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没有嫉妒白陵,那是骗人的。
山脚下的花灯节还在继续,明明灭灭的桔黄色烛光顺着蜿蜒起伏的小镇连绵数十里闪烁不定。模模糊糊的喧闹声传到耳朵里有些失真,似笛子里堵住棉花隐隐约约的。
他不屑一顾的冷笑,嘴角抿起,猛灌一大口棕色酒囊里的烈酒。
本该辛辣的烈酒灌入口里没了以往的味道,如清水般寡淡无味。
该少喝些的,不知节制的喝酒只会逐渐减少酒液对大脑的麻痹。他这样想着,又大口灌下烈酒。
目光清明的遥望着天边一轮晕黄的月亮,在圆月周围,一层层波浪形的灰蓝色云朵铺满天空、簇拥着圆月。几只黑色的鸟儿掠过天际消失不见,至于是什么鸟,他不知道也不在意。
他在意的、他想要的、他渴望的唯有……蓝玉儿。
轻嗅着胸口处的衣服,那里还残留些玉儿的香气。若有若无的一点淡淡的草木香,足够他回味好几天的了。
他哑然失笑,轻抿了一口酒液,暗笑自己也变得像玉儿那般痴态。
侧身躺在高耸入云的杉树树枝上,树干上几只秋蝉还在不知疲倦的鸣叫着。黑幽幽的边缘缀着银灰色的枫叶随着清风摇摆着身体。
他枕在胳膊上,控制着回忆的速度,在脑中重演今日与玉儿相遇的场景。
说实话,她手里的泥人一点也不像大祭司。
他撇嘴,眼里划过讥笑。灌下烈酒,让酒气熏烤着思绪。他压下嫉恨的情绪,酸溜溜的回想着哥哥白陵的模样。
白陵喜欢白色,他从小就喜欢一些温和无害的事物,讨厌深沉压抑的东西。干净纯洁的白色确实能衬托出他文雅谦逊的气质,让他看上去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泥塑菩萨。
他这样装模做样的男人竟会喜欢玉儿这样表面看上去无害乖巧实则执拗偏激的女人。真不知道该说是双生子的感应还是神明对他的捉弄。
而他……他喜欢黑色,黑色让他有种沉浸在夜色中的感觉。黑色对于他来说是保护色,是唯一包容他、接受他的颜色。
不过也对,一个怪物用些亮丽鲜艳的颜色,他人定会讥笑他丑人多作怪。一个怪物,就该老老实实的泯灭于灰扑扑的尘土里,一个怪物……一个怪物怎能厚颜无耻的去肖想纯洁美好的少女。
他举着酒囊的动作顿住,无力的放下似乎支撑不起酒囊的重量。扶着树干的手指颤抖的近乎痉挛,手背浮现出一根根青筋似蠕动的蚯蚓。
不要想,不能想。
无法实现的愿望想了也是白想,只会徒增烦恼与怨恨。
搪塞空洞的话无法填满心中日益变大的黑洞,他依然一边鄙夷着自己一边妄想两人的未来。
墨蓝色天际的月亮逐渐变成玉儿的模样,浅笑盈盈、眉眼弯弯的望着他。他窘迫的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只好借由酒液来压下心里的燥热。
酒囊空了大半,圆月滑落树下。山脚下的喧嚣消失,花灯节结束。
他晃着手里琥珀色的葫芦坠子,眼神随着坠子滑落的轨迹移动。
坠子。
这个坠子惹下的祸让他又爱又恨。
玉儿以为大祭司白陵是他,这是他不曾想到的。这个坠子他雕刻的,赠给六岁前不曾害怕他的哥哥,但也只是六岁前的哥哥了。白陵应该早就丢了才对,怎么还会让玉儿看见。
该死,若没有白陵突如其来的这一手,玉儿对他的感情就不会变得这么迅速猛烈。
他猛地收起葫芦坠子,下颌紧绷,脸上的红色纹路因为愤怒而越发鲜红。
他有想过告诉玉儿真相。
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一直教导她音乐的是他白芷,是他这个被父母族民厌弃的怪物。
手里的酒液洒了一地,浓厚香醇的酒香飘向远方。葫芦坠子在掌心烙下形状,他慢半拍的想起应该要收起酒囊。大片的乌云遮住圆月,夜风加强,窃窃私语的树叶不再胆怯加大交谈的声音,互相摩擦的沙沙声回荡在耳边。
不能说。
绝不能说。
他颤抖的指尖摸到脸上的纹路似被烙铁烫到似的猛地收回,哆嗦着身体不愿再碰。喝下苦涩的酒液,视线变得模糊。
不能说。
坦白了的话。
玉儿一定会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他脸上的白色面具。以她执拗固执的性格,一定会趁其不注意拿掉面具。
然后……她会失声尖叫,瞪大眼睛,眼瞳流露出厌恶与害怕。她会抖着嗓子引开他,跑的无影无踪。
这不是幻想,她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一定会逃的。像阿爹阿娘那样逃走,用死亡来割掉彼此的羁绊。
不能说的后果就是他越来越嫉妒憎恨白陵。
嫉妒白陵可以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的行走,嫉妒白陵可以坦然面对别人不用带着密不透风的面具。嫉妒他可以以一种英俊美好的形象出现在玉儿面前而不必担心自己的模样会吓到她。
更嫉妒他成为玉儿心目中‘师傅’的形象。
怪他作茧自缚,偏偏在那日纵容玉儿在他身上胡作非为,结果弄出了一个赝品葫芦坠子。
怪他自作自受,在玉儿将哥哥认作自己的时候,因为害怕与侥幸而没有解释。
怪他得寸进尺,即想保留在玉儿心中潇洒俊美的形象,又贪婪的想成为玉儿心中的唯一。
怪他不自量力,竟真的想用自己丑陋鬼魅的样子来赢得玉儿的芳心。
他在杉树上辗转反侧、心如刀绞。指甲陷进粗糙的树皮中,尖细的木屑刺进指甲里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但比不上他被嫉妒与自卑啃咬的心脏。
浓郁的酒香弥漫在周围,风停下,树叶停止互相摩擦的沙沙声。他张开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企图寻找不断流逝的香气。
不会有了,玉儿留下的香气再也不会有了。
也只有花灯节这样人多热闹的节日,他才敢走出枫叶林踏入人群。他才敢鬼鬼祟祟的走到玉儿身后,窥视着她甜美的面容,嗅闻着她淡淡的体香,偷偷摸摸的握着她的手。
祈求这一刻慢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他还没有准备好离开玉儿的心里,他还没有记下更多玉儿此刻的音容笑貌。
他是玉儿的音乐师傅又怎样,这样难看诡异的面容他怎么敢让玉儿看见。他让玉儿在枫叶林之外的地方不要提起他,他怕别人察觉到蛛丝马迹后分开两人。他更怕玉儿听到些有关他的闲言碎语,然后……厌恶他,逃离他的身边。
他知道呀。
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的生理缺陷,他知道自己性格古怪阴暗不讨人喜欢。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个什么东西。
怪物,异类,妖怪,他们的眼神告诉他。
即使再怎么掩饰,不经意间的细微本能的动作还是会表露出真正的想法。他们讨厌他、害怕他、嘲笑他。
他们像自己的天敌时时刻刻准备杀死自己。
他是怪物,在清澈的黑水溪、动物纯黑的眼瞳、父母白陵无奈的眼睛里。他能看到他们眼里反射出的怪物模样,殷红如血的纹路如无数蜈蚣趴在脸上纠缠着扭曲着,这就是他的脸。
他与白陵明明是双生子不对吗?
为什么只有他是这幅诡异的样子?
幼年的他总是歇斯底里的叫喊,每分每秒好像要撕裂喉咙叫哑声带般大喊大叫。疯狂的又砸又砍,宛若一个疯子般肆意破坏着能看到的所有东西。
八岁那样,他突然就看懂了父母在他发泄时的眼神。
他们在迁就他。
他们表现的好像很爱他、包容他的一切、怜惜他此时的遭遇。但是……他们的语气、神态、动作、表情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在他们眼里就是个怪异可怜的怪物,他是个该胎死腹中的怪物!
在这样的目光下,他的癫狂瞬间消失。他害怕了,他不得不逃离这种含着怜悯讥讽眼神的房间。
他跑到黑水溪,隐约听到模糊的歌声。
是女孩的歌,稚嫩的、没有章法、有时还会忘词。但其中欢快喜悦的心情却意外的感染到他,他喜欢这种方式,看不到彼此,但能从对方的歌声中感受到她想要传达的情感。
不必担心对方看到自己的脸,不用害怕看到对方嫌恶的眼神。
他入了迷,不小心掉入黑水溪中。
被救上来后,他安静了下来,至少在父母眼中是这样的。他将自己外露的感情压在心里,借由歌谣唱出自己的心情。他在枫叶林唱,唱给麋鹿松鼠听,唱给枫树杉树听。
十一岁,哭泣的女孩惊慌失措的跑到杉树下。她应该是迷路了,还有着婴儿肥的两颊滴着泪水,眼圈红红的,就连小巧的鼻子也红红的。
他听出这个女孩的声音,借着黑夜的掩藏,磕磕绊绊的与她交谈。压抑着喜悦的心情,一点一点的侵入女孩的生活。
他——令人咒骂的怪物,师傅——精通音律的面具男人,玉儿——认真好学的学生。
他万分艰难的维持着这份平衡,怀揣着易碎的心愿小心翼翼的保持着与玉儿平淡如水的师徒关系。
可这份平静被白陵给亲手打破了。
他喜欢上玉儿并在花灯节向她表白。
私奔?
他冷笑着丢掉匕首,大步离开。
为什么要逃走,这里是他的枫叶林,是他的领地,是他的王国。要逃走的该是那些胆敢窥视别人所有物的杂碎。
还有哥哥……他也打起了玉儿的主意。
“白陵,你为什么要表白,”他用玉儿的消息引来白陵,就在枫叶林与她约定的地方袭击他。按住他的手脚,在他清俊温雅的脸庞比划着匕首,“我?如你所见喽,还能干什么。”
“乖乖的别动,这张脸你戴了二十年也该换我戴一下了。”
他用这幅模样解决后患,除掉玉儿心中对白陵的喜欢。在事情差不多解决完的时候,喂给玉儿忘忧蛊,这种蛊让服用的人看着就像死人,三个月后醒来宛若新生。
族长的第四个夫人必须死,蓝玉儿必须消失在族人的眼中。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枕无忧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