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小受遇见了强攻,张扬走近后才发觉钮焕然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藏着股不好惹的气势。
张扬本来就是一个孩子,见钮焕然这样,小嘴巴努了努,最终转了个身坐回了原处。刚才吃糖油饼速度太快,此刻堵着他嗓门,他起身沏了一杯去油腻的花茶,正喝着,眼前忽然一黑,抬起头时,钮焕然一道清冷的眉目正好垂下来。
“同志,你,你有事?”张扬心里咯噔一下。撇头正看到田果那张簸箕去屋外倒垃圾。
真是天煞的,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出去?
钮焕然凌厉的目光将张扬从上到下扫了三遍,最终停在了他鼻梁处那条一手指头宽的白胶布上。
原来田果打得就是他?
呵,瘦了吧唧,跟个拔了毛的小鸡子似的。
“同志,你干嘛这样看我?我,我们认识吗?”
因为长得瘦弱外加皮肤白皙五官清秀,从小张扬就没少挨外人欺负,上学时连女同学都敢把他堵在墙角,只为要他手里的白馒头吃。
张扬家有点钱,父亲在供销社上班,母亲在副食品商店,因为成分好,还都担任小领导。粮食困难时期,别人家锅里蒸得都是难以下咽的窝窝头或者高粱黑膜,惟独他家能见到金黄的玉米面和雪白的面粉。
那时太困难了,把人都饿得快没了人性,瞅见白花花的馒头就是身体孱弱的小姑娘也能变成一头狼。张扬自小被母亲保护惯了,一个人面对危险时就变得不知所措。
在同学的威胁下,他只好把手里的白馒头交出去,然后啃人家剩下的窝窝头。
他也不敢告诉爸妈,怕闹到学校来第二天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好在初中就三年,进入技校后,张扬留了个心眼,中午带饭只吃窝窝头和咸菜。
庆幸的是进入八零年后,经济农业均是飞速发展。家里能吃上白馒头的同学越来越多,张扬也终于不再因吃饭问题而受气。可胆量一直没起来,还像一只小老鼠。
钮焕然气势太强了,张扬始终没问出第三句,小脸吓得煞白,看起来要哭了。钮焕然冷哼一声,看张扬像看一只小白兔。
“你也是学徒工?”他问。
张扬点头,“嗯。”
钮焕然笑:“那你怎么不干活呢,让人家一个大姑娘干,然后你一个大小伙子坐在这儿歇着?不过——”上下扫一眼,“你是男的吧?”
张扬脸憋通红,慌忙站起来窜进更衣室,几秒钟后拿了一块湿抹布走出来,然后开始低头擦桌子。
桌子上很乱,有昨晚顾客用完的发卷还有刷碎发的海绵,张扬不笨,一双白净的小手规制得还算麻利。
田果回来时,钮焕然正好也走回来,往靠窗的位置一坐,嘴里嘟囔一句:“小白脸。”
理发店打扫得差不多时,李师傅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地赶来。所有员工里,李师傅家住的最远,垮了一个区,每天骑车最少四十分钟才能到这儿,但无论刮风下雨他总是老师傅里第一个到的。
“师傅您来啦。”看见李师傅,田果赶紧跑出去拿过他的公文包。“你去锁车吧,我帮您把包拿进去。”
“行,谢谢果儿啊。”李师傅笑容满面。
虽然田果跟李师傅学徒不到半年,但师徒情深,李师傅家没有闺女,就拿田果当自己闺女看。田果从局子里出来时,李师傅还和媳妇买了半斤橘子和苹果去看她,师娘人也特好,知道田果受了委屈,拉着她的手眼泪直往下掉。
李师傅锁好车没有马上进屋,而是去街对面买了一张甜油饼。回来时看见坐在门口的钮焕然,明显一愣:“呦,焕然这么早就来了?”
“李师傅您好。”焕然站起来打招呼,他的头发一直是李师傅负责剪,两个月来一次。
“你等着啊,我把油饼送进去就出来给你剪。”
钮焕然一愣,“这油饼不是您自己吃啊。”
李师傅憨憨一笑:“给小果买的,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望着李师傅急匆匆往休息室离去的背影,焕然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回过神来时,发现张扬正偷偷打量自己。他咧咧嘴角,瞅着张扬右眉一挑。
张扬脖子一直,明显害怕了,赶紧收回目光,继续低头擦桌子。
休息室里,田果正坐在一旁喝热水,忙活了半小时,身子还挺累,不过她心里明白,这只是刚刚开始,等董桂花来了指不定怎么难为她呢。
“小果。”
“师傅?”看见李师傅拿着油饼走进来,田果忙站起来,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师傅您坐这儿吃。”
李师傅摆摆手,把油饼塞进她手里,低声道:“给你买的,快吃吧。”
“我吃过了。”田果忙说。
“吃过了就再吃一个,刚才干了半天活,到不了中午肯定就得饿,年纪轻轻多吃一个油饼算什么,趁热赶紧吃,如果吃不了,就留着中午吃。”李师傅一个劲摆手,口吻带着命令的意思,见田果乖乖走回椅子上后,才走进里屋换衣服。
“谢谢师傅。”田果心里暖暖的。
“说‘谢谢’就见外啦!”师傅爽朗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油饼刚炸熟,暗黄焦脆的,被牛皮纸包住一半,油渍侵出花花点点的痕迹,握在手里还热乎的很。
刚吃了两口,李师傅换了一身干净工作服出来,边系扣子边挑开门帘看屋外大厅里的情形,悄无声息,跟特务观察地形似地。
大厅里,张扬正在擦美容镜,而钮焕然是站在店外抽烟。李师傅松口气,放下帘子走到田果身旁的椅子坐下。
他看着田果。
田果抬起头,擦一下嘴边的油渍,问:“师傅,您有话对我说吧。”
桌子上,田果已经为师傅沏好了花茶。
李师傅拿起搪瓷缸喝一口,沉默半响才道:“小果,今天心情怎么样?”
“挺好的。”
“.......”
见他吞吞吐吐,田果笑了,其实她大概知道师傅要说什么,虽然八十年代没有失业一说,但进局子算犯大事,店里已经给田果记了一次大过处分,如果在犯事,哪怕很小的一件,田果都有可能失业。
如果失业,田果若想再找工作就难了。所以,她猜李师傅要说的估计就是从今往后千万别再惹事,别跟领导也别跟同事(主要指董桂花和张扬)闹别扭,好好工作之类的。
“师傅,您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我没那么脆弱,你说什么,我都承受的住。”
李师傅看她一眼,目光里有担忧,叹口气才道:“其实不想说,但总觉得还是提醒你一句好,今天是出事后第一天上班,董桂......董副店长肯定会在晨会上批评你,虽然这事她不占理,是你委屈,但毕竟你把她外甥打了,所以一会儿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乖乖听着,即使心里有气也别跟她对着干,懂不?人家是领导,咱就是个小兵,胳膊拧不过大腿,你斗不过人家的。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小果,就当为了你姥姥,咱大人有大量,不给她计较,忍下这口气,行不?”
“行。”田果托了一个长音,满口应道。
“真行?”李师傅没想到这次谈话居然如此顺畅,还以为田果得闹一顿脾气或者不理不睬呢。
在他眼中,田果就不是一个听人劝的乖孩子。
“百分之百的行。”田果笑道。“您放心,我不会再惹事了,我会好好工作,跟着你踏踏实实学手艺。”
理发店大厅里,张扬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自从进了理发店他还没这么卖力的干过活,此时小肩膀累的酸疼。
钮焕然一直站在门外抽烟,见李师傅换完衣服走出来,忙掐了手里的烟推门进去。
“来,焕然,坐这儿。”李师傅拍拍靠窗的一把椅子。
焕然坐上去后,李师傅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毛巾围着他脖子严严实实窝一圈,然后又拿出一块大白布从前往后盖在他身上,焕然个高,其他顾客都能被白布罩得严严实实,惟独他脚踝跟皮鞋露在外面。
系扣儿时,李师傅问:“脖子觉得紧吗?”
“不紧,整合好。”
“今天怎么剪?”李师傅拉开另一侧抽屉拿出剪刀和梳子。
“简单修一下就行。”
李师傅从镜子里看看焕然,用手摸摸他脑袋顶上的头发,然后一点头,“明白了。”
焕然的发型不长不短,《追捕》流行那会儿本想留一个高仓健似的“杜秋头”但头发留到一半就烦了,主要是他老爸看着不舒服,说这发型人家高仓健留着好看,像大侦探,你留着就不行了,怎么看都不像好人。而且钢铁厂对员工外型也有要求,男员工发型一律不得超过衣领。
毕竟是炼钢,有火星子,头发太长怕出危险。
然后焕然就到这里让李师傅剪了一个“三浦友和头”。瞅着也挺洋气,但焕然总觉得这发型显得学生气太浓,没有男人味儿。
剪发时,李师傅跟他唠家常,“最近厂子效益好不好啊”“你爸妈身体怎么样啊?”“有对象没?”
焕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田果吃完油饼挑帘走出来时,李师傅正纳闷地问焕然:“哎?我记得你半个月前刚剪过头发吧?”
焕然“嗯”了一声,李师傅侧身去拿扫碎头发的海绵,田果的身影出现在美容镜里,焕然看着她,对李师傅说:“明天晚上相亲,怎么也得捯饬捯饬才能出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