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捂着嘴,眼泪顺着脸颊不断地滑落,她是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个结果。
这些年,只要她每次过来这边,都会住在村长的家里。
村长为人热情好客,因为是长辈,待她是极好的,他经常会说,他有一个跟她一样大的女儿是城里工作。
在这村里,除了小美一家,她与村长的关系是最好的。
明明前几天,村长还在热络地拉着她说话,可这会儿,却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往后,都不会再对她笑了,也不会打趣她的事了撄。
穆沐明白,生老病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可是,当她真正面对时,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接受不了偿。
“村长,你不是说等我快要回去之前给我做一顿好吃的么?你快醒醒啊,你答应我的事,怎么可以不算数?”
她伸出手摇着他的手臂,然而,不管她说些什么,床上的人始终没有半点的回应。
她大声地喊,但仍然改变不了什么。
宋梓炀就站在她的身后,对他来说,这种事情他是司空见惯的,可这会儿,心里也难免有些难过。
他走过去,从后头拉住了她的手。
“够了。”
他想要制止她,她是说什么都不肯走,仍然站在床前,不停地呼喊。
他尽数看在眼里,声音低沉。
“你再怎么喊,他都不可能会醒过来了。”
她转过身,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服。
“你不是医生吗?你为什么不把他救活?你一定能把他救活的,对不对?他没死,他不可能会死啊……”
男人任由她拉扯着,她喊到嗓音都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哭得太多的缘故,眼前的视线突然袭上了一片黑暗,下一秒,她的双腿一软,身子眼看着就要跌在地上。
他连忙伸手抱住,脸色丕变。
“穆沐?!”
他叫了好几声,她仍是半点回应都没有。
眉头紧蹙成“川”字,想也没想,他就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快步地走出去。
把她带走另一处帐篷,随后放到床上,仔细地检查了一番,那结果让他的心是猛地漏了一拍。
让人去取血检的报告,翻到了穆沐的名字时,显然是呈阳性。
她也感染上了。
宋梓炀拿着报告的手紧攥,这几天他忙出忙外,心里总以为她不会有事,没想到,她也被……
他垂眸,看着那张苍白的小脸。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
当她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正处在隔离的帐篷内。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明白了过来,用手肘支撑起身子,这帐篷就只有两张床,另外的一张床是空着的,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那床上今个儿早上还睡着人,可中午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突然就走了。
这病情太快,快得让人猝手不及,难怪,那么多的人听见“霍乱”这两个字以后,会立即变了脸。
她曲起双腿用手环着,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味,帐篷内点了灯,看样子应该是晚上了。
周遭特别安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串脚步声由远至近地走来。
她抬起头望过去,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赫然就是宋梓炀。
他身上的白大褂沾了不少的血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这几天,他也不好过,几乎没怎么阖过眼,眉宇间是隐隐可见那疲惫。
他走过来,看见她醒过来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终于醒了。”
“我睡多久了?”
她的态度显得很平坦,他抿着唇,好半晌才回了句。
“已经一天一夜了。”
她微怔,原来她这一闭眼,过去了一天一夜了。
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男人拿出听诊器给她检查了一番,过程也没说话,只是那沉着脸色的面靥是怎么都教人无法忽视。
她仰头,看着他的脸。
“宋梓炀,我是感染上了吧?”
他不吭声,但答案很显而易见。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苦笑,村里那么多人都感染了,其实,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即便如此,这个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她想起了村长,总爱憨笑的老汉,他总说自己身体倍儿棒,下田地也不需要别人帮忙,大冬天也能光着膀子。
那样的一个健康的人,也敌不过这场突如其来的病。
那么她呢?
是不是,她也会像村长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体会慢慢变得冰冷?
“宋梓炀,我会不会死?”
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些微的沙哑。
几乎是在她这一句话普一说出口,他便咬音很重地撂下一句。
“你不会死。”
她对上他的眼,那双深如浓墨的黑眸,是异常的深邃。
这个男人,曾经是她最爱的人。
人在死亡面前,是懦弱的,就连她也不例外。
手开始不住地发抖,这短暂的几天,死别一次次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些她曾经熟悉的人,一个一个都离她而去了,便也让她明白,这场病究竟有多严重。
她知道他这一句话,不过是安慰而已。
穆沐垂下眼帘,左手手背有些疼,她望过去才发现,自己的拳头握得太紧了,那输液的针头便也有些鼓胀。
他自然也发现了,拉过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摩。
她看着他的眼睫毛,总觉得喉咙里好像有什么卡在了里面,上不去,也下不来。
“其实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难过,所以,我真的无所谓的。”
她的妈妈已经不在了,爸爸又被她亲手送进了牢里,徐非的身边有贾苍苍,最多,也就只有徐明昌会为她觉得伤心。
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她真的了无牵挂了。
她甚至开始在想,她死了以后,要怎么处理身后事。
“宋梓炀,我能拜托你一些事吗?”
她也不等他说话,就径自往下说。
“我的工作室,你就帮我交给徐非,至于我妈的那房子,还有我的存款,你就帮我交给徐伯父……这么多年来,都是他在照顾着我,虽然他不是我的爸爸,可是在我的心里,早就把他当成我的爸爸了。”
她笑,笑得满是苦涩。
“等我死了以后,你就帮我告诉徐伯伯,让他不要替我感到难过,我只是提前一些,到下面去陪我妈妈而已……我妈妈寂寞太久了,有我陪着,徐伯伯就能放心一点……”
声音难免哽咽,她还想说些什么,却没想,他突然低吼出声。
“我说了,你不会死!绝对不会死!”
他抬眸,眼底的光似乎快要溢出来了。
“穆沐,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就不准死!”
她张了张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不准,她就不会死了么?
他当真以为,她蠢到看不清现状么?
这一场传染病来得太快,多少人为此而病死,她看得是再清楚不过了。
她看着他的手,覆在了她的上面,她有些恍惚,记不清究竟有多久自己没有碰触过他了。
或许是到了这个节骨眼,她的心禁不住软化,面前的这个男人,在她的眼眶之中身影逐渐变得模糊,她眨了眨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她不想死啊!她真的不想死!可是,她好怕,好怕像那些人一样,一旦闭上眼睛了,就再也睁不开了。
这种事,只有自己碰上了,才会知道是多么的让人恐慌无助。
他抬起手,帮她抹掉了眼泪,语气里带着坚定。
“穆沐,相信我。”
她咬着下唇,轻微地点头。
“我相信你,宋梓炀,我相信你……”
可是,事情往往是不受控制的。
这之后的几天,她的情况每况愈下,肝脏出现了出血的现象,甚至,还发起了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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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梓炀把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剩下的,便唯有等待。
几天的时间,村里有一部分人经过治疗,已经从危转安,这种病其实只要发现得及时,生还率还是有的。
穆沐成了在这生生死死之中,是最牵动他的心的人。
她陷入了重度的昏迷,身体情况变得很差,虽然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但持续的高烧让她的身体几乎要撑不下去。
当她再次醒过来时,他就坐在她的床边,胡渣子让她是差点就认不出他来了。
她笑,在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的,恐怕就只有她了。
“宋梓炀,你好丑。”
她努力地抬起手,触碰着他的胡渣,痒痒的,却出奇的好玩。
她突然记起,以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曾因为忙于各种手术疏于整理自己。那时候,他一身的白大褂,即便再怎么狼狈,在她的眼中,也是帅得掉渣。
大概,那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男西施。
那只是唯一的一次,之后,他便没再在她面前那么狼狈。
她却牢牢地记到了现在。
或许是病了一场,这段日子的昏昏沉沉,让她想起了好多的事情,其中也包括了他和她曾经的回忆。
他抓住她的手,紧握在手里不放,那紧绷的下巴曲线让她看了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宋梓炀,我突然很好奇,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难过呢?”
他想说话,她却用手封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出来。
算是最后一次吧,这是她的自私,也是她的一点小小奢求。
“我知道你不会,但是,你别说出来。”
他把她的手拉下,那双眼里的光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复杂。
“如果我告诉你,我会难过呢?”
她笑,笑得连眼泪都掉出来了。
虽然她的脑子现在不好使了,可有些事,她还是会记得的。
“宋梓炀,谢谢你的安慰。”
她看着他的脸,开始感觉意识被拉扯着,而他的脸,在瞳孔之中越来越模糊。
“穆沐!穆沐!”
她再次昏迷过去,他喊了几声,摸向了她的额头,竟是滚烫得吓人。
他的脸色苍白,持续的高烧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不可能会不知道,这会儿要是再不给她降温,指不定……
他不敢想下去,让人抬个大木桶进来,他就将她放到了桶中。
冰冷的水与冰块几乎要将她瘦削的身体淹没,她的身体不断滑落,惨白的小脸没有丝毫的血色。
他顾不得什么,进入桶中将她紧紧抱住。
旁边的人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四肢没有丝毫的力气,身子只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前,若不是那带着微弱的呼吸,他当真以为她已经……
他的臂膀用力,她整个人似乎快要嵌进他的体内。
“穆沐!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你听见了没?!”
他的手在不停地发抖,那种恐慌从心底滋生,让他根本就无从隐藏。
他不会让她死,绝对不会让她死,这辈子,他能对任何一个人的死袖手旁观,唯有她,他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的面前从此闭上双眼……
他不能,他做不到。
他成为医生,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为的都是她,她怎么可以死?
整整几个钟头,她的体温仍是没有半点下降的趋势。
旁边有人看不过眼了,高烧不退的确常用这种办法,但仅针对高烧不退的人而言,宋梓炀是正常的体温,继续在这冰水里,只会冻伤四肢。
有人劝他上来,他拒绝,只抱着她坐在那冰水之中,不肯动弹。
这一刻,在他的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她死了,那么,他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在他心里,究竟是占据着怎样的一个位置,就像她永远都不会记起,他们曾经的那些回忆……
有时候,命运是捉弄人的。
有一些人,他明明不想遇见,可命运却让他们重新遇见,甚至,重新有了交叉点。
贪图的,不过是那曾经留恋过的温暖,可明明知道,那些留念终究会带来伤害,那么,还应该继续下去吗?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他再见她,她已经成为了他结婚半年的妻子。
以为不复再见,偏偏,命运给他开了一个玩笑。
这半年,甚至更久以前,他经常会在想,遇见穆沐,对他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他得不出答案,他只能在那黑暗的漩涡里,继续自我折磨。
他不该遇见她,更不该……爱上她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体温有了下降的迹象。
旁边的医生不时为她测量,这会儿拿着体温计惊呼出声。
“降了!降到三十九了!”
宋梓炀抬起头,听到这个数字心里是松了一口气。
只要没到四十,还有希望。
他不会让她死的,就算是以命换命,他也不会让她死。
他哆嗦地起身,将她从冰水中抱了起来,然后放到床上。
快速地帮她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服,旁边有人在出声建议。
“院长,你也赶紧去换掉湿衣服吧,虽然现在天气不冷,可你这样会生病的……”
他看着她沉睡的脸,到底还是转身走出了帐篷。
降到了四十以下,他便让人安排将她送回锦城。
她身上的病已经痊愈了,剩下的便是高烧问题以及一些后遗症,这个地方的设备都是简陋的,他必须马上带她回去,在仁德,才有齐全的器材。
这里还有x市的人在,另外,他也留了几个医疗队的人,带着其他的人他就踏上了回锦城的专机。
下了机,他便带着她往医院赶。
他是抱着她下车,抱着她进医院的,很多人都亲眼目睹。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在这之前,宋家人早就听闻了他前往的村庄发生了严重的传染病,这会儿,听说他从x市回来了,还是带着一个女人往医院去时,宋一帆微微变了脸色。
东苑内,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个前来报讯的人退下,再转眸望过去时,坐在旁边的温绾低垂着头,面容难看。
报讯的人说,那个女人就是穆沐。
听到这个熟悉无比的名字,她是诧异的,她更诧异的是,宋梓炀去一趟x市,竟然会跟那个女人扯上关系。
如今,更是在众目睽睽之前,做出那种事情来。
她是根本无法忍受,想也没想就站起身来,就想往外走。
宋一帆喊住了她。
“你想去哪?医院么?”
她转过头,眼眶中含泪。
“爸,你让我怎么忍受?梓炀现在正跟那个女人在一起!”
宋一帆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他蹙着眉,目光落在了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你先呆在家,我到医院去看看,你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他都这么说出口了,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唯有点了点头。
宋一帆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将穆沐从仁德赶出去,反正,这锦城的医院很多,就算不住在仁德,也得住到别的医院。
可是他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直接就被挡在了门外。
那些人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他们院长正在忙碌,不见人,即便,他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是恼到不行,想他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么久了,何曾遇过这种事?
病房内,过分的静谧。
穆沐紧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从x市回来以后,经过一番治疗,她的高烧终于退下去了,只是身体因为病痛的折磨难免有些孱弱,而且,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她仍是没有醒过来。
宋梓炀就坐在床边,伸出手帮她抹去了额头上的汗。
这些日子,他都守在她的床边寸步不离,他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当她苦苦撑着,仍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般笑,他就想为她分担那种痛苦。
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吻,刚直起身来,门外就传来了不小动静。
他蹙起了眉头,走到房门外把门拉开。
走廊上,好几个人在阻拦着一个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似乎非要往前走,期间,发生了不少的争执。
他反手合上门,他早该知道,从他回来锦城开始,有些事,他肯定是躲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