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皇后面面俱到的脾气,看见皇帝纳了萧充衣,怎会不往她的身上联想。如瑾虽然尚未明白皇后这么安排的本意,但也知道这碰面在所难免。若置之不理,那才不是皇后。
张六娘客气的说了一句:“姑母有事,那么侄女和蓝妹妹先告辞?”
皇后笑道:“不必急着走,才刚让秋葵去里头找缎子了,你们带回去一人做件新衣服,这次江宁府贡来的料子还不错,只是本宫瞧着颜色太鲜亮,上了年纪哪里敢穿,索性赏了你们这些年轻人。”
张六娘抿嘴:“姑母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哪里上了年纪。”
“你也学会哄人了。”皇后呵呵的笑。
如瑾在一旁赔笑听着,说话间,一身浅绛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昂首走进来,身后带着一个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丫鬟。那丫鬟穿着普通的宫女服侍,半新不旧,洗得有些脱色,相貌也是中下,又一副缩头缩脑的胆怯样子,越发衬托出主子的容光焕发。
如瑾的目光扫过那个丫鬟,落定在萧充衣身上。
明眸皓齿,盼顾有情,她依然是记忆里神采飞扬的模样,即便出身低贱,即便位份不高,可也没有低人一等的怯懦,反而毫不掩饰自身光华,和高位嫔妃们站在一起时,看起来更高贵的那个反是她。
看着她,如瑾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于她与自己相似的五官,陌生的,是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无所顾忌。她走路轻快,像是踩着舞步鼓点,一团轻云似的飘进了内殿,眼角眉梢全是含笑的神采,衣衫簇新,满头珠翠,仿佛把未曾敛尽的秋光全都穿戴在了身上。
而记忆中,萧绫不是这样的。前世的萧绫衣饰素淡,很少花团锦簇的打扮。听说她死去的时候是满身珠玉的,可是如瑾并没有见过,也就不知当时的她是什么模样。
是像现在这样吗,就连绣鞋上都缀了樱桃大小的明珠。
如瑾的视线随着萧充衣而动,萧充衣却没有注意,进门后直朝皇后的凤椅走去,其余人一概无视。
“给娘娘请安。”她朝皇后盈盈拜下,腰肢柔软,像是被风吹弯的细柳。
皇后笑着叫她起来,随口问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是娘娘让嫔妾这时候过来的啊。”萧充衣站直了看向皇后,“您让人给嫔妾送了帕子,吩咐一个时辰内绣好交上来,嫔妾正是按娘娘的吩咐。”
皇后轻轻咳了一声,略有尴尬,作势想了一想,道:“哦,是有这么回事,本宫倒是忘了。”
如瑾暗叹,萧绫就是这样的性子,与人说话不留余地。若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也就罢了,偏偏她都懂,只是不愿意虚与委蛇,甚至享受揭破人笑面的乐趣。
张六娘站在一旁看了萧绫一会,适时开口岔了话题,给姑母解围,“这位便是潋华宫新进的萧充衣么?头一次见,却面熟得很。”
皇后笑道:“这也不怪你看着面熟,本宫当初乍见,也有些意外。”
萧充衣这才转过脸来看向张六娘,以及旁边的如瑾,“二位是七王爷的内眷吧?中秋宫宴上有幸得见,我还隐约记得一些。”她深深看了一眼如瑾,然后对张六娘说:“王妃是觉得我与侧妃长得像?这话今天说可以,若是宫宴之时说,可就唐突侧妃了。”
那时她还是一介舞女,若是谁说王府侧妃长得像舞女,和指着鼻子骂人也差不多了。
张六娘笑容微僵,赧然道:“充衣那日也在么,我没太注意。”
“王妃自然不会注意一个舞姬,这是人之常情。”
萧充衣毫不避讳出身的直白让张六娘感到意外,大约是怕又招出她什么尴尬话来,遂住了嘴。萧充衣也不理她,转目向如瑾道:“我前几年没长开的时候,跟侧妃更像一些,兴许再过一两年咱们就能难分彼此。不过侧妃比我瘦,该多吃些东西。”
这话……真不是初次见面的人该说的。
不过如瑾知道她的性子口舌,也不在意,客气点了点头:“充衣说得没错。”
萧充衣算是跟两人打完了招呼,就回头让丫鬟捧出绣帕交给皇后:“您要嫔妾绣朵并蒂莲,嫔妾照着样子绣成了。”
浅杏色的细绢帕子铺开在紫檀矮桌上,一枝并蒂,碧青圆荷托着两朵玉色芙蓉,一朵盛放,一朵半开,皆是亭亭袅袅,几可乱真。皇后细细看了半晌,点头赞道:“好精巧针法。”
萧充衣也不客气,“是娘娘催得时间紧,要是工夫长,容嫔妾一针一针仔细绣来,那才是精巧。”
她的言辞无忌和不知讨好示弱的态度,让皇后身边的宫女们微露不悦,不过皇后本人倒是没与其计较,让秋葵去内室捧了一个匣子出来,打开,拿出里头几幅绣品。“这是本宫闲时绣来打发时间的,和你的一比,倒是不如你的针法灵巧。”然后一件一件和萧充衣讨论起绣活来。
如瑾因为开铺子的缘故,对绣工关注了许多,拿眼一扫,看见皇后的绣品也是难得的精致针法,而且布料用线都是上品,色彩华贵,气韵雍容,符合皇家气度。而萧充衣的帕子胜在柔媚,与之不是一个路数,可谓春兰秋菊各摄胜场,其实没有高下之分。
皇后和萧充衣谈论绣技,张六娘偶尔跟着说上两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如瑾觉得颇为无聊。暗自琢磨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何让两人见了面,却又没有下文了呢?
忽然外头一声悠长的高喊:“皇上驾到——”
如瑾心头微紧,装作不经意看向皇后,看到她眼中闪过精芒——是她的安排,还是巧合?
殿中开着窗子透气,如瑾作势起身迎驾时,朝上风口挪了挪,并随手将腰间荷包的锁口拽开了一些。立刻,一股又浓又俗的香料气飞快扩散。
龙袍金靴的皇帝负手进殿,皇后领着众人参拜相迎。“免礼。”皇帝径直朝主位上走,落座后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皇后几个自然也闻到了香气,萧充衣早已用帕子遮了口鼻。见皇帝发问,未等皇后回答,如瑾率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结结巴巴的回禀:“皇上恕罪,是、是妾身用的熏香,还有香、香包。”
一面说一面将腰间的荷包摘下来往袖子里藏,却一不小心恰好弄开了细绳扣带,哗的一下,里头零零碎碎的香料渣子全都散在了锦毯上,这一下,殿中香气更重了,连皇后都忍不住抬了抬帕子。近处侍立的宫女不曾留神,登时被呛得连打了两个喷嚏,御前失仪,一时白了脸,跪下来拼命磕头。
如瑾就手忙脚乱的往荷包里装香料,还急赤白脸的呵斥随侍的吉祥一起装,两人伏在地上忙乱,越是着急越装不好,十分狼狈。
皇帝手里转着两个暖玉球,高坐椅上,居高临下瞅着,目光停在如瑾低伏的头上,只能看见一丛绿云似的乌亮青丝。他没说什么,也不见喜怒,就是像看一个桌椅物件一样看着。
他看着如瑾,皇后也一直温和注视着他。
须臾,皇后含笑转了脸,目光扫过萧充衣,落定在如瑾身上。“你慌什么,皇上又没有责怪之意,快些起来吧,让下头人收拾去。”
张六娘缓步走过去扶了如瑾起来,笑说:“妹妹别急。”
如瑾低着头,站起来福了福身:“妾身不敢冲撞圣驾,恳请告退,请皇上皇后容谅。”
皇帝手中玉球磨转而响,缓缓开口:“不是说已经见好了么?”
皇后不露痕迹看了皇帝一眼。
除了萧充衣,这屋里的人自然都知道皇帝所指。
如瑾露出被人当众挑明*的羞惭尴尬之态,憋了半日才用蚊子似的声音说:“是……原本已经见好了,前日不小心受了凉,身上不适,就、就又发作起来。以前郎中说过,这毛病是血气里带的,一旦身体稍有不妥,血气滞行,就会……就会加重。妾身从小身子弱,总有病灾,所以才久久不愈。适才冲撞了圣驾,求皇上开恩恕罪。”她深深埋着脑袋,似乎窘迫到极点。
皇帝抬了抬手:“这倒是个难缠的毛病了,回头找个太医好好瞧瞧去。”
“是。”如瑾应着,福身告退。眼见皇帝皇后都没有阻拦,她就带着吉祥出了殿外。走到太阳底下被明晃晃的日头一照,秋风一吹,方觉内衫后襟都被冷汗湿透了。
吉祥被她的紧张感染,附耳低声:“主子,您刚才怎么了?”
如瑾摇摇头,抬脚朝院外走去。廊下候着御前一众内侍,她在其中看见了张锁,猛然想起上元宫宴那一晚,被崔吉拷打的低等内侍嘴里吐出的实情……那次,就是这御前的张锁要冒旨将她带到僻静的春熙斋里去。
——早听说蓝泽家里有个厉害的丫头。
中秋节上第一次面圣,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如瑾起初以为大约是庆贵妃之流的中伤,才让她有了“厉害”之名,并没放在心上。可此时此刻,再次想起,她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皇帝,该不会早就注意到了她?
襄国侯府涉晋王事,皇帝留神关注是必然的,那么在关注蓝泽的时候偶然发现他内宅里的事,也并不奇怪了。如瑾又想起瞒着父亲当街变卖晋王宅家当的事,越发冷汗直冒。她疏忽了,连长平王都能往她内寝里留纸条,皇帝想知道一点真相难道不是很容易吗!
她仔细回忆自己进京后的所作所为,即便都在内宅里打转,可若说出去也是令人侧目的举动。压制东府,跟父亲动刀子,偷偷变卖内务府置办的东西,还有对付姨娘婶娘,丫鬟婆子,乃至在府外养护卫……桩桩件件,可都不是深闺贤淑女子该做的事。
而宫里这位至尊,偏偏有时会对出格的女子青眼有加,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如瑾忽然恐惧起来,不知道自己做过的事被皇帝知道了多少,尤其是与长平王几次私下相见,皇帝又知不知道?
从凤音殿到院门外的短短几步路,她走得滞重艰难,腿上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到了门外,额角已经淌下大颗大颗的汗珠。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吉祥忙掏帕子给她擦面,一面扶着她站在墙边歇息,“都九月半了,日头再毒天气也不那么热了,您怎么一头一脸的汗。可别站在树荫里,受了风反而不好,且在这里慢慢落汗吧。”
“我没事。”如瑾自己接过帕子,三两下擦干了头脸,靠了红墙平复心跳,脑中飞速回忆着以前,也飞速想着以后。
甬路上静静的,平整笔直的青灰石砖地上零星躺着几片落叶。今年秋天来得晚,往年在这个时候,漫天满地都是枯黄褐红的叶子,在风里刷拉拉的响。这是她曾经赴死的季节。
她抬头看看京城湛蓝高远的天空,被宫中道道红墙分割成一块一块,碧金的琉璃瓦晃得她眼睛发疼。
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了,该小心些才是啊!
萧充衣是和张六娘一起出来的,两人之间显然没有什么话题可聊,到了宫门就分道扬镳,萧充衣带了侍女步行向左,张六娘则朝右侧停车的地方走来。
如瑾看着萧充衣窈窕的背影缓缓而去,不顾张六娘诧异的目光,追过去叫住了她,“萧充衣,借一步说话?”
萧充衣闻声回头,步摇的垂银流苏划出美好璀璨的弧线,她正好站在下风口,未曾说话,先举帕掩住了口鼻,只用目光询问如瑾的来意。
如瑾含笑看着她,再次说:“烦请借一步说话,只有你我二人。”
吉祥便自主退开了几步。跟着萧充衣的丫鬟抬眼看向主子。萧充衣眼波流转,想了一想,点头,示意丫鬟退后。那丫鬟便低着头走到吉祥身边,如瑾微微偏头,吉祥又拉着那丫鬟再退几步。
张六娘带着人,站在车边远远看着。
前方是笔直伸长的甬路,两侧连绵无际的红墙直直通向远方,路的尽头是模糊的,像谁也看不清的未来。萧充衣浅绛色的衣裙在风里飘起,满身珠玉在日光之下莹莹闪烁,贵气逼人。她的眼睛却比珠玉还要明亮,乌黑的,光华夺目。看着如瑾时,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戒备。
如瑾静静回视她,轻声说:“小心你的侍女。”
萧充衣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戒备更甚。
如瑾说:“我与你一面之缘,彼此身份更无利害之争,害你是没有必要的,所以这只是善意的提醒。你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她不妥当的,我也不会告诉你,而且我知道的并不多,她背后是谁需要你自己仔细查看。该怎么做,你是聪明人,不用我教了。”
萧充衣微微皱了眉,缓缓说:“你与我长得很像,这一点……”
“这一点对我的损害更甚于你。”如瑾很快接过话头,坦言道,“但让你消失并不能解决问题,没有你也许还会有其他人,反而你地位稳固了,我的忐忑才会消减。许多事只可意会,充衣自己慢慢体悟便是。在希望你步步向前这件事上,我和你想法一致。”
萧充衣若有所思,琉璃美目紧紧盯着如瑾。
如瑾话已说完,微微欠身,告辞离去。张六娘等在车边笑说:“妹妹倒与萧充衣投缘。”
如瑾歉然笑笑:“让姐姐久等。我最近钻研绣活,适才见她的帕子上有种针法以前没见过,特意问一问。”
张六娘没再追问,只说:“咱们回家吧?”
“嗯。”如瑾在吉祥的搀扶下走进车里,坐定了掀帘回头张望,还能看见萧充衣静静站在原地,扬着脸看向这边。她的侍女垂头候在一旁,仿佛丹顶鹤身边站了一只鹌鹑。
如瑾放了车帘子闭目养神。萧充衣是性子张扬,但并非跋扈,而且很有些聪明头脑,前世时一路从底层走到贵人之位,若非心腹侍女反水指证,还能活得更长,走得更远。那侍女是跟着她从清和署出来的,情意自非旁人可比,所以咬起人来才会更致命。不管是出于对自身和长平王府的保护,还是同命相怜,如瑾都愿意给她这个提醒。
希望她能因此留神。
凤音殿里皇帝还没有走,正品尝皇后亲手做的银耳雪梨甜汤。皇后在一旁陪坐,一面将桌上的绣品收起来。皇上抬眼看看,瞄着那条绣了并蒂莲的帕子说:“这似乎不是你的手艺。”
皇后拿起那帕子慢慢叠,“皇上好眼力。您觉得这绣活怎么样?”
皇帝随便瞅了瞅,说:“还好,针工局又来了好绣娘么?”
皇后笑了:“皇上,这是萧充衣的手艺,不是绣娘的。”
皇帝就低头看自己腰间的龙纹囊袋,微有疑惑,“是么。”
皇后掩帕而笑,将桌上一堆绣活全都扫进了匣子里交给侍女,起来给皇帝端点心:“您戴了这些天萧充衣的东西,倒认不出她的绣工来了。”
皇帝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是很感兴趣,没接话,喝了几口汤就撂下了,点心也不曾吃,让沏茶来,然后脱了鞋倚在迎枕上歪着养神。皇后亲手倒茶,隔着榻桌陪坐对面,过了一会笑笑说:“皇上来得巧,正好萧充衣和老七侧妃碰到一起了,不知您看见没有,她们站在一起,倒真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看着就有趣呢。”
一边说,皇后一边打量皇帝的神色。
皇帝眯着眼睛半梦半醒,久久才“嗯”了一声。
皇后停了一会又说,“只可惜蓝氏那么个好模样孩子,倒有不得人心的毛病,这屋里开窗散了半日,还有股子呛人的味儿。赶明儿臣妾让太医去给她好好瞧瞧,看能治好不,否则真是委屈了老七。要不是寂明*师保媒,说什么咱们皇家也不要这样的姑娘嫁进来。”
皇帝呼吸渐渐均匀,似是睡着了。皇后看了看他,住了口。
等皇帝午睡起来走了,秋葵近前来禀,说蓝侧妃和萧充衣在宫门前说了一会话。“说的什么?”皇后问。秋葵摇头不知,禀说当时两人离人很远。
皇后沉吟:“不管她们说了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的态度。”
“娘娘看出什么来了?”
皇后脸色并不好看,半晌才说:“皇上日理万机,最近为了旱情更是殚精竭虑,云美人前日崴伤了脚他都没在意,却还知道蓝氏的毛病快要好了这等微末小事!”
秋葵被主子阴沉的语气吓到,想了想,迟疑的说:“蓝侧妃有疾而嫁进王府,传出去总是给皇家抹黑,皇上稍微留意一下也是常情……而且蓝侧妃这毛病,宫里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了,说不定是哪个无意间提起一句半句,皇上才知道的,未必是刻意留心。”
“若真是这样才好。”皇后回忆如瑾捡香料的那会,皇帝沉沉盯着她的态度,心里不大自在。
当时的皇帝面无表情,寻常人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皇后也看不出。可是夫妻二十几年的相处,直觉上皇后还是觉得不对劲。越是想不清这不对劲源于何处,就越是烦躁。
秋葵说:“不管如何,蓝侧妃身上有毛病是真的。娘娘要是不放心,不如……”
主仆二人四目相对,皇后微微点头,站了起来。“去传医正陆雅来,儿媳有病,本宫这个做婆婆的当然要好好关心一番。”
……
如瑾从宫里回府,不顾张六娘是否会多心不高兴,回屋换了衣裳直去锦绣阁。
楼下立着的内侍微有诧异,愣了一下才上去通禀。也难怪他如此,自从那日如瑾逃也似的冲出了这里,这些天来一直未曾踏足,长平王每日读书也没去辰薇院看她,府里已经有下人开始嚼舌头,说是侧妃被冷落了。现今如瑾又主动跑过来,自然会引起大家猜测。
可如瑾不管这些,比起王府和侯府的安危,内宅的琐碎都是微末了。
“请蓝主子上楼。”不一会花盏亲自过来恭请。
如瑾朝他点点头,让丫鬟等在下头,自己提裙跨过门槛,登上楼梯。
楼里静悄悄的,为着不影响主子看书,连贴身伺候的花盏一众都伺候在楼下了,有了传召才会上去。如瑾一路踏上楼去,绣鞋踩在锦毯上落地无声,只有衣裙摩擦的悉悉索索。
进了内室,长平王倚在榻上假寐,榻边堆着好几本书籍卷册,乱七八糟叠放着。如瑾走到跟前时他笑着张开了眼:“还以为你再不敢来了。”
如瑾没心情跟他扯这些,坐下来就问:“王爷手下有崔吉这样的人,永安王、太子、还有皇上,他们也会有吧?”
长平王点头,“怎么问起这个?”
“王爷,那么蓝家府外那些护卫,还有王爷几次和我见面的行踪,会不会有被人察觉的可能?”
“你适才进宫遇到了什么事?”长平王坐直了身子。
如瑾简略将进宫过程讲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我自己突然想起来而已。蓝家的护卫不算什么大事,甚至王爷和我私下见面也可以解释,但是王爷平日不想让人知道的事,真的不会被人知道吗……抱歉,我并没有怀疑你能力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
长平王微笑:“我早就说,你是过分小心的人。”
“王爷……”
如瑾想要解释,长平王紧接着又说,“没关系,彼此彼此,我也是过分小心的人。”他没有回答她方才的的问题,只是反问道,“你知道皇上的心腹侍卫叫什么名字么?”
如瑾摇头。
“叫马犀。”长平王盘膝而坐,宽大的家常软袍披在身上,散着发,像个修道的,不紧不慢的开始叙述这个人的年龄相貌,习惯爱好,擅长什么武技,来自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这些人都在做什么,有几个朋友,又有那些对头,一一交待清楚。之后说,“不只马犀,我的人花了近十年的工夫,损了上百条性命,将他手下统领的所有内廷侍卫都查了一遍,甚至比他们自己还要了解。所以父皇派人出来暗地行事,在别人那里可以查到多少不论,在我这儿,只能查到我想被查到的。”
如瑾听得暗暗心惊。
长平王又开始点起朝臣的名字,有的人如瑾听过,有的她没听过。点完了几十个人,又说起宫女、杂役、六部小吏、京兆府衙头、甚至城门守卫,还有京外各省官府的人,各地驻军和边地守军,林林总总,职位高低不同,什么人都有。
如瑾眼前慢慢张开一张大网,罩住了燕朝治下每一寸王土,而这张网上的一个个结点,就是长平王口中念出的人。
她震惊非常。“王爷,这些人……都能为你所用?”
“当然不是。”长平王呵呵的笑,“我要有这个本事,早就坐到金銮殿上去了,还在这里读什么书。”
“那……”
“我方才说的,只是我能记住的一些,一个人的脑袋总是不够用的,更多的,还在唐允几个的记档里。只不过是记录了这些人的关键点,要用的时候方便起用罢了。他们还不是我的人,甚至仍是我的敌人。”
如瑾懂了。他说这些,只是让她放宽心,知道他有周密的布置,并非莽撞冲动行事,自然对别人的窥探也有应对筹谋。
“那么,皇上对王爷的行踪并不知情,对蓝家的事……”
“我能保证自己的行踪没有泄露,襄国侯府可保不齐了。那是蓝侯爷的事——不过,你家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啊,蓝侯爷赤胆忠心,内宅里乱一些只不过博人一笑,你怕什么。”
“我府外的侍卫是王爷的。”如瑾无奈。
长平王不以为意:“父皇以为是你找的。杨三刀是镖师,请些江湖人来当护卫很正常。”
怪不得皇帝说什么“厉害丫头”,原来果然言有所指。如瑾连忙回想除了这件事,还有无会让人警觉误会的,想来想去也没什么了,除了长平王的接近,她身上最大的隐秘不过就是这些府外护卫。
可杨三刀的来历不会引人联想么?结果长平王说,杨三刀不是他的人……
只有崔吉才是,而杨三刀真是货真价实的镖师,迫于崔吉的手段才对其俯首听从。虚虚实实,这才最容易让人相信……如瑾感叹长平王的心思,不由腹诽,这人做起见不得光的事来真有一套。怪不得杨三刀有时怪怪的,不如崔吉好用,原来人家全然不知这些事。
如瑾渐渐安心。
安心之余又暗笑自己过于紧张。这位王爷不是简单的人,她嫁进来之前就领略过了,不然也不会隐约察觉了他的野心还答应嫁他,她是最怕卷进是非里的。
可也许是因为朝夕相处之后,这人的惫懒无耻迷惑效力太大,连她也偶尔迷糊,才屡屡担心,屡屡惊惧。
经了这样一番彻谈,如瑾在宫里生起的惊悸终于散了。
娘家和王府暂且都是安全的,剩下皇帝对她关注的可能,虽然依旧让人担忧,可到底是可以慢慢解决转圜的事了。在这方面,如瑾自问还有些计较。
“王爷,您要谋事,我对那些全然不懂,不过也愿意帮一帮您。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可吩咐。”帮他就是帮自己,如瑾是诚心诚意的请求。
既然她嫁了一个要往前走的人,他没有退路,她自然也没有。
长平王却笑:“暂时没什么需要你做的。要是非要帮我,就多吃多睡,早点长成大人,好给我开枝散叶传香火。毕竟,储君的子嗣也是很重要的。”
如瑾立时红脸。
她发现这人有个本事,就是明明好好说着正经事,他须臾就能引到不正经的话上去,令人防不胜防。
“王爷若无别事,我先告退了,不打扰王爷看书。”如瑾低了头起身。
长平王盯着她窘迫的样子呵呵直笑,如瑾越发不自在,匆匆福个身掉头就走。长平王也没拦着,一直目送她出门。
人走了,水晶帘子晃动不停,长平王瞅着那帘子,嘴角的笑渐渐淡去,起身走到屏风后扳动了机关。没多久暗格里闪出人来,长平王说:“这阵子盯着点皇后。”
……
绣品铺子开了起来,如瑾回娘家时顺道逛街,去铺子附近转了一圈。那条街上大多都是寻常平民,达官显贵很少过去,街上走得最体统的人也不过是衣衫整洁的商人或举子,王府的金漆马车行在那里颇为惹眼,是以如瑾没有进店,坐在车里在门外转了转就离开了。
但也将大致情况看了差不多。因为开张之前有女伙计阮嫂子到处宣扬,开张头半月买绣品又有零碎东西附赠,所以街坊四邻不少人都来看热闹。前来的姑娘媳妇子一旦进铺子走上一圈,很快就被新鲜的花样、鲜亮的绣活吸引,更被能说会道的阮嫂子哄得高兴,多多少少都掏了腰包,再搭上附赠的布头、丝线、顶针一些不值钱却日常用得着的小东西,客人们大多比较满意,回头客很多。如瑾去时已经开张好几天了,还能看见不断有人高高兴兴进店,再高高兴兴出来。
吉祥跟着如瑾看了一圈回来,不住夸奖彭进财:“主子真是找对人了,自着手到现在,难为他件件样样想得周到,买东西还送小玩意,真不知他怎么想来!恭喜主子招财进宝,生意兴隆。”
如瑾被她逗得发笑,打趣道:“瞧你这高兴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铺子你是亲手开起来的。上次你跟着我也见过彭进财了,今天这么夸赞他,是不是……”
存了半句没说,如瑾故意盯着吉祥看。旁边来送新花样的寒芳抿嘴直笑,吉祥登时满脸通红,冲寒芳骂:“你鬼鬼祟祟笑什么!”回头又来抱怨如瑾,“替主子高兴也不行,您嫁了人,把以前的持重都抛在脑后了,只知道拿我们寻开心。”
如瑾说:“我可没拿别人寻开心,是你自己没口子的称赞人家,谁听了不替你多想想。”
吉祥脸色越来越红,说了句“奴婢去看看梨子洗好了没有”,就匆匆出去了。
寒芳忍不住哈哈的笑,手里几个花样子掉了一地,又匆忙弯腰去捡。如瑾一边笑一边寻思,吉祥也是稳重久了的大丫鬟了,以前在老太太跟前当半个家,和满府里婆子媳妇们打交道,也会互相开玩笑,倒是没见过她这么羞窘的时候,难道真是被自己歪打正着,探出了她的心意……可她跟彭进财才见过一两面,还都是陪着自己,也没有真正和人家打过交道,似乎又不大可能。
想来想去,如瑾决定多给两人创造一些见面的机会,万一吉祥真是有这意思,那彭进财除了岁数稍大一点,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她身边用过的丫鬟,好几个到了适婚年纪,该是替她们操心良配的时候了。
彭进财自己定的规矩,铺子里每月盘账都要跟如瑾这个东家详细交代,开张初始则是每十天盘点回禀一次。隔日就是十天日满,如瑾就住在娘家没有回王府,一边等着彭进财的报账,一边也是等着青州来人。
前阵子永安王出去赈灾,如瑾一边劝着父亲派人回青州老家去看看是否受灾,一边也让崔吉暗中派了人手回去查看详细,蓝泽办事她不放心。结果青州果然有轻度的灾情,但因为地方上事先开渠引水灌溉,又斥资打了许多深井,处置算是得宜,最终收成倒是保住了七八成,这在西北地区已经算是相当好的政绩了。
佟太守作为地方官,因此有幸能在上峰回京述职的时候陪同前来,在朝中露一露脸,汇报赈灾的经验。崔吉派的人往返京城青州不断传信,因此如瑾得知佟太守已经到京了,正在郊区驿站休整,次日就要进京入朝。
如瑾直觉他可能会来找蓝泽,就在家里等着。
果然,第三天,彭进财进府交账的时候,佟太守也来拜访襄国侯,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因为铺子已经开了起来,如瑾就将事情和母亲说了,在家里见彭进财也不再遮掩,只是对蓝泽那边,只声称彭进财是请来打理秦氏陪嫁的,并不曾据实相告,免得这糊涂侯爷又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主意,而且他手头紧,如瑾怕被他惦记。蓝泽对此只说了句“她那点陪嫁还需要专人打理吗,而且两个破庄子都在青州,京里弄个人是要干什么”,秦氏和如瑾都不理会他,他也就丢开手不管了,只是彭进财每次进府,若是被他看见了就训上两句。
这次也是,彭进财从角门进来,往内院去的时候正好碰见出来等佟太守的蓝泽,蓝泽板着脸又开始训人,彭进财低头听着也不反驳,直到外头门上来报佟太守到了,蓝泽这才丢开了他过去。
给彭进财引路的婆子把蓝泽骂人的事禀报了,如瑾忙让丫鬟给彭进财倒茶,笑说:“又让掌柜受委屈,我替侯爷给你赔礼。”
彭进财躬身接了茶盏,郑重谢过捧茶的丫鬟,才转头说:“东家是东家,侯爷是侯爷,东家不用赔礼,小民遇上襄国侯被训几句,是侯爷给小民脸面。”
身边几个丫鬟都被他说得笑起来,如瑾瞄向吉祥,刚才捧茶的就是她,现下她正微红着脸跟人一起笑,眼睛却不往彭进财身上看。
如瑾心里就明白了七八成。遣退了其他人,只留了吉祥寒芳,彭进财那里开始报账,将这些天卖了多少钱,花用了多少,什么东西卖的多,回头客多半是什么人,接下来打算怎么经营,都说得细致而干脆。如瑾点头,没接他递过来的银子,笑说:“才十天就有十五两的进项,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若没有彭掌柜这样的本事人,再也别想的。”
十五两放在侯府王府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可小本买卖初期能赚这么多,已经相当不错了。这是个良好的开端,如瑾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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