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秋雁领着妹妹站在如瑾的院子外头,低声叮嘱着:“一会见了蓝妃只管如常,大方一些,不用过分亲近,也别让她觉得你疏远了。王爷跟前,咱们做出姬妾的本分就好。”
佟秋水觉得姐姐啰嗦,心里正忐忑,就没听进去。昨天如瑾回娘家,大抵是因为她们姐妹两个和王爷置气,她还在琢磨等如瑾回来要怎样相处,不料晚上府里闹了刺客,次日清早王爷就派车从蓝府接了人回来——她自然不知道那车里并没有如瑾本人,只是觉得事情古怪,且摸不清王爷对如瑾、如瑾对自己的态度。
一会若见了面,当着长平王跟前,昔日的好友会怎样对待自己呢?
正寻思着,吉祥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带着讥讽。
“两位请回吧,王爷让我将你们轰走。念着同乡之谊,我就不拿棍子赶人了,你们自去。”
佟秋雁微笑央求:“听说昨晚闹刺客,蓝妃受了惊,我们是来探望她的。”
“佟姨娘,我们主子上次跟你说什么来着?让你轻易别来碍眼。主子再受惊也有王爷看顾着,你们来凑什么热闹,懂不懂规矩了?”
吉祥扔下话甩袖子回去,将两人晾在门口。
佟秋雁前番连吃两次亏,自是不敢擅自进去,佟秋水朝里怔怔看了一会,转了身。“姐,走吧。”走了两步又停住,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们果然是回不到从前了。”
如瑾吃完了早饭,听说佟家二人走了,笑笑,“王爷怎么驳人家面子?一个新姨娘,一个新宠,您太不留情面了。”
“怎地这话听着酸酸的?”长平王摆弄天青釉浅盆里新养的水仙。
“不过随口一问,酸什么。”如瑾叫丫鬟拿外罩披风,准备去院子里走一走消食,一面说,“她们是我旧故,府里闹刺客,过来探望我是日常交往,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去。这么被您撵走,倒好像是我心胸狭窄,容不得她们。”
“那你心胸狭窄吗?”
如瑾抿嘴:“反正不宽,所以说您撵得好。免得我心里不愿意,还要碍着您的脸面请她们进来,或者,费神想办法劝您不要让她们进来。”
长平王哈哈笑起来,亲手将丫鬟拿来的披风给如瑾披了,又在她怀里塞了手炉捧着,牵了她的手一起朝外走。如瑾没躲,任由他握了自己的手。这一刻她觉得挺踏实,昨晚心口处突如其来的酸痛早已没了。她现在想的是,不管这个人身边有多少女子,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并且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理会旁人,也就够了。
人生不就是这样么,知足常乐,不要苛求太多。他对她很好,她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就算日后他丢开手,感情淡了,但毕竟也有过体贴细致的曾经。她既不能因为害怕未来的淡漠,就抗拒现在的温情,也不能因为他有很多女人,就否定他对自己的好。
大概昨晚就是因为她太计较,冥冥之中才阴差阳错,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起码他还主动对她好,她又给了他什么呢?如果计较太多,反而矫情了。
想开了,她就轻松愉快地让他牵着出了门,并肩在初冬的暖阳下慢慢走着,在冬青和绿竹拱围的院子里来回散步。有灰色的麻雀在僻静处乱蹦,落在冬青树上啄食绛红色的小果子,如瑾停下来看了一会,长平王就站在旁边陪着。
她能感觉到他的放松,他大概也是愉快的吧?
她转头朝他笑了一笑,他也眯了眼睛,唇角翘起愉悦的弧度。
“一会让你见一些人吧。”他说。
“见谁?”
“本来昨晚就想让你见的,中途却被耽搁了。看时候御医快来了,等御医走了就召这些人过来。”
“嗯,好。”她没继续追问,他安排的事肯定有他的道理。
过了一会果然来了御医,而且是皇帝跟前的内侍张德亲自带着太医院院正过来。如瑾见了张德,客气地叫了一声“张公公”,选秀时这位刻板严谨的大太监没有为难江五,如瑾对他印象不错。
张德躬身还礼,引着院正陆雅进屋给长平王看病。
长平王对陆雅态度淡淡的,端坐案边任由他诊脉,然后问:“本王有大碍么?”
陆雅行礼回禀:“王爷脉象倒还平稳。”
“那本王怎么头疼心悸,睡不着觉呢?稍微走一会都觉头晕。”
如瑾在一旁坐着静静听,暗道这人可真能瞎说,昨晚他明明睡得很熟,哪有什么头疼心悸。
陆雅告声罪,说:“王爷大约是受惊所致,容微臣开一剂压惊的方子,调理几日。”
“听闻受惊易伤肾,导致心气逆乱,陆医正可得给本王好好调理,让本王早点恢复,可以读书理事。”
“微臣领命。”
陆雅就要下去写方子,长平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那姓文的徒弟最近在忙什么?”
陆雅花白的胡子一颤,躬身道:“微臣最近正让他整理古籍医书。”
“整理什么古籍,好好学一学最基本的望闻问切才是。让他给侧妃看了一回,症状反而加重了。陆医正一世声名,可别毁在徒弟手上。”
陆雅唯唯应着,弯身退了出去。须臾写了一个方子交上来,跟着张德告辞离府。如瑾等他们走了,说:“陆医正是皇后的人吧?御前的张公公过来,显然是皇上在关注王爷的情况,也不知陆医正回宫会怎么禀报您的病情。”
“受惊这种事谁说得清,可轻可重,赶明儿我再闹一场风寒,即便他说我没病又有何用?倒让父皇觉得他不老实。”
“您得风寒宫里大抵也会派人来验看。”
长平王摆手:“让脉象有风寒之状不难,你无须担心。走,随我去锦绣阁吧。”他站起身,继而又问,“你肚子还疼不疼?出去吹风可以吗?”
“没事。多穿点就好。”
如瑾跟着站起,这才知道他体弱多病的缘故。就说他身体健硕一点儿也不像病秧子,原来都是靠左右脉象骗御医。她在一些医书和道家养生的典籍里头读过,练气可以影响气血运行,他大概靠的就是这个?
长平王嘱咐丫鬟拿了最厚的一件锦裘通身大袄过来,给如瑾裹了,又让在手炉添新炭,在她日常的薄棉绣鞋外头又加了一层兽皮挖金靴子,裹得密不透风,这才领她出去。
如瑾被捂得一身薄汗,想换薄的,长平王说:“你这几天不能受寒,好好调养气血,莫落下什么病根。穿厚点出去走一走,出些汗,有利于恢复。”
如瑾觉得胸闷无力的感觉已经好多了,而且头也不怎么晕,不过拗不过只好听他的,穿这么多一路走去锦绣阁,真是出了不少汗。长平王将她安顿在二楼厅堂的火笼边,待汗落了些,才允她除掉锦裘。
然后,他就含笑坐在旁边,瞅着她。
“王爷做什么?”她被他亮闪闪的眸子盯得不自在。
他不说话,只管一直看着。“王爷。”如瑾微微红了脸。哪有这么盯着人看的?
“脸红什么?”偏偏他还问。
“穿多了,热的。”她暗自咬牙,“王爷让我来这里做什么,您不看书不理事吗?”
“受惊生病了,哪有精力理事看书。”
却有精力盯着人看?如瑾想起方才在自己院里的话,强自镇定引开话题,“您不是说要让我见一些人吗。”
“嗯,一会就来。”
于是在内侍上楼通禀人到了之前,他就一直瞅着她。
所以当看见西芙院祝氏领了一群姬妾乐女进来时,如瑾虽然疑惑,但到底是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被他不错眼珠盯着瞅了。
楼上只有至明和吴竹春,其余服侍的都被遣到下头去了。祝氏带了足有三十多人,将宽敞的厅堂站得满满的,珠环翠绕,粉香迎面,看得人眼花缭乱。
“给王爷请安。”几十号人一起福身行礼,莺声沥沥。
长平王指指如瑾,“见过你们主子。”
祝氏当下提裙跪了下去,端正叩首,“蓝主子安好。”
如瑾微有疑惑。刚见王爷都不行大礼的,怎么就给她跪了?
姬妾乐女们也有疑惑的,不过有祝氏领头,其余人顶多略略迟疑了一息,也都相继跪了下去,随着祝氏磕了三个头,口称“蓝主子”。
见长平王泰然自若端坐在身边,如瑾便坦然受了众人之礼,等待下文。
姬妾们拜见主母也不过如此,张六娘如今在院子里关着,她们这样是要做什么呢?而且,也并不是所有姬妾乐女都在此处,还有一些,譬如佟家姐妹,未曾同来。
众人叩首完毕,没有立刻起身,跪在地上垂首静候,很恭谨的仪态。
长平王开口:“她和本王一样,你们如何待本王,就如何待她。若有不妥,该知道后果。”
祝氏领头叩首:“妾身等谨遵王爷吩咐。”
长平王又道:“这府里的主母自来只有她一个,本王身边也只她一人,从前和以后,都是如此。”
“妾身明白。”众人齐声应着。
长平王便转目笑看如瑾,“叫起吧。或者你有什么想说的,尽可吩咐她们。”
如瑾沉默了一瞬,将眼扫过恭敬俯首的众人,“王爷,我不太明白。”
长平王眼里有冬阳的温度,吩咐祝氏一众:“将你们的身份说一说。”
有几个人惊讶地抬了头,颇为失礼地望向罗汉床上并坐的如瑾和长平王,看向如瑾的时候,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探询和质疑。
祝氏当下领命开口,朝如瑾道:“妾身祝胭红,辽镇人氏,夫家姓贺单名兰,是王爷府上外宅管事。”
如瑾吃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再说一遍?”
“妾身祝胭红,辽镇人氏,夫家姓贺单名兰,是王爷府上外宅管事。”祝氏平静地重复。
如瑾震惊地看向长平王,对上一双笑盈盈的,带了些许促狭的眸子。好像在得意洋洋地说,你没想到吧?
祝氏身后的人相继开口。
“妾身木云娘,京城人,哥哥木立在王爷身边做护卫。”
“妾身何丫,钱塘人氏,阿爹是王爷产业里的一个大掌柜。”
“妾身李怜微,祖籍川蜀,先夫是王爷护卫。”
……
一个接一个的说着,如瑾越听越惊讶,这里头竟有一多半人是有夫婿的,还有李怜微这样夫君已殁,或者只是订婚,尚未嫁娶的。她们的男人,无一不在长平王的手下做事。
那些父兄亲眷是长平王属下也还罢了,有夫君的算怎么回事?
“王爷……”如瑾握紧了手炉,被上头雕琢的花纹硌了掌心,也不觉得疼。
长平王唇角高高的翘起,“你明白了?”
“……”怎会明白。
如瑾呆呆的,一直听着三十多个人将名字来历说完。她并没有记住几个,总之以前就分不清这些人谁是谁,现在更是困惑了。她只知道,只知道……她们似乎和长平王只有从属关系,而没有……男主人和姬妾的关系?
这,怎么可能!
“还不叫起么?她们刚认了主就被罚跪,可要委屈了。”长平王笑着调侃。
“……你们请起。”如瑾恍惚着,觉得还是让人家站起来比较好。
祝氏领人谢过站起,觑一眼含笑的长平王和发呆的如瑾,忍不住笑出声来,说:“王爷,蓝主子如您所愿被惊着了,这可有我们的功劳在,您赏点什么犒劳我们?”
“每人十两银子。”长平王挥袖。
“王爷真小气。”
“二十两。”
“再加每人一匹衣料,让我们去库房随便挑。”祝氏讨价还价。
“行。”长平王心情非常好地痛快答应,却不忘记补充一句,“青色碧色的少挑点,给你们蓝主子留着。”
“是。”祝氏呵呵笑着招呼众人,准备下楼。
贺兰抱着账本跑了上来,行个礼,“刚听说王爷叫了她们,奴才来迟了。”亮亮怀里的簿册,说,“这是内宅这月用度,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蓝主子叫了大家来核对花用。”
听意思是要给这次的召集姬妾做解释。这倒也是,若这些人真不是寻常姬妾,单叫了她们不叫旁人,有心人的确是会生疑。
“罢,以后不用如此遮掩。”长平王却挥挥手让他退下,“以后这府里,该怎么就怎么,想做什么,不必找由头了。”
贺兰微疑,但立刻应是。
长平王便将他和祝氏等人全都遣退了,回头来问如瑾,笑眯眯的,“感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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