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默笑着把吸管插进奶茶杯里:“其实,我一直都不是很喜欢吃甜的。”
“那当年也没少见你来啊。”我撇撇嘴,扭过头去斜睨着他,“在圣爵读书的时候,每周一次是必须的吧?有的时候,搞到了请假条,翘掉晚自习也要跑过来的是谁啊?”
“那是为了你。”舒默低着头,捏着小小的银质勺子一下一下地戳着软腻香滑的樱桃蛋糕,“我不喜欢吃甜的,你知道的。”
我怔了一下,有点吃惊。
“你看,现在我也不是很喜欢。”
舒默说着推开了眼前的蛋糕碟,耸耸肩,冲我淡淡微笑。
“我来了你才能吃到,我知道你很喜欢。”
我静静地望了他几秒:“那现在你又不让我上你的身,我看见吃不着岂不是更痛苦?”
舒默笑眯眯:“不是怕你再出意外嘛?”
当然,舒默的得意没有持续太久。五秒之后,他就扶着额头,眼神略带错愕地伏在了蓝色吧台上。
“跟你说过了,不会再卡住了。上次,只不过是个意外。”
“那你要不要这么快搞一个来回?很难受知道么?”
舒默揉了揉太阳穴,从吧台上支起身子,视线不经意地落在桌面上。
我看着他的目光从涣散到凝聚,然后好像被502强力胶黏在了蛋糕碟子上了似的。
我凑过去,伏在清凉的吧台冰蓝色的台面上,仰着脸看舒默好看的眼睛:“你看,这是我们当年写的字呢。”
那两只小小的、彩色的方格纸一动不动地黏在蛋糕碟子的边沿上,上面的字迹虽不崭新,却依旧清晰可辨。
我用我涂着淡蓝色珠光甲油的手指尖,一字一字地指给舒默看:“看,我有一个秘密——曾子若。”
我仰着脸望着舒默,缓缓地眨着眼睛:“舒默,你知道,我的那个秘密——是什么吗?”
舒默静静地盯着那张字条,然后慢慢地将视线移到了我的脸上:“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写的这张字条?”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记得我写过这东西。我想,这应该是我活着的时候写的。”
我又把另外一只便利贴指给舒默看:“看,这是你写的。你的字迹,没错的!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舒默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静静地盯着那行熟悉而遥远的字迹。
“这、就、是、结、局。”
我一字一字地念出这句话,每个汉字都咬掉很清晰。这个角落的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周围熙攘嘈杂的人群仿佛都消失不见了。
我直起身子,用一只胳膊托着下巴,注视着舒默侧面清秀流畅的线条,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舒默啊,你所谓的结局,到底是什么呢?”
“啪!”的一声脆响,旁边的小姑娘尖叫着站起身子,服务生仓皇地说着对不起,周围起了一股小范围的骚乱。不用回头,就能猜到是谁失手打碎了个玻璃杯,许是还盛满了黏糊糊的饮料,因为我已经闻到一股浓浓的香芋甜味。
舒默丝毫没有露出感兴趣的意味,他甚至连眉梢都没有跳一跳。这很像他,即便是在平时,他也不会对别人的事情产生丝毫的兴趣。他一向是风轻云淡,处变不惊。大概伪装久了,面具就化成了最自然的面容,想摘也摘不下来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在掩饰着我存在的城堡里,好像在用自己的生活编织着一个蒙蔽世界的精致谎言。他做得很完美,我们也生活得很快乐。
但是,靠谎言得到的快乐,又能持续多久呢?
“我们在一起。永远。”
舒默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很低沉,甚至还有些喑哑。仿佛刚才吃下的不是一块入口即化的奶油蛋糕,而是重辣加麻的四川火锅,“我们永远在一起,这就是结局。”
从雾园出来,我提议去圣爵校园里走走。舒默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上去好像已经有些累了。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笑笑:“随你。”
很好,如我所愿。
我和他之间,一向如此。
走到圣爵门口,门卫大叔拦住了舒默的去路。圣爵的校禁很严格,没有出入证,外来人员和车辆不能随意进入。非放学时间,没有系主任手批的病事假条,学生也不能随意离校。这是个好习惯。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如此。
舒默很礼貌地冲门卫大叔微笑,还伸出手跟他握了握:“我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当年毕业之后就去国外读书了,前段时间刚回来。今天路过这里,想进来看看。”
大叔仔细打量了一下,沉吟了一下,点头放行了。
舒默道谢之后,径直走了进去。
我趴在大叔肩头,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紧赶两步奔到舒默身边。
“看,长得帅就是好处多吧!”我笑嘻嘻,“男女老少通吃!”
舒默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圣爵没有什么变化,非要说有的话,也只不过是较之十年前,更加富丽奢华。我跟着舒默走在洁白的大理石铺成的爵士广场上,东张西望地四下打量。学生们还在上课,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我忽然看到了当年的寝室楼,忙跳着脚指给舒默看。
“看到了。”舒默笑笑,“还是老样子。”
“我们去后面的花园看看吧?”我提议,“那边不是有好多好多樱花树吗?”
舒默蹙了蹙眉心,犹豫了一下:“你想要看?”
我点头,瞪大眼睛看他:“樱花全都开了吧?肯定很漂亮啊!你不想看看吗?”
舒默沉吟了一下:“那就去吧。”
圣爵的情人湖一向是少年情侣们幽会的圣地。辽阔清幽的湖水,茂密馨香的花林,只要能抢到一个不易被人打搅和发现的角落,那么少年们搞定三垒一般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前提是先找到愿意跟你玩棒球的小姑娘。像舒默当年对江小离那样的纯单方暗恋,是没有机会享受这番花前月下的校园额外福利的。
我站在情人湖边的盈盈青草丛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沁脾的空气。我张开双臂,湖面上拂来清凉的风,从我的指尖划过。我回过头,望着身后不远处大片大片茂盛的樱花树丛,锦簇的粉色花瓣团团地拥挤在粗壮弯曲的枝桠上,像是一大朵一大朵粉色的棉花。舒默就站在那些樱花树丛下,偶尔一阵风略过,就会有一阵小小的樱花雨淋下。粉嫩的花瓣如同蝴蝶断掉的翅膀,簌簌地掉下来,坠落在舒默的头顶上、肩膀上,或是落在青草地上。舒默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略略斜着身子,倚靠在一颗枝干粗壮的樱花树上,静静地朝我这边望着。
我冲他挥挥手,咧着嘴大笑。
他的身子背着光,阳光从他背后朝我打过来,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整个人浸润在一片朦着粉色氤氲的雾气中,眼神和面容,都似乎变得不太真切了。
“舒默,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舒默远远地望着我,似乎没有听到我在喊什么。
我朝他奔过去,径直跑到他的面前。他抬起眼帘看着我,眼神安静而澄澈。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就是从这片樱花树丛下醒过来的。”我缓缓地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任凭芬芳绚烂的花瓣,如同坠落的彩霞般簌簌的砸在我的脸上和身体上,“第一次,发现我死了个时候。”
我睁开眼睛,看着花瓣穿过我的身体,直直地落在铺着青草的地面上,在我的身体里堆起薄薄的一层馨香嫩粉。
我抬起头,静静地望着舒默:“看,就像这样。”
回去的路上,舒默很安静。我倒是很兴奋,喋喋不休地说这个聊那个。重游圣爵士仿佛激发我对往日的回忆,一件件旧事涌上心头。我跟舒默肩并肩走在落日融金下的人行道上,手舞足蹈地凑在他脑袋边嚷嚷:“跟我说说,你当时到底看上江小离哪一点了?”
舒默脚步顿了下,但很快就步伐如初,继续往前走。
“说说看啦!咱俩谁跟谁啊~”我两步蹿到他跟前,倒着身子边走边催促,“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舒默抬起眼帘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看上她。”
“切~”我冷哼一声,面露不屑,“你没有看上她?当时整宿整宿不睡,大半夜跑楼顶喝醉抽烟的是谁啊?明知没人看还坚持每天一封情书塞到人家手里还没甩耳光的是谁啊?”
我猛地脚步一顿,凑到他鼻尖上,眯着眼睛一字一顿道:“说谎话,不脸红。”
舒默脸蛋真的红了红,他略略往后退了一步,又旁边挪了挪。
“我没有说谎。”舒默垂着眼帘望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声音压得很低又很轻,“我从来都不喜欢江小离。”
我愣了一下,怔在了那里。
“我是每天写情书,然后塞给她,但那是因为我知道,她从来都不会看。我是每天失眠,跑到楼顶喝闷酒,但那不是因为江小离。”
舒默修长的眼睫毛缓缓地颤动了一下,夕阳余晖的光撒在他的沿睫毛上,好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金子。
“我喜欢楼顶,是因为在那里,总能见到我想见到的人。她对我笑的时候,我可以回应;她跟我说话,我也可以回答。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她在一起,只有在深夜四下无人的楼顶天台上。”
我瞬间有种心跳漏拍的错觉,这种该死的人类惯性总让我不知所错。
“子若,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吗?”舒默抬起眼帘,静静地注视着我,“我从来都认得出你,一次都没有出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