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郑满又凑上来,一边吃着饭,一边眼神幽怨的望着李泰,倒让李泰有点不好意思。
事已至此,再怎么犯愁,也于事无补。眼下唯一的补救办法,还得是全力发展手工业,才有可能补上这个巨债窟窿。单靠种地的话,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郑从事入前来,我想问县衙收不收麻线?如果收购,我可以按时价低两成输给。”
李泰摆出一个和蔼憨厚的笑容,望着郑满说道。
“麻线、县里要这杂料做什么?郎君你难道想用麻线抵输?这是不可能的!”
郑满闻言后便连连摇头:“县内纺织自有造业,不需要民间征输杂料。”
“不收啊,那县里有没有存麻?麻料久储断筋,就成了废物,若有库余可不可以赊贷出来?”
李泰笑容变得更憨厚,又问了一句。
郑满直接放下碗快,直勾勾望着李泰沉声道:“郎君你究竟要做什么?难道是想纺麻织布,籴粮弥补返输?一万石粮食啊,起码也得五万匹布,需要多少人工物料,郎君算过没有?县里怎么可能再……”
“的确是耗料耗工很多,但事在人为,总要试一试。”
李泰也觉得自己这要求有点过分,县衙就算再怎么被自己掐着脖子,也不可能提供给他几十万斤的麻纺原料。
之前他把一切设想的太简单,以为只要有了大纺车提高纺麻效率,就能刷刷的织布印钱。
可现在,纺麻的效率倒是提升上来了,可原料和织布的人工却被卡的死死的。
织布虽然只是一个基础产业,但也有着数个环节,提高当中一个环节的效率对整个产业流程的提升仍然不大。说到底,制约产业发展的还是土地和人口。
“唉,明日我回城试一试吧。麻只贱料,纺织繁琐,县仓里的确有不少储余,县尊今要事仰郎君,应该会关照一番。”
郑满早猜到单凭庄园物产满足不了那巨债,可他现在跟李泰同坐一船,还是衷心希望这件事能够圆下去。
“那就太好了,不作赊贷也可,我比时价收购麻料,现货现布,童叟无欺!”
纺织工场的现状是,原料满足不了纺车产能,织工又消耗不掉纺出的麻线。两条小短腿已经不是扯着蛋,而是擦得蛋疼。
李泰的打算是,通过郑满解决原料的供给问题,再通过周长明招募一批乡里农闲的织造妇人来做工,尽量的扩大布匹的产出,就算仍满足不了秋后的巨大债务,起码也先增加一下现金流。
跑路虽然也是一个选择,但李泰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如果真的一心想跑路,也不会在创业初期把大量劳动力投入在庄园的土木建设上来。
第二天一早,郑满就骑马回城,李泰则带人拎着两挂干肉脯到南边的商阳戍串门。
戍堡前方平地广场上,周长明正率着两百多名乡兵操练。关中民风务实彪悍,入夏后乡兵们半日锄荒、半日操练,一点也不虚度光阴。
等到一场操练完毕,周长明才把李泰请进戍堡里,各自坐定后,听到李泰讲明来意,周长明就皱起了眉头道:“但是乡亲们也各有耕织作业需要操劳,我怕不会有太多闲暇……”
“入夏后田事多是勤锄,男丁即可,妇人们也要当户纺织。我请她们进庄做工,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罢了,不需纺、只需织。做工当然也不是白做,早晚两餐,一旬一匹布如何?”
李泰又笑着解释道,乡人在户纺织,既要沤麻晾晒整梳,最终才能织成布匹,效率非常低下。往往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织成整年需要的布匹。
李泰开出一旬一匹布的价格并不算多高的酬劳,但却不需要乡人们自己的麻料成本,而且还能节省出一个人的口粮出来,这对乡人而言也是一个性价比极高的实惠选择。
“如果是这样,我可以试着游说一下乡人。但请郎君一定保证,这些织工们出入的安全!”
周长明听到李泰开出的条件,也是大为意动。
“这是当然,出户三分险。庄内织娘们统一在独院做工,不会有无赖骚扰,出入我都会派人引送,绝对不会流散受伤。”
华州城里都有无赖横行,乡野之间也不谓绝对的安全。而且关中民风比较保守,对于妇人外出做工,必然是有更高的礼防要求。这些方面,李泰也有考虑和安排。
“出入引送,乡兵们可以代劳。但做工时不受骚扰,就要凭郎君管束。如果都能确保,我也乐见乡妇们能够以工代耕。”
周长明对李泰的人品还是比较相信,彼此计定后便准备入乡访问。李泰担心乡人们或还心存迟疑,便也跟随同往,做更详细的解释。
商原左近村邑倒是不少,大的百十户,小的十几户。虽然整个武乡县编户只有一千出头,但那是获得授田的均田户,均田户之外的民户则更多,主要还是县中可授田亩不多,大块的土地都被豪强勋贵们所瓜分。
未得授田的这些民户们,或是佃农、或是荫户,还有乡兵户,单单一个商原乡里就有上千户之多,还不包括那些饮食居住和劳作都在大庄园里的士伍部曲。
一行人走访几个村落,大多数乡人在听到这事的时候,都表现得犹豫迟疑,待见周长明这个闻名乡里的戍主都拍着胸口作保,才松口答应下来。
李泰看到这一幕,也不免感慨幸亏没有交恶周长明这个乡里首望,若凭他自己,哪怕佣金再翻一倍,乡人们也未必肯搭理他,想送钱都送不出去。
“这是在做什么?”
游走几个村落,李泰发现许多乡人庭院里都有两方梁木横置挤压在一起,中间夹着一些饼状东西,上面压着石块,闻起来还有不小的油味。
“那是在压油呢,胡麻等各种籽料翻炒、蒸熟,做成饼料,挤压出油。”
周长明笑着解释道。
“乡里难道没有油坊,这么压可是出油不多啊!这些饼料,都还有很大的油水没出来。”
土法榨油,李泰倒是知道,但这么土的榨法,则就闻所未闻。
“洛水下曲倒是有一座油坊,但却收租太高,乡人三斗五斗的籽料,哪值得去油坊压取。这般挤压,不误劳作,晨时上饼,傍晚收油。剩下的粕料还能做食做菹,也不算浪费。”
周长明随口解释一声,但李泰却是听者有心。
麻布的纺织太过普及,因此利润也很透明,即便是有大纺车提升纺线的效率,也需要扩大生产规模才能维持可观的利润。
但是榨油则不然,油料既是保养军械、火攻城防的军需品,也是日常饮食调味、照明防腐的日用品,市场大、利润高,小户生产与集中作业的效率有着本质区别,应该会很有搞头。
几斤麻一匹布,都是大约的定量。可一斗籽料产油几何,区别可就大多了!
心里虽然滋生出这样的想法,但李泰也吸取了之前纺麻的教训,打算先细致的观望一下上下游的配套相关,再决定要不要将之搞起来。特别是原料方面的供给,只凭小户散收的话,哪怕有再怎么先进的榨油技术,产量也上不来。
跟着周长明在乡里游窜了一下午,初步说动近百户乡人答应之后来做工。这样一个结果,李泰还算满意,眼下乡人有迟疑是正常,等到产业做熟了,再作招工扩产就有群众基础了,会方便许多。
李泰返回庄园的时候,郑满也从城里回来,神色有些不好看:“本来县尊已经被说动,但今日当值收仓是史县尉,却不需将生麻物料滥使乡里,最终只讨来两千斤的生麻陈料。这些陈料倒是不需要买,已经在簿上勾成折耗。”
西魏官民勾结的风气,李泰倒是很喜欢,但听到只有两千多斤,又不免有些犯愁。两千斤生麻沤熟脱胶之后,能不能剩下一千斤熟料都还不好说,都不够五架大纺车转上两天。
那史县尉从中作梗,李泰倒是不怎么生气,这老小子早得罪了他,一笔账也是记、两笔账也是算,逮到机会总要弄得他喊爸爸。
今天走访那些乡人,她们如果来做工,家里储麻也就没什么用了,可以再收上来,但顶多也只是几千斤罢了。
“史县尉倒问起郎君搜访这么多麻料做什么,我没把实情道他,但他也说户里还有储麻上万斤,郎君若真急需,可以前往议价,但却只要现货的交割。”
听到郑满这么说,李泰又冷笑起来,但也不由得感慨这些乡里大户还真是家底殷实,就连生麻这种价值低贱又大占仓储空间的物料都储存这么多。
不过,李泰却不打算送上门去做肥羊,谁还没有两个阔气朋友?
“给我准备一些土出的时鲜,我今晚回城一趟。”
想了想后,李泰又吩咐说道。
华州城如今最大的地主,可不是那些世代生活经营于此的乡里豪强们,而是北镇武人这些外来户。哪怕是要高价收买生麻原料,便宜那些看他不顺眼的土豪,还不如便宜给自己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