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诧异这些话会像新闻联播里某段回顾改革开放三十年时代变迁纪录片的背景音一样在我脑海里响起,就在我坐在出租车里望着窗外不断闪过的西城区景象的时候。
我不记得曾经来过这里,最起码死了之后没有。我变成鬼没多久就遇到了舒默,我们两个小屁孩一直都只是在圣爵附近晃荡,顶多跑去十字街打打牙祭。回国之后,舒默天天家和医院两点一线地跑,早晚餐在家,午餐在医院附近西餐厅解决,程序设定得像机器人一样稳定。
窗外暮色中泛着幽幽蓝意的绿化带飞快地闪过,远处还能隐约看见层叠的山峦的模糊轮廓,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园一园的别墅群,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陌生,但显然它们存储在我记忆的某个深处,最起码,曾经。
有时候我会对自己的记忆感到很迷惑。我有传说中过目不忘的本事,说是《生活大爆炸》里写耳朵那样立体图像式记忆也不为过。高中的时候,我陪着舒默温上一遍书,合上书本的时候他忘掉了大半,我就已经能在脑子里一页一页翻篇儿了。每次考试他对着试卷上不会的题目,握着钢笔的手汗涔涔的在卷子上晕开一大片,我就会非常善良地附在他耳朵上告诉他正确答案是apple还是dog。
刚开始,他好像如蒙大赦般听到我的答案抓住钢笔刷刷就往上写,那几次模拟考试他的成绩匪夷所思般的突飞猛进,还被他们年纪主任在考数学的时候突袭似地逮进办公室搜身看是不是藏了小抄。后来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说什么都不肯再让我帮他作弊,听见我说A就偏要选B,好不容易提起来的成绩又蹭蹭掉了下去,更加验证了年级主任的猜测。要不然舒默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考上国内最顶尖的学府,也不用低声下气地跑他姑妈家求得只差下跪了才得到那么一笔钱,跑去美国勤工俭学地读得那么辛苦。
好在舒默踏上了美利坚合众国的领土,学业顿时就开了窍,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段誉,一下子从个花拳绣腿的小窝囊废变成了风采翩翩的高手公子。
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说出任一门考试前舒默在哥大医学院诺大的图书馆里通宵温书时狂灌的功能饮料的品牌价格甚至生产日期,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来过了西城区。就好比我当年能说出圣爵任何一个人的家庭住址生活背景父母高就,就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没有人提起过我,没有人提起过曾子若这个名字,让我忍不住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名字。不然为什么一个明显对所有人都了若指掌的重要人物死了,连个凭吊哀伤议论的人都没有?难不成,我原本就是个混迹在T城以八卦和偷窥各家*为乐趣的幽灵?
“小姐,我们到了。”
出租车“嘎——”地一声停下,我没有防备,上半身猛地向前一栽。我一把拉住前排座椅的靠背,稳住了身体,才抬起头透过正前方的挡风玻璃望了一眼:“这就是华辰小区?”
司机转过身子笑:“对,这个是正门。”说罢又指了指计价器,“七十五。”
我拉开手包,掏出一张粉色的百元大钞:“麻烦,要发票。”
敲门之前我趴在大门上听了听,里面听起来像开PARTY一样热闹,有说有笑,还放着音乐,偶尔传出玻璃酒杯碰撞的清脆声音。看来陈院长他老人家心态很是年轻开明嘛,一点不像他平时看起来那样严肃苛刻一本正经。
我在那扇铜棕色的大木门前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忽然想起来是要先敲门。敲门这个简单的动作对我来说确实已经算很陌生了,我还当真琢磨了一会儿,究竟是该用敲的还是用拍的,忽然大门就被打开了,一个额头鼻尖泛着油光的保养得当的女人脸庞笑盈盈地出现在我眼前,似乎因为门口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感到有点吃惊,微张的嘴唇轻轻“啊”了一声,怔了片刻,才拿略带着疑问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你是?”
我今天穿了件带黑色波点的墨绿色小洋装,在医院旁边的大商新玛特里买的,谁知道他们现在高层领导开趴都什么穿戴,我只好挑了件中规中矩的保守款。我认出这是陈院长的夫人,之前来过医院一次,抱着一只印着水墨青色玉兰花的保温桶直奔院长办公室,眉头紧锁面色铁青,一副赶着去捉奸的模样。
那天舒默恰巧被院长叫去办公室谈心,我在办公室门口等他。那个妖娆能干的年轻小院秘不在,陈夫人推门进去就看见两个大男人一本正经地聊是否有必要再引进一套新的进口核磁共振成像仪器,本来白得跟曹操似的脸登时充血成了红脸关公爷,快得跟京剧里耍变脸似的。
我怕她再像那天似的尴尬,忙自我介绍说:“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我是内科舒主任的朋友,也是在医院工作的。”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院长夫人明亮的大眼睛里即刻闪过了然的神情:“哦,小舒的朋友啊?”
我眨着眼睛用力地点点头:“对的对的,我是医院的护士,叫碧小野。”
大厅很宽敞,灯光也很明亮,空气里果然流淌着轻快活泼的西洋爵士,再加上几个拼起的玻璃方桌上摆着的一排一排的三文鱼沙拉寿司刺身之类的小食,让人感觉好像进了高档自助餐厅的大堂。屋里的人三三两两的聚着说笑,不论男女手里大都举着一杯香槟或是红酒。我还没看见舒默在哪儿,就看见院长夫人对着右前方一个角落兴奋地招手:“小舒,你朋友来啦!”
那角落里摆着一套休闲布艺沙发,我垫了垫脚,好像还有一只抹茶色的玻璃茶几。舒默背对着我坐着,回头的时候他的对面露出一张脸,离得太远我也没看清。我把目光聚集在舒默脸上,注意到他看清我是谁的一瞬间蹙起的眉头和眼神中浮起的疑惑。我两只手合在身前,老实地扣着那只缀满银色亮片的漆皮小手包,一副乖巧可人的小家碧玉的模样,冲着已经站起身朝这边走来的舒默不露齿的淑女般抿嘴微笑:“舒医生,不好意思呀,我迟到了。”
院长夫人暧昧的眼光玩味地在我和舒默之前打量了几个来回,舒默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神里冒着带火光的小闪电,我估计再飘来两朵乌云大概就能下一场局部小型雷阵雨。我不知死活地继续温柔地笑:“不好意思让你等我那么久,我家里的急事刚刚处理完,这就匆匆赶来了。你没在大门口等我吧?现在秋深了,晚上的风还挺大的呢。”
院长夫人慈祥地摆摆手:“小舒小碧,你们好好聊。”
舒默卡在那里一语不发,只好我笑嘻嘻地蹦过去牵起他的手,调皮地冲他眨眼睛:“怎么啦,舒医生,认不出我来啦?你下班前还让我早点回去休息的,你忘啦?”
舒默深吸一口气,很克制地看着我:“所以,你怎么没回去休息?”
“因为想给你一个惊喜嘛!”我小孩子一样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嘟起涂得滑腻腻粉嘟嘟的嘴唇,浑身摇曳得连我自己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一下午都板着脸不开心,人家好怕怕的。”
舒默深深叹了口气,听起来别提有多无奈了。我知道他早就习惯了我的这套把戏,就好比不论白骨精披着再怎么温顺贤良的人皮千变万化,孙悟空都能靠着火眼金睛瞬间识破,高擎着金箍棒纵身跃起大叫一声“妖精,拿命来!”不管我躲进谁的身体里对他坑蒙拐骗,舒默的去伪存真小雷达总能第一时间拉起警报,随即而来的就是一个伴随着凶恶眼神的低调恐吓:“找刺激呢?”
我一直觉得我之所以对这种滥俗的鬼上身的把戏欲罢不能,是因为我第一次藏进别人身体里骗舒默就收获惊人。当年还是纯净少男的舒医生的宝贵初吻,作为首次恶作剧的战利品,被我永久保留。准确的说,应该是被附在江小离那具甜嗲贱的身体上的我擒获囊中。可怜的舒默这么多年没有正经谈过一次恋爱,大概就是因为初恋的伤痛太刻骨铭心,又激发他那根强大中枢神经产生出了自卫般的条件发射,再看到示爱的异性不论是软软呼呼的萌妹子金光闪闪的白富美亦或是梳着妹妹头穿着戏服一样宽大白衬衫的小文青,都会立刻亮起红灯举起白旗在他脑壳深处声色俱厉地喊停。
他们管这叫什么来着?——哦,应激性功能障碍。
离高考倒计时一百天的时候,舒默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早恋。虽然舒默后来抵死不承认那是他爱之初的第一次,可看他当时那副气势汹汹锐不可当的模样就知道不是真话。一向老实巴交睁眼就埋头看书闭眼就躺床上睡觉的舒默,那段时间嗑药似的亢奋而疯狂,做了所有你能想象的到的坠入爱河的小男生所能做出的疯狂的事。什么熬夜写情书上课递纸条放学班门堵回寝室路上变态地尾随,所有这些我看在他年少轻狂都不愿再提了。
可唯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他那场自始至终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暗恋的对象,居然就是以白痴闻名于世的富二代江小白那个更加白痴程度毫无逊色论起矫情却无人能出其右的同胞妹妹江小沫。
舒默抽烟喝酒就是那时候学的,自然都是我教的,好在后来上了医学院就很少再碰。那段日子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要忍住不叹气生怕吵到宿舍其他人的模样实在太令人痛心。
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把闭着眼睛皱着眉头浑身缩成一团用生命在睡觉的现实版少年维特从床上叫起来,带他从后花园的假山后面翻了墙头,跑到学校背面的7/11买了一包玉溪一打青岛。舒默没什么学坏的本事,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整根儿烟叼在嘴里压根儿不过肺的一口吸一口吐,还皱着眉头抱怨说什么抽烟解烦愁都是骗人的。
“你深吸一口气,对,慢慢吸。”我看不过去他放屁瞅别人其实根本就赖他自己,对着他伸出两根手指头神情陶醉地比划着,“吸到嘴里含着,然后鼻子屏住,用嘴呼吸——深深地,缓慢地……”
舒默闭起眼睛一口猛吸,还没等那口烟从他鼻子嘴里窜出来,就看见他两只铁拳攥得紧紧的对着胸口一阵老捶,伴随着拉枯催朽挖心掏肺般的咳嗽:“咳咳咳咳……你、你、你……”
“你自己笨,怪谁哪!”我不耐烦地翻了他个白眼,“呛到了说明过肺了,好歹没浪费那口烟。”
他忿忿地丢掉那根烟,白皙的脸蛋烧得连成一片:“抽个烟也这么难!”
我撇嘴:“抽烟都搞不定还学别人泡妞?没有烟酒傍身哪能算男人?!”
他瞪大眼睛看我:“你真的这么想?”
我耸耸肩:“亲爱的,我怎么想一点不重要,关键是你的心上人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