不会有爱人,也不会有孩子,可如今,却全部都实现了。
他觉得,就算现在要他去死,他也觉得满足了。
穆沐直到第三天才醒过来,看到儿子的时候,她的神情也难免激动。
宋梓炀把孩子抱到她的身边让她看,她没有血色的脸绽放出浅浅的笑,眼眶有些微湿。
纵使再不愿,他到底还是不想连累愿意为他们接诊的医生,在她醒过来不久,就带着她出院回家了。
天气逐渐有些冷,他抱着她上了车,深怕她会冻着,即便是坐在车厢内,也仍然紧抱着她不松开手。
她微微仰起头看他,虽然这几天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她心里也明白,自己会在那样的一间小诊所生孩子而不是在大医院,肯定是因为什么原因。
她抬起手,抚平他眉间的皱痕,声音很轻。
“不要皱着眉头,本来就比我大几岁,皱着眉头的样子就更显老了。”
他却是怎么都笑不出来,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感受着那透过单薄衣料传来的温度,这才能让他安心一些。
车子缓缓行驶,他看着她的脸,薄唇微张。
“木木,对不起。”
她摇头。
“不要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也不喜欢你跟我说对不起。”
她顿了顿,笑容很温柔。
“与其说对不起,我还是比较喜欢你跟我说谢谢。”
他抱着她的手臂开始逐渐收拢。
“木木,谢谢你,辛苦你了。”
她哼声,在他的怀里慢慢地阖上双眼。
她不可能不知道他这一句“对不起”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真的觉得他和她之间不需要说出这种话来,他也无须认为他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她爱他,只要是他的一切,她也爱,从呆在他身边的那一刻起,有些事,她就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她也不曾怨怪过什么。
穆沐的身子难免乏累,闭上眼以后不久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车子到了家门口,他不愿意喊醒她,便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进屋。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都在家里养身体,赵嫂对这方面经验丰富,在她的照顾下,穆沐的脸色是好了许多。
只是,宋梓炀有一件事并没有告诉她。
由于在送医的路上耽误了时间,即便在之后给了很好的治疗,但是穆沐的身体还是因此落下了病根,若是她以后再怀了孩子,估摸会难产不说,还有一定的几率死在手术台上。所以,医生的建议就是,往后若是再怀了孩子,最好就是不要生下来,就算令人觉得遗憾,总比冒死生产要好得多。
宋梓炀忘不了,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才会在路上耽误了那么多的时间。
年轻总有年轻的好处,即便手术中大出血,可休息了大半个月,她又是一条活龙。
孩子很健康,每次都哭得很大声,赵嫂对此赞不绝口,说这孩子长大以后铁定好得很。
在这之后,还发生了很多的事。
温绾知道她还活着,为此大发雷霆,跑来想要闹一场,没想,宋梓炀发作,差点伤到了她,最后,还是穆沐制止了他。
再之后,宋梓炀试图做些什么,无奈温家势力太大,温绾无比得意,更是多次想要向穆沐下毒手,她都好不容易避过了。
再再之后……
宋梓炀选择亲手放掉这段只存在了一年多的爱情。
任远本来就是主修心理方面的专业,也有相关的权威证书,在宋梓炀的执意下,他向穆沐实施了催眠。而她哭着喊着,却始终无法让他打消念头。
当她昏迷过去,宋梓炀把她送回了邑洲。
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偷偷跑回邑洲。
车子越驶越远,那抹纤细的身影在倒后镜中越来越远,任远看见那抹身影最后被那个名为徐非的男人抱进屋,而后,才终于收了回来。
他看着坐在旁边的男人,沉默良久以后,问了出口。
“后悔吗?”
宋梓炀在心底也问着自己,后悔吗?
不,他想他是不后悔的。
即使有她在身边的日子,是那么的快乐,但现在的他,根本就没有能力保护她,他一次次让她遇上危险,一次次地看着她在他面前逞能,如果她继续呆在他身边,接下来的日子也只会变成那样的话,他宁愿放开手。
所谓的爱,并不一定非要绑在身边才算,只要她能过得快乐,他就觉得满足了。
他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这之后的几年,他都是单独一个人带着孩子。
他给他和穆沐的孩子,取了一个名字,就叫作宋子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当那一年,他接到消息,家里的人擅自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甚至还瞒着他弄好了相关的手续,他看着父亲发过来的照片,整个人都几乎回不过神来。
照片中的那个人,模样早已褪去了旧时的学生气,一头披肩的长发就散在身后,眉眼弯着,看上去是好看极了。
而这个他所谓的妻子,就叫穆沐。
他方知,有一种缘分,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可能被割断。
命运再一次把他和她拉到一起,还是用这种无比残酷的展开方式。
这后来的很多事情,都似乎变得不可思议。
他对过去的那段爱藏在了心里,不曾透露半分,却隐约被她的身影迷了眼。
他想赶她走,又想把她留在身边,矛盾得很。
任远的一句话,生生地提醒了他。
“你和她,还有多少个六年?”
他也在自问,是啊,他……还有多少个六年?
这一次,他鼓起了勇气,他已经不再是六年前的他了,那么,现在的他,是不是就可以……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放开了?
……
记忆,总是在最后的时刻,如同走马灯般,飞快地倒带再倒带。
病床上,宋梓炀慢慢地睁开眼睛,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她带着浅浅笑意的脸。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好友,都站在他的床边,恐怕,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还要幸福了。
他当真觉得,自己的人生圆满了。
在未遇见穆沐之前,他是一个只顾玩乐的纨绔公子,他每天过得荒唐,因为他知道,上帝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可那样的人生,他倒是宁愿快些结束,快些解脱。
可当他遇见了穆沐,他恨不得时间能够再长一点,最好,能长到他可以陪她到白头那么久。
终究,还是奢望了。
他艰难地抬起手,穆沐就好像明白他想做什么,握住他的手,让他抚摸着她的脸颊。
她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哭,唯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太过难受。
“木木,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们走过来的这一路……”
他唤着她的名字,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声,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庆幸自己能遇见你。”
如果没有她,他不可能从那黑暗中走出来,那样的一个宋家,那样的从小就被流放,他的世界从来都是不见天日的,他也曾经以为,自己会就此迎接死亡。
可是,她却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如同救赎一样,把他从那黑暗之中拉了出来。
她给了他美好,给了他幸福,让他不会觉得这个世界太过冷酷无情。
他阖了阖眼,感觉身体的疲惫几乎撑到了一个极点。
“下一辈子,就不要再遇见我了,没有我的人生,你会更幸福的,你要找一个能够跟你白头偕老的人,宠你爱你,呵护你一辈子。”
然而,她却摇了摇头。
“你在说什么呢?”
她看着他的眼,那眸底,是专属于他的温柔。
“下一辈子,我还想要遇见你,然后爱上你。宋梓炀,我觉得我最幸运的,就是能跟你在一起,那每一分每一秒,都足够我往后在没有你的岁月里一再回味了。”
他总说,遇见她,是他的救赎,于她而言,又何曾不是呢?
他在笑,笑得连眼泪都掉下来了,他看着她,她的容颜逐渐在他的视线中变得模糊,他微张着唇,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
“穆沐,我爱你。”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始终不肯松开。
“宋梓炀,我也爱你,我也爱你啊……”
只是这句告白,他却是再也听不见。
……
遇见你,是我这辈子的救赎。---宋梓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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