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王府。夜色深沉。
初雪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层,灰白的颜色。府里内外都是静悄悄的,走动做事的丫鬟婆子们也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步履匆匆,不在任何一处过多停留,免得招惹事端。
永安王回府之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外书房理事,而是跟着妻妾们回了内院。
宋王妃的正院里头灯火通明,一家大小都聚在一起。永安王在宫中眼皮不曾合一下,回到家也是枯坐半日,水米未进,掌灯时分宋王妃好容易劝着他到床上躺了一会,这才算休息。
安顿了夫君,宋王妃就走到外间妾室们聚集的地方,保持着一个王妃应有的仪态,到主位上端端正正坐了下去。丫鬟们上茶,摆点心,晚饭未曾好好吃过的宋王妃就一口茶一口点心的慢慢吃起来。
妾室们有的呆立,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有的举着帕子抹眼泪,有的坐在椅上若有所思,宋王妃这一吃,大家就都看她。
“你们怎么不吃东西,熬着,身体受得了么?”宋王妃指指每人跟前的小茶几,糕饼点心一样不少,没人动嘴。
左手第一位坐的穆嫣然淡淡撇了撇嘴角,“这个时候,谁吃得下。”
宋王妃盯着她问:“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吃不下?”
穆嫣然难以置信地捂嘴,“王妃,王爷多长时间没吃喝东西了,您就真能吃得下?”
“正是王爷不想吃东西,本妃才要撑起来,你们也是。别一个个愁眉苦脸地戳在那里只管叹气,能帮着想办法的就想办法,不能的,好歹摆出一副讨喜的脸来。一个个半死不活的,成什么样子?”
宋王妃放下糕点肃了脸色,以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和妾室们说话。
众人俱都吓了一跳,抹眼泪的也一时忘了哭。
穆嫣然当众被训斥,对于她这个向来受宠的人来说,非常丢脸。可这个场合,她倒也识趣地住了嘴,没和正妃对峙,只黑着脸坐在一边。
姜姨娘从暖阁里走出来,肿着两只眼睛,到宋王妃跟前禀报:“县主睡了,也吃了药,王妃莫担心。”
宋王妃点点头让她退到一旁,转目盯住张七娘:“今日起你就在自家房里好好待着吧,没事不要出来惹祸,免得吓着琼灵。”
“你……”张七娘顿时站起来瞪眼,忽然想起永安王正在内室歇着,忍了忍,终是坐回了椅上。
“好了,都回去,聚在这里也没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像往常一样过日子便是。”宋王妃挥手遣散众人,叮嘱说,“王爷被小人构陷,这段时间会比较艰难,你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伺候,若是谁做了不该做的,说了不该说的,别怪我眼里不揉沙子。还有,进了这府,就是府里的人,不要起歪心思三心二意,否则,本妃绝对不会跟她客气。”
“……是。”妾室们从未见过这样严厉的王妃,俱都低头俯首听命,就连穆嫣然和张七娘也随众起来福了一福。
众人陆陆续续告辞离开,穆嫣然不想走,打算去内室服侍永安王。
宋王妃让丫鬟拦在门口不让她进,“王爷许久没合眼没吃东西,身体正虚着,你要去做什么?你腰间那荷包里装的什么东西,打量旁人都不知道么?”
姬妾们尚未散尽,穆嫣然脸色涨得通红,被大家一盯着看,连忙将荷包掩在袖底下。
“还不退下。”宋王妃沉脸。
穆嫣然气恨地胡乱福身,转身带着丫鬟匆匆回院。
受宠的侧妃被王妃一句话遣退,姬妾们俱都感到奇怪,回去就纷纷猜测穆侧妃的荷包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女人的力量永远无穷,在这山雨欲来的不安时节里,在府外被禁卫围得严实的时候,一点点微末小事都可以被无限放大,成为大家转移注意、分薄忧惧的排遣。于是第二天便有人顺藤摸瓜,拐弯抹角,外加大胆揣测,将穆侧妃荷包里的香料猜了个眉目。
永安王喜欢点一种东城顺福楼出产的熏香,而穆嫣然随身荷包里的香草平日只是寻常,但和这种熏香放在一起,不知怎地,就会让人闻了心里暖洋洋的,生出一些面红耳赤的旖旎心情来。
这日起,府里人看穆嫣然眼神都怪怪的。
穆嫣然气得在屋里骂丫鬟,“是谁吃里扒外,提醒宋氏那老妇我荷包里是什么的?”丫鬟们谁敢接茬,穆嫣然劈头骂了许久,最后将平日里帮她调配香料的一个丫鬟借故关了起来。
张七娘也在自己院子里骂人,骂的是如意。
“下作东西,你是纸糊的吗,碰一碰就要受伤。那腿还没好,又伤了胳膊,废物!”她坐在椅子上骂,让丫鬟动手,拿板尺狠抽如意的后背。如意忍不住哀叫,便被抽得更狠。
“罪妇养的奴才也是贱人,你们蓝家没一个好东西。一个姑娘下三滥地被宫里赐死了还不算,又送另一个姑娘进王府。那寂明老和尚也是老眼昏花,还赐什么佛莲,也不看看那个蓝如瑾是什么东西!生的一副狐媚样子,就以为能登天呢,你和她一样下贱,看着一个王爷就要往上贴!”
张七娘是新婚那天和如意憋得火,第二日一早进宫没来得及发作,又在宫里困了许久,因为琼灵受伤而担惊受怕,回来还被宋王妃当众发落,腹内早就翻肠倒肚了。恰好在底下做事的如意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行走不便,摔倒时又伤了手肘,张七娘见了,觉得这些人一个个的真容易受伤,似乎专门来给自己添乱似的,顿时发作起来,揪了如意就打骂。
正骂着,院门被人一下子打开,宋王妃扶着永安王缓步进来。
张七娘赶紧起身迎上,在身后猛摆手,让丫鬟将如意带下去。“王爷这么早起来?好久没好好休息了,也不多睡一会。”张七娘没话找话地掩饰被撞破凶相的尴尬。她的院子里正院那边比较远,根本没想到永安王和宋王妃会转到这里来。
永安王气度如常,除了脸色苍白一些,胡茬没有清理,倒和平时看不出两样。没理张七娘,而是看向被丫鬟拖拽得趔趔趄趄的如意。
“放开她。”
丫鬟赶紧停手。宋王妃的侍女便上前将如意搀扶着,扶到永安王跟前。如意发丝凌乱,衣衫松散,瑟缩着觑了张七娘一眼,俯首跪在永安王脚下。
张七娘讪讪,“王爷,一个罪婢而已,您别搭理她。您用过饭了么,要不,您和王妃留下来用饭吧?”
永安王瞅她,“本王在外头听了半日,你辱骂寂明*师和襄国侯府,为的是什么?”
“没……妾身没有……”张七娘呐呐。
永安王指了指如意,“这丫头让王妃带回去吧,留在你这里,不知哪天就要被打死。你过来伺候本王吃饭,让王妃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张七娘不敢反驳,亦步亦趋跟着永安王去往正院。
厅堂里已经摆好了饭,永安王坐下,宋王妃陪坐,张七娘只能站在一旁侍奉。永安王目视瓷堡里捂着的虫草珍菌汤,张七娘便接过侍女手中的勺子,拿了粉彩福寿碗去盛。从来没这样伺候过人,她憋着气,盛了满满一碗放到永安王跟前。
宋王妃就开口训导:“汤是冷是热,你知道么?若是不知,怎能给王爷喝,烫着凉着了怎么办?”
张七娘语塞,回想宫里姑母和皇上吃饭的情景,好像是要先尝过冷热再奉上?于是,她又拿了一个小碗,少许盛了一点,然后自己亲自拿羹匙试冷热。
“有些烫,王爷稍待。”经过了琼灵一事,张七娘心里发虚,在永安王跟前将平日的跋扈都收了起来,克尽妾室之则。
过了一会,又尝了一次,这才禀说:“可以喝了,王爷请。”然后拿了汤勺继续给宋王妃盛汤。
永安王就拿了羹匙舀汤,慢慢往嘴边送。
那边正盛汤的张七娘却突然掉落了勺子,哐啷一声,砸在桌上发出好大一声响。永安王手中动作一停,缓缓的,又将羹匙放回碗里,这才抬眼看她。
宋王妃脸色紧绷,眉头紧皱盯着张七娘。“你做什么?”
张七娘双手颤抖得厉害,根本握不住东西了,身子也软软溜到了桌底,口吐白沫,鼻孔流血。眨眼之间,整个人就换了一副样子。
宋王妃碰翻椅子站了起来,“这是怎么了!”丫鬟内侍们顿时乱成一团。
张七娘在地上抽搐,喉咙里呜呜咽咽说不出话,几息之后,眼皮往上一番,硬挺挺的再不动了。
有个内侍惊呼:“这、这、这怕是中毒了吧!”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煲珍菌汤上。
宋王妃惊慌地握住永安王的胳膊,“王爷!您……您方才没喝吧!”
“没有。”永安王凝眉靠在椅背上,吩咐下去,“给府外的禁卫送信,说张侧妃需要御医来诊治。”
“要府里的郎中先来看看么?”宋王妃问。
永安王瞅着僵挺的张七娘,缓缓道:“府里郎中看头疼脑热的小病可以,中毒大症如何看得来,与其误诊贻误病情,不如等御医。”
宋王妃便让内侍们将张七娘抬到偏厅的藤床上去,等候御医前来治疗。
然而府外被禁卫围着,一直没有解禁,请御医的过程就会比平日复杂一些,先要报到御前去,若是皇帝允许,那才能请。偏生这日早朝拖延到很晚,快到午间才散,上朝时皇帝不喜被外事打扰,不是军国大事,谁也不能硬闯议事殿。
期间皇后被惊动,专指了太医院擅长解毒的几人前往永安王府,但到门口却被禁卫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让进,只要看皇帝手谕或御前令牌。没奈何等到散朝,皇帝听闻此事,说了一句“可以”,御前内侍这才拿了令牌到王府,将几位御医带了进去。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许多时辰。
张七娘已经昏死许多,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要不成了。
几个御医都是暗自摇头,会诊许久,又是催吐又是行针,勉强将之弄醒,张七娘却呆呆愣愣的,一副痴傻模样。御医到永安王跟前躬身:“侧妃中毒时候太久,恐怕是不能恢复如初了,微臣等人勉力相救,先保得侧妃的命再说。”
“嗯。”永安王淡淡应允。
御医们忙活到太阳西下才回宫,到凤音宫里禀报了侧妃中毒的详情,之后又被皇帝传召,将菌汤验毒的结果汇报上去。皇帝默然不语。
皇后在内殿里坐立不安。
“太子中了毒,老六再中毒当然能自清,可怎么能用七娘试毒呢!他好大的胆子!本宫等着他想过味来,他却把主意动到七娘身上。”
秋葵劝慰:“兴许不是六王爷故意,有人下毒也说不定。”
皇后咬牙。不排除别人下毒的可能,但永安王警醒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被人钻空子,太巧合了些!
恰好这晚是十五夜,皇帝依惯例宿在凤音宫。
皇后便试探着慨叹皇子们中毒的事,“是不是让钦天监看看天象呢,太子中毒,老六也险些中毒,老七暂时没事,之前却也遇刺。皇上,这段时间怪事太多了。”
皇帝穿着明黄睡衣躺在床上,离皇后老远,皇后靠过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听了这话便说:“嗯,也好。”然后合了眼睛睡觉,似乎对这提议不太感兴趣。
皇后觑着他的神色,不敢再多言,熄了灯,小心翼翼躺在一边。却是睡不着,反复想着最近的乱局,睁着眼睛直到后半夜。
……
永安王府的内宅里,这夜依然静悄悄。
白日张七娘的中毒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众人猜测议论得多,关心得少。御医诊治完将她送回自己房里休养,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
永安王今日用了一些饭食,精神好点,临睡前还看了几页书。依然是宿在正房里,宋王妃小心体贴服侍着他安寝,自己转身出了内室。
西间偏厅里站着如意。
一应服侍都退下了,只有两个心腹侍女在跟前,宋王妃将如意叫到身边,轻声叮嘱:“这两日穆氏被荷包的事羞辱,众目睽睽,她不会往王爷跟前凑。不过她脸皮向来厚,也不知会退避多久就要上前了,你得抓紧,成不成的,就是这两天。”
如意跪了下去:“奴婢承蒙王妃救出苦海,一定谨慎做事,不会辜负王妃的苦心,必会帮您拢住王爷,不让穆侧妃钻空子。”
宋王妃轻轻的笑了笑:“你帮我的心,恐怕没有帮自己的心重。”
如意忙磕头:“奴婢自知身份,怎会起背主的心思!”
“起不起的,什么要紧。”宋王妃抬了抬手,“你站起来吧,今晚若成,你就是我房里的大丫鬟。日后做得好,抬姨娘也可以。不过侧妃就别想了,身份摆在那里,规矩乱不得。”
“奴婢明白,一切听从王妃的,一心一意服侍王妃,不会起妄念。”
“明白就好。我能让你起,也能让你落。去吧,洗个澡,收拾收拾,就到寝房值夜去。”
“是。”如意磕头退下,随着正房的小丫鬟去后头洗浴更衣,换上簇新的衣服,用了薄薄一层脂粉,松挽发髻,轻手轻脚进了内室。永安王睡熟了,她便跪坐在一边,伺候香炉,照看火笼和热水。
宋王妃望着紧合的寝房门扇伫立良久,身边丫鬟低声问:“这个如意,真能放心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她一个无依无靠的下人,会比穆氏更让人操心么?”宋王妃转身朝暖阁里去,准备在那边歇一宿。一边走一边自嘲,“我还以为送个人给王爷是很难的事,现在才知道,也不过如此,什么伤心不自在,俱都没有。总之王爷对我也就如此了,除了做一个宽容的正妻,我别无所求。”
所谓患难见真情。在永安王最艰难的时候,她能以王妃的气度料理内宅,以贤妻的宽容举荐新人,这便是真情。她希望,夫君能因此看重她一些。
躺在暖阁的床上,合了眼,原以为会很快睡着,不料迷蒙之间,眼前却总是晃动着张七娘青白僵硬、血沫混杂的脸。
几次从梦中惊醒,宋王妃总要抓着床边丫鬟的胳膊问:“张侧妃还好吧,没动静吧?”
“没有没有。”丫鬟连番被主子直愣愣的眼神吓住。
没动静就是还活着了。
只要人没死,即便是整日痴傻昏睡,也不会有厉鬼来索命。
宋王妃躺下,不断安慰自己,默默念诵着佛号定神。一切都是永安王的主意,她只是帮腔,若有厉鬼也不该到她跟前来。让丫鬟整夜照看灯火,宋王妃亮着灯入眠。
迷迷糊糊到后半夜,却被一声尖叫惊醒。
“什么声音?”她大睁了眼睛问。帐子纹丝不动,屋里一切如常,没有骇人的东西。
床脚值夜的丫鬟讷讷低声:“没什么,是……东间。”
宋王妃渐渐回神,想起入侍的如意。
夜里很静很静,那一声尖叫之后,隐约有一点异样的声音,似乎是女子压抑的饮泣。宋王妃用力掐着手心,再也睡不着了。
东间里,唯一一盏烛台微弱的光影,照出床榻上起伏纠缠的身影。
如意紧紧捏着床围,躬起身体想减轻痛楚,却在强力的冲击下不能如愿。衣裙都没有褪净,永安王只是在半夜醒来要水时发现床边的她,然后没什么前兆便将她拉上了床,掀开裙子,不由分说地进入。
那粗鲁的动作,根本不像是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君子能做出来的,反而像一个许久没见过女人的暴徒,根本不考虑身下的女子是初次,不理会她的痛苦,只管尽情发泄自己的*。
被拽到被褥间的时候,如意还有一丝目的达成的惊喜,可接下来马上发现这是一场苦刑。比挨张七娘的打还要痛苦。她身上的伤还都没有好,那应该是博取男人怜惜最好的武器,王妃不待她伤愈就派她伺候,应该也是有这层考虑吧。
但永安王一点儿都没有怜惜。
粗暴的,侵略性的,占有了她。
身体仿佛要被撕裂了,如意紧紧咬着嘴唇,却在巨大的疼痛中忍不住发出压抑的惊叫。身上的男人发泄的似乎不只是*,还有凶戾的情绪,烦闷的焦躁,一股脑全都倾倒出来。他咬她,特别用力,不分地方,弄得她肩上臂上和胸腹上的皮肉都疼得要死,她很快闻到了血腥味,是被他咬出血了吗?她一点都不怀疑。
“王爷……王爷……”她哀哀地低声叫他。
永安王却持续蹂躏了很长很长时间,最后,低吼一声瘫软在她身上。
如意大睁着眼睛,被男人沉重的身躯压得几乎透不过气,呆滞看向头顶床帐上并蒂莲精美的花纹。身上已经疼到麻木了,连带着意识也不太清醒。
这算是成功了吗……从此以后,她便要成为王妃跟前的通房大丫鬟了吗?
她突然很害怕。
如果日后要经常面对这样的对待,那真是太可怕了……
她从心底渐渐生起了悔意。
为什么会跟了蓝如璇呢,原本,她和如瑾的关系更好一些。如果没有跟着大姑娘嫁到永安王府,那么后来陪嫁到长平王府的会不会是她,而不是吉祥呢?同人不同命,吉祥不会过得这么辛苦吧。吉祥会做通房吗,长平王……会不会像永安王这样粗暴?
身上的永安王翻过去,倒在一边,没一会便睡着了,沉重的呼吸声里,如意眼角渐渐滴下泪。
做陪嫁之前的夜晚,老太太将她叫到跟前叮嘱的言语,一句一句飘到脑子里,弄得她恍惚而茫然。
……
如瑾是在次日听说如意的事的。
长平王总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消息来路,头天发生在永安王府的事情,次日他便说得出来。
“如意?她……她成姨娘了吗?”吉祥听见此信,呆呆地问。
“怎么会是姨娘,能在宋王妃跟前伺候就不错了。”如瑾道。永安王刚从宫里放出来,转瞬就收了婢女做姨娘,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吉祥自己也反应过来,默了一会,说:“希望她过得好一些吧。”
冬雪在一旁说:“以前总听我娘讲,老太太跟前的人里如意最上进,在府里没根没基的,却能自己一路熬上南山居大丫鬟,可见是耐得住又有本事。现今在永安王府,东府大姑娘给她留了个罪婢的名头,她却还能熬到王妃面前,看来,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好,吉祥姐姐可不用替她担心。”
“能熬上去是不假,可好与不好,谁又能知道。”吉祥对如意这种上进方法不能理解,在她看来,找个妥当人嫁了不比当通房强许多吗,既然能熬到主母跟前了,为什么不求个恩典放出去呢,往男主人那里扎,就是好么?
冬雪说:“凭如意姐姐的相貌性情,也许以后能熬上姨娘吧,那时候就该好了。”
如瑾打断了两个丫头的议论:“好了,别说旁人了,既然她到了宋王妃跟前,日后恐怕能时时见到。好不好的,见了面就知道了。”
对如意这个丫鬟,如瑾没有太多的关心,既然她找到了自己的出路,以后也不必念着旧情托宋王妃照看她了。
长平王府的许进不许出,是在这日解除的。皇帝还派人送了赏赐过来压惊,说外间危险已经消灭,让阖府众人不要害怕。
合着前几日的禁令成了保护王府的措施了。上头的事,永远是怎么解释都行。
不过,无论如何,眼下的难关似乎是度过了。如瑾大大松了一口气,吩咐人备车,直接回了娘家。这几日真是把她担心坏了,又惦记家里,又不敢轻举妄动,禁令一除,立刻忍不住回家去看母亲。
临走时长平王拽着她的手说话:“禁令才解,我不好外出,你便自己回去吧。晚上记得回来,你挨了那一掌,这些天都需要推拿疏通,别落了病根。”
蓝府并没有紧张气氛,一切如常。蓝泽新收了几件古董,一脸兴奋要给如瑾显摆。如瑾敷衍了几句,提醒他注意家里的支出,别乱花银子,便去了内院探望母亲和妹妹。
小囡囡依然非常能闹腾,趴在青苹怀里一刻不肯消停,对着如瑾呜哇呜哇的叫唤,伸手去拽她头上的簪子。
吉祥赶紧将她小手挡开,从包裹里掏出一个七彩琉璃球,拳头大小,圆溜溜的。囡囡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张开小手去抱,抱不动,琉璃球就骨碌碌滚到榻上。囡囡啊啊地从青苹怀里挣下来,爬着去追,爬又爬不好,小屁股一拱一拱的,不但不往前走,还往后退。
满屋子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如瑾笑得肚子疼,连日来紧张的情绪一扫而光。几日不见,没想到妹妹学会爬了。
“这东西很贵重吧,给她玩坏了。”秦氏拉着女儿坐下,瞅着琉璃球担心。那七彩球是上好的成色,一看就不是市面上普通凡品。
如瑾笑说:“没关系,王爷那里多的是这些玩意,白放着又没用,妹妹喜欢亮闪闪的东西,这次走得急,下回我多带些过来。”
“这可是从婆家往娘家顺东西了。”秦氏哭笑不得,又为女儿能随意使唤长平王的东西感到欣慰,想必她是在王府过得不错。聊了一会家常,秦氏就提起近日听到的传言,“永安王府被围了吗?怎么我还恍惚听说张王妃在禁足,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是皇上不满意皇后插手王府内务。”如瑾将事情推到宫里,简略说了一说,捡着不要紧的轻描淡写将事情圆过去,免得母亲知道越多越担心。
秦氏对宫中的事不太了解,只是因为早年父亲被争储之事波及下狱丢官,对皇家一切变动都觉得不安,就问:“长平王爷没事吗?”
“他能有什么事,皇位如何都轮不到他呢,别人也不会拿他当威胁。您就放心吧。”
秦氏半信半疑,继而又想起长平王如果不继位,早晚要出京就藩,如瑾随了去,就要和家人分离了,于是略有伤感。如瑾笑说:“到时候我们去藩地不能随意出来,您可以过去看我啊,再不以后就住在那里。”
“这倒也是。”秦氏笑笑。总之她对蓝泽不抱希望,以后女儿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好了,于是又想起别的事,低声在如瑾耳边问:“你最近月信准么?”
“还好。”如瑾顺口答完,看见母亲脸上略有失望的神色,顿时醒悟,不由低头红了脸。
秦氏说:“你过门也许久了,怎么还没动静。”
如瑾赧然:“才几个月,怎么就是许久了,您也太心急了。”
“我这不是怕你和我似的,体质弱,多少年都怀不上一胎,那可就不好了。你得好好调理身子。”
“知道了。”正好丫鬟来报说彭进财到了,如瑾赶紧借口对账,抬脚去了外头。
母亲近来越发婆妈了,事无巨细都要问一问,许多关心的地方让人哭笑不得。是上了年纪都会这样吗?未到四十呢,也不算上年纪,如瑾觉得真是又温馨又烦恼。
彭进财报了账目,最近这几天生意如常,小小的铺子慢慢发展着。几个盯着铺面的地痞倒是不见了,大概是江府丞那里使了力的缘故,如瑾随即打发人送了一些有趣的吃食用物前往江府,算作给江五小姐的谢礼。
彭进财请示了一件事:“眼看要进腊月,每年腊月十五城外佛光寺都有一场法会,是京畿附近重要的佛事,善男信女去拜佛的不少。如果东家同意,我想去那边卖些小物件,这种机会若是经营好了,比寻常开店赚钱更多。”
“什么小物件呢?”
“绣囊,福袋,佛像,挂饰之类,就是寻常绣品,把花样子改成与菩萨有关的,要是能和寺里法师有交情,请他们开光加持一番,东西就更值钱了。”
如瑾笑说:“你恐怕早就打算好了吧,专等我给你疏通关系去。”
彭进财嘿嘿地笑,没否认。
“你别看寂明*师送了我东西,就觉得我在僧众那边有关系,*师与我只见过一面,请他出面疏通关系是不成的了。开光加持什么,你先死了这心,别光想着赚钱,连和尚们的主意都打。至于佛光寺那里可不可以卖东西,回头我找人问问。”
“可以的,每年法会都有小贩在周围卖吃食玩物。”
“你要做的恐怕不是小贩吧?”
“……那倒是。”彭进财躬身,“东家能置办多大的摊子,我就做多大的买卖。”
真是无商不奸。如瑾暗笑,幸好是自家买卖,要是跟彭进财做生意,还不都被他算计了去。于是就打发了他,顺便也放了吉祥,让两个人叙旧去了,然后自己琢磨怎么和佛光寺搭上关系。京城附近人生地不熟的,又不像青州那里知道各处的背景关系,这事少不得还要去问长平王,他能在积云寺布下关系,佛光寺里兴许有认识的人?
碧桃来禀报家里的琐事,说最近蓝如琳和蓝琨都比较安分,只是蓝如琳常跟管事要钱买首饰胭脂,蓝琨爱往侯爷跟前凑。
如瑾说:“这都是小事,蓝如琳境况如此还能在装扮上留心,可见还愿意好好活着,就随她去,家里银钱不吃紧的时候就给她一些零用花费。蓝琨么,知道跟侯爷讨好还算不笨,也随他去。上次我托刘家帮他留意先生了,腊月里不能请人来坐馆,待开了春,就好好给他找个教书师傅管着。”
碧桃说:“还有一件,是池水胡同那边送信来,说京里开销大支撑不起,想回青州去,将池水胡同的宅子赁出去收房租补贴家用,来讨侯爷的示下。”
池水胡同住的是被撵出去的蓝泯一家,那里的房子还在蓝府名下,只给他们住,不属于他们。如瑾问:“侯爷什么意思?”
“侯爷把传话的人打出去了,说那房子是老侯爷当年置办的,算祖产,岂能租给别人住。一气之下就要把宅子收回来,这几天正派人去池水胡同撵人呢,只是那边拖着撒赖不走,天天闹得哭天喊地,左邻右舍都在看笑话。”
真像蓝泽的作风……
如瑾苦笑之余又释然了,蓝家又闹这么一出荒唐事,给人知道了只会轻视襄国侯府。皇帝最近必定在关注皇子们的亲眷,蓝家闹得越不成样,恐怕他越是放心。
碧桃说:“姑娘不回来,奴婢不敢擅自做主,您看池水胡同那边需要派崔领队他们去镇镇吗?总这么闹下去对姑娘名声不好啊。侯爷倒是想派他们去,但杨领队去了不顶用,不敢和那边动手,崔领队脾气有些左性,不肯去呢。侯爷这阵子正骂他,嚷嚷着要辞退他。”
“崔领队又不是普通下人,说辞退就辞退?”不说长平王那边的关系,就是论救命之恩,也得在府里好好供养着人家,岂能随意骂。
“姑娘别生气,我看侯爷也是说说罢了,崔领队往跟前一站,他都不敢直视。”
那是啊。崔吉多大的煞气,要是板了脸瞅人,寻常谁受得了。如瑾道:“池水胡同就那么闹吧,最好闹上十天半月,一直闹到过年才好呢,让崔领队拘着杨领队,谁都不用去了。”
“啊?这……”
“就这么办,我不怕名声受损。”
要说名声,入京以来桩桩件件的,受家族姐妹所累,她的名声早就没了。但有寂明惠赐的莲花垫底,再加上皇子侧妃的名头,谁敢没事嚼舌头。能见面的皇亲贵妇都有分寸,不会拿这些说事,至于底下那些胡乱议论的,左右她又听不到,怕什么?
在家里消遣了大半天,家中大事没有小事不断的局面让如瑾很放心,吃过晚饭,趁着天还没完全黑透,便登车回王府了。车驾周围护卫增加了两倍,附近街道上还有乔装的暗卫护持着,一路安然进了府门。
长平王正在园子里散步消食,见她回来,就拉着她一起。
初雪过后天气一直阴着,松竹在暮霭下呈现灰青的颜色,将如瑾一袭碧色锦裘斗篷衬得十分鲜亮。长平王只是家常袍子,玄墨作底,隐绣云纹,和她并肩走在石子甬路上,身后几步远跟着一众整齐的内侍丫鬟,远远望去像画一样。
如瑾说起出府的见闻:“街井如常,看来兵围永安王府并没有引起百姓恐慌,大家还是照常过日子。”
看蓝府的情形就知道了。近日的波澜只局限在宫廷王府,下面受影响的不多。
长平王说:“去岁冬天才闹了天帝教,要是今年再有混乱,父皇的龙椅还想安稳么?他自然会将事情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认真说起来,这也不过是他的家事。”
“那么这次就算揭过了吗?太子会再起,永安王一直被拘禁?”
“应该不会如此。进了腊月,就快过年了,如果父皇最近不动,大约是要等年后了。人年纪大了,说不定对过年和美的期盼更大些。”长平王语气里有轻微的嘲讽。
就是说,还有下文?
两个人携着手,如瑾担忧的情绪被长平王瞬间感觉到。他停下脚步,将她搂在了怀里。身后一众随侍都偏身低头,恭敬候着。
“没事,别担心。”长平王低声说,“我摸不准父皇为何暂时放过六哥,不过,却摸得准自己安危。咱们好好准备过年就是了,我会在家里养病到年底,一切事都不理会。”
他轻轻咬她的耳朵,“跟我回屋去吧,今天吃得多了些,有劲没处使,多给你疏通一会气血,让你早点好起来。”
如瑾低头掩饰不自在,“我不在家,王爷反而吃得多了,那我以后长住娘家好了。”
“嘿,那可不行。”
暮色越来越重,园子里次第点起了风灯,在冬夜的雾霭里散着朦胧光晕。长平王牵着如瑾的手,慢慢朝锦绣阁里走去,一路低声说笑着。
冬园西角静静伫立着纤细高挑的身影,远远的,将一切都收在眼里。
“姐,蓝妃看得紧,我没有机会。”几不可闻的叹息散在风里,融进茫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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