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娘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攥着如瑾手腕,如瑾挣了两下,没挣脱。长平王那边一说放开,如瑾感觉到被攥得更紧了。
“王妃,请您放手,有什么事关起门来说话。”她提醒张六娘,不远处还站着内侍丫鬟们,莫在人前失礼。
但张六娘只是朝下人们看来一眼,依然没有放手,浑然不惧似的,一点儿不像她的做派。那边长平王已经大步走了回来,盯着张六娘攥人的手,“松开。”
“您心疼吗,王爷?”张六娘扬起脸,幽怨地冲他笑,“我不过是拉了她一下,您就不高兴,可我呢,我被关在那个小院子里许多天,您有来看过一眼吗。王爷,同样是你的女人,为什么差别这么大,为什么?”
长平王见她没有主动放手的意思,就像她攥着如瑾的手腕一样,也捏住了她的手腕。可是他的力气却要大得多了,张六娘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五指。如瑾脱出手站开几步,长平王才将手放开。
张六娘疼得直吸气,不住揉着被捏的腕子,“王爷!”
长平王说道:“同样是女人,自然有差别,不然,被撵的是窈娘几个,怎么不是你?”
“王爷果然是在记恨上次的事。”
“你值得本王记恨么?”长平王冷冷睨她一眼,示意如瑾一起离开。
如瑾不想跟张六娘在人前冲突,朝丫鬟招招手,带了人走向自己的院子。长平王跟上去,张六娘却没长记性似的,又去拉他的衣袖,然而却被他轻松躲开了。
“王爷您别走,您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为什么您一直看不起我?”她的语速不快,依然有自幼受到良好教养而养成的习惯,吐字清楚,不疾不徐,只是因为激动而带了一点急切的意味。
“本王只是看不起心思龌龊却又装腔作势的人,质问别人之前,先想想你自己。”长平王扔下一句话走了。
张六娘孤身站在原地,身子微微发抖,“王爷,难道她不是吗?她在娘家时候做过什么您知道吗!我再如何,双手可是干干净净的。”她提高了声音,没有顾忌周围的下人。
长平王只是示意花盏一众跟上,并没有搭理她。
走在前头的如瑾隐约听见张六娘的喊声,脚步顿了一顿,才继续往前走。
回到辰薇院,长平王很快跟了进来,说今晚要在这里安寝。丫鬟们去收拾,如瑾和他对坐灯下,说道:“王妃的话,有一点道理。她双手干不干净我不知道,我的手并不是干净的。”
长平王将胳膊放在桌上,摊开了自己的手,纹理分明的掌心有薄薄的茧子,在灯下反着光。他朝如瑾微微的笑:“你看我的手呢,干净么?杀过人,害过人,比你呢?”
如瑾沉默一会,说,“我不知道。”
“你早就知道。”长平王将手收了回去,说,“手干不干净,和心干不干净是两回事。”
“莫非王爷觉得我的心干净?”
“你自认呢?”
如瑾没说话。长平王又问:“那你觉得我如何?”
如瑾更不知道。他对她很好,可是对一个人的好,就能成为衡量人品的度尺么?比如他会背地祸害永安王,那不露声色又阴损的招数,是心眼儿干净的人能想出来的么。
长平王温和看着她,等了一会,见她不回答,就笑了笑。他将她的手拿过去,握在自己掌心里。屋里丫鬟看见这样子,利利索索收拾完床铺,添好茶汤,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只留了二人在内。
长平王问说:“你难道,厌恶自己么?”
厌恶?
一瞬间这两个字击中了如瑾。
她……厌恶她自己?
她可不就是厌恶自己!
没想到,是长平王点醒了她。她认真的看了他一会,他的眼睛里映着烛光,却又不是烛光,澄澈的宝石一样。她低了头,轻声说:“是,我讨厌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自她重生以来,遵循本心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是用她曾经厌恶的方式去对待那些人。与人相交贵在知心,不适意的,宁愿不理。做事也是,不喜欢的,从来不做。那是她的前生。她憎恶最后的血腥,却也向往之前的随心所欲。
但是……
她很快又说:“有得必有失,我不会改变,还会一直这样下去。”向不喜欢的人微笑,为了安全,耍些心机,用些手段——这是她这样出身的人不得不做的事。
长平王摩挲着她的手,薄茧蹭在她细致的皮肤上,有些许的粗粝感。她抽了两下,没有抽回来,有些不自在。长平王笑说:“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对待呢?不要把这些事看做迫不得已,而是接受它,知道这是活在世上避免不了的。”
避免不了的,所以坦然接受,轻松对待么?如瑾细细体会他的话。
他又问:“你有想做的事吗,想实现的愿望?”
“我想家人平安,身边一切在意的人都平安。”她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只有这个?”
难道这不是生命中最大且最难的追求么?
长平王道:“家人平安,只是一生中最基本的事情。当然,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想平安很不容易,需要付出很大很大的努力。可是,如果这一点实现了,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了吗?”
其他想做的事?
如瑾微愣。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这凭空得来的生命,似真似幻,她从躺在病床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生命中最大的企愿就是不要重蹈覆辙,一家平安。
除了这个,她真的还没有想过别的。在确定平安之前,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可想。
可是长平王却告诉她说:“从我懂事开始,我便知道平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争取平安的努力也不会有尽头,生命不结束,就不可能高枕无忧。等到老了死了,躺在棺柩里,墓门一封,那才是彻底安静了——可却也说不定会面临被挖坟掘墓的危险。所以什么是平安呢?”
什么是平安……
是的,这近两年的生活中,她避开了旧的危险,又会面临新的,一件事的结果改变了,会影响到其他事,出现新的危机。她没有高枕无忧的时候,他说得对,以后大概也不会有,直到生命结束。闭上眼睛失去生机的刹那,什么忧愁烦恼也都没了。
长平王接着说:“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平安。你看,宫廷里会有疫病,毒药,池塘,高楼,白绫,以及许许多多可以让人悄无声息死去的东西。出了宫,你去南街平民白丁的地方看一看,走在街上会被马车撞死,下河摸鱼会被洪水淹死,做个买卖,会被地痞胥吏勒索侵占,所以,有平安吗?”
“可是,反过来想,住在宫里,享受的是世人的仰视,便是一个最低等的宫女内侍,走出皇城也不会随意被人欺负,那些地位尊贵的,自然又是锦衣玉食,仆婢成群。外头的百姓呢,意外丧命、被人欺辱毕竟不是人人如此,更多还有家庭和美。所以,端看你怎么看待了。你在什么位置,就会有什么样的烦恼,而决定你过什么生活的,却不是那些烦恼,而是你自己。”
如瑾听住了,一时忘记双手被他握住的尴尬。他的手掌温厚有力,在这天气转凉的秋夜,莫名给人安定。
——决定你过什么生活的,是你自己。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可是,头一次,有人如此认真的说出来,给她听到。所以,比自己想出的,更有效果。
她默默在心里重复这句话。
前世的处世方式无疑是错的,而这一世,她找到对的路了吗?
贺兰捧着账本等候传见,长平王到门口低声与之交谈,留下如瑾一个人在灯火摇曳的内室里默坐。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反而是一种帮助,让她有时间能体味方才被长平王告知的道理。
简单而含义隽永的道理。
她微微偏着头,以手支额,另一只手拿着铜签子一下一下挑动烛台的灯芯。手上还有被握住的余温。
没多一会长平王走了回来,已经换上了质地轻柔的家常软袍,羊脂白玉的颜色,袍角随着走动微微荡起,像晴天里飘逸舒展的云朵。
“想好了么,如果抛开平安这一项,只将它当做最基本的索求,冷静平和的对待每一天的日子之后,另外你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如瑾轻轻摇了摇头:“抱歉,你和我说了这么多,但是,我还没有想好。”又问,“王爷呢,王爷想做的事是什么——按照你的说法,向前是为了平安,那么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愿望吗?”
长平王就坐下来,没再追问如瑾所求,答说:“我的向前是为了平安,却也不只是为了平安,我想要的,是一个安定的天下。所以很凑巧,我的愿望和人生最基本的平安,指向是相同的。”
都指向九五之尊的宝座。
他说:“如果你的愿望也与平安指向相同,那么,也许你就不再厌恶自己,厌恶那些人和事,不会厌倦,反而一直乐而向前。”
如瑾问:“现在的大燕不安定么?”
边地已经几十年没打过仗了,内里虽有类似旱灾和小规模暴—动这样的事,可大体上来说,还是很安稳的。
长平王道:“我想要的是人心安定。”
这样么?
只是转瞬一想,如瑾就觉得很难。天下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心思,若想求人心安定,是几辈子也做不完的事吧……
这不是一个皇子该索求的,甚至站在御阶上,成了皇帝,也不该对统治下的臣民有这样的诉求——这不现实。
可是看到长平王说出这句话时神采奕奕的眼睛,如瑾便什么都没说。他肯定比她更明白艰难,但依然要这么想,那么她岂能打击、怀疑、说他做不到。
这一夜,她和他同眠一榻。她在里面,他在外面,各自盖着一条被子,他没有以前那样忍耐不住的举动,甚至连故意逗她都没有,只是握了她的手老老实实躺着。一开始他张着眼睛,如瑾知道他可能在思考什么事,自己便也静静的躺着,想着。后来困意上头,她熄了灯,没一会便听见他均匀绵长的呼吸。
她便也渐渐睡了,似乎他的呼吸有催眠之功效。
辰薇院,整个王府,除了值夜巡查的护卫仆役悄无声息走动着,到处都是一片静谧。只有张六娘的舜华院里,若是细听,隐隐能听到不时传出的低泣。
没有一丝灯火的正屋里,一个丫鬟婆子都没有,所有人都被张六娘撵了出去,她一个人坐在凉意渐深的地上,穿着单薄的中衣,身边是几个空了的酒壶。陈年女儿红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门窗全都关得很紧,外头灯笼的光芒透窗而入,将高高低低的桌椅箱柜打出狰狞的影子。
张六娘时而哭,时而笑,最后躺在光滑冰冷的地砖上,抱着喝了一半的酒壶睡着了。壶里的酒流出来,将她披散摊开的长发浸得透湿。
……
这一夜其实并不平静。如果站在高地俯视京城,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之中更多是浓重的黑暗。不过,黑暗里,一夜无眠的人自有各自要忙的事情。
宫门落钥前有东宫属官觐见太子,后来,误了出宫的时辰,太子便和这人在书房里喝了半夜的酒,高谈阔论,从乐府谈到诗词话本,不务正业的很久。
凤音宫里,秋葵和皇后关在内殿嘀咕半日,随后秋葵出去吩咐人给安国公府送吃食。
媛贵嫔那边是彻夜未眠,琴声断断续续响了一夜。
京里位份足够尊贵的大臣,通过各种常人想不到的渠道,也先后获知了应得的消息。然后,不约而同的,大部分人选择了静观其变。
皇帝搂着萧宝林在春恩殿宽大的龙床上熟睡,博山炉轻烟袅袅,甜香好梦。
星月西沉,一夜,就这么静悄悄的过去了。
当天色微明,新一天的早朝正式开始的时候,夜里的异动都有了解释和指向——几位御史不顾场合,联袂冲到御阶前跪了下去,痛心疾首,痛哭流涕,高举早已写好的文采飞扬的奏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喊“废太子”。
这一天是大朝会,天玄殿外的广场之上密密站满了人,凡是品级够格的官员勋贵都在,大家刚刚给皇帝行了大礼,站起身来,等着皇帝训话。几个御史这么一闹,除了事先得到消息的有数几个,大部分人都是心惊色变。
赈灾银两被侵吞的事情正闹得沸沸扬扬,东宫失声,称赞永安王为贤王的言论却尘嚣日上,大家谁都明白此事背后是两皇子之争,而且都为太子捏把汗,却没想到,言流还没有达到失控的程度,废太子之论调却被提前捅了出来。
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废太子这种事,早晚都要被人提起的。但是,现在皇帝正值英年,储君继位还早,而太子也还没有太出格的表现,永安王是名声不错,但还不至于不错到直逼东宫——赈灾事是个分水岭,却也只是开端,并不适合做废太子的引子。
该是再过一些年,再出一些事,一切都水到渠成的时候,皇帝也到了晚年,那才轮得到皇子们大相厮杀。
“操之过急。”耳边听着几个御史声嘶力竭的呼喊,大朝会上许多人都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
皇帝站在汉白玉九龙御阶上居高睥睨,不动声色看着底下磕头磕到流血的白头发御史。偌大的广场站满了人,却没有谁肯出声,只有御史们的振臂高呼。
一个年轻些的御史捧起奏折,面向皇帝大声念诵起来,引经据典的骈文辞藻华丽,将这些天来大家参劾太子及其周遭一众人所用的罪名全都列了个清楚详细,汇总之后又做升华,将太子成功塑造成了十恶不赦、背弃君父、鱼肉子民、丧心病狂的恶棍。不废之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之不足以慰天地。
那御史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的念完了之后,跟着一直磕头的白头发前辈学起来,也开始以头撞地,表达赤胆忠心。
他的声音仿佛还在广场上空回荡,底下文武百官个个垂首低眉,不做表态。
想跟风和已经确定要跟风的人不是没有,只不过,大家都在等待而已,等皇帝一个态度。先出头的怀了死志,多数人还要贪恋生之荣华。
站在第一排的人,是太子,长平王,和几位阁臣。
长平王和阁臣自然都没露声色,而太子,在御史念完奏折后朝前两步,一撩袍子跪了下去,朝着御阶上的皇帝。
皇帝沉默了一会,当几个御史全都开始以头抢地时,才缓缓开口:“朕驳斥你们的提议了么?”
御阶上候列的内侍们齐齐高声,按规矩将皇帝在大朝会上的每一句话传到下面去。“朕驳斥你们的提议了么——”尖细高亢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
“朕骂你们了么,还是打了你们,或者要砍你们的脑袋?”
“你们这血谏死谏,是闹给谁看的?”
“废太子?这等大事不经由通政司内阁递交奏章,却来人前流血痛哭,是觉得朕无能昏聩到极点,不分黑白到极点,还是残暴到了极点,让你们连个说话的正经路子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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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表弟过来看病,要带着他跑医院,时间不是很充裕,万更大概很难,我努力保持五千,姑娘们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