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萧晚月去路,两人便在战马上大刀阔斧地厮杀起来。
四下兵荒马乱,黄尘滚滚,两军甲士也陷入混战,战势十分激烈,杀声震天。
这时,天赐长剑离弦,如穿云破空之势朝天霁命门射去,那天霁打小跟随萧晚风左右,自然不是易于之辈,腰上长剑一出,竟接连将天赐专门以钢筋铸造的两支坚韧无比的孔雀翎箭,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却最终躲不开第三支箭,被射中了肩膀,从将台上跌落下来。
眼见昭军出现败势,我军将士在城头上兴奋得直拍手叫好,擂鼓声更加奋勇高亢。
曲慕白和周逸本就是一方大将,眼见战场厮杀如此壮烈,男人上阵杀敌的热血也涌了上来,纷纷请战:“夫人,末将该当如何?”
我笑道:“两位将军莫急,待敌军撤兵时,你们各领两万兵马追杀,切忌不可孤军深入,只需消其战力,乱其军心即可。”
两位将军领命而去,在昭军败退时又歼灭了敌军数万人,萧晚月重整兵马,退回了樊城大营,此战我军大胜,周逸回来帅帐向我汇报灭敌人数时,高兴道:“莫怪早前蔺先生说短时间战败萧晚月的非夫人莫属,当时我还以为是先生顾及夫人面子,故而托大,毕竟就连天楚陛下与之交战四月都难以取胜,最后还兵困穷山,夫人又焉能如此神通?今日一战,方知先生所言非虚,夫人谋略远甚儿郎!”天赐被他说得面色微晒,周逸见此哈哈大笑,也不顾君臣尊卑之别,重重拍了拍天赐肩膀以示鼓励。众人皆道:“我军有夫人(公主)为帅,纵萧家铁骑所向披靡,又有何惧?”
众人一扫先前不得志的沉郁,陷入莫大的喜悦中,只有我一人坐在那里只言不发。
蔺翟云注意到了我的异样,问:“夫人在想什么?”
我沉吟道:“萧晚月所习兵法均源自于晚风,已习得精髓,故而总会习惯性地效仿晚风。晚风行军打仗,喜欢出其不备,激流勇进,就算打了败仗也不会退兵,反而会乘敌军打胜仗洋洋得意疏于防范之时,发动大规模的进攻。若我料得没错的话,今夜萧晚月必将兴兵偷袭我军大营!我军若自顾欢喜而未及防备,必将大败!”
众人神色一震,皆知自己犯了军中禁忌,须知骄兵必败啊!他们都是经常带兵打仗的老将,意识到自己犯了这等低级的错误,纷纷面露愧色。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实在是萧晚月太过霸道,这几日将我军众将往死里地追着打,那感觉实在令人太不愉快了,今日能克敌制胜,终于一雪前耻,众人难免有点兴奋过头。
很快地众人便收整情绪,与我一道商议应敌之策,我命曲慕白和周逸点两万大军,于入夜后伏兵在萧晚月前来偷袭时必经的山道两侧深山中,待敌军过道时再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在劫和天赐问:“那我们两人又该做点什么?”
“不急,两位弟弟自有重任!”
我狡黠笑起:“萧晚月想夜袭我军,我就让他明白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是夜,萧晚月果然要来偷袭,被潜伏山道上的曲慕白和周逸杀得阵型大乱,无奈放弃偷袭计划,撤兵回樊城。
待回到樊城之下时,却见樊城城墙上早已挂起了凤凰大旗,楚在劫和楚天赐奉命率领大军,趁着萧晚月全军夜袭而出,樊城守备空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整座樊城。
楚在劫在城头上高唱:“城下败将听着,吾姐传令,命你速速弃械投降,乖乖退出中原,否则,必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萧晚月怒极反笑,策于马背之上,道:“好极了!传话给楚悦容,蒹葭关下,我等她再决雌雄!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此后,萧晚月摔大军而去,退居百里外的蒹葭关。
回来后,天赐笑得快趴了下去,说萧晚月当时表情别提有多难看。而我的心情远没有大获全胜后该有的轻松,因为我知道,萧晚月此战虽败,但根基尚存,他大量的粮草军械和辎重都囤积在蒹葭关,而蒹葭关又是打通中原和胡阙的第一关口,胡阙的后背支援就源源不断地到来。所以只要蒹葭关在,萧晚月就如扼住咽喉要塞,假以时日,三军士气恢复,必将卷土重来,到时候我要再战胜他,恐怕不会再向之前那么容易了。
真正的大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眼下迫在眉睫之事,我必须一鼓作气,在三日内拿下蒹葭关。
然而,攻取樊城都已花了我十多日的时间,蒹葭关乃是天下第一大关,比樊城更为难攻数倍,焉能在三日内拿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萧晚月的大军引出蒹葭关,于关下决战。然,以萧晚月的才智,定能看清局面,审时度势,不与我做意气之事,于关中坚守不出,只待几日光景,等他的大军恢复战斗力,就算我不去叫战,他也必然会反攻樊城,那时怕是真如他所言,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了。
那么,到底如何才能将萧晚月引出关外决战呢?
我走出帅帐,负手驻足,遥望天际。
夜将尽,天将明,此时的天空是空前绝后的黑暗,就连星辰之光也全部隐于暗夜之下,风迎面拂来,微凉。
肩膀一沉,我回头看看,在劫将披风温柔地披在我肩上,篝火下他那明净的眼眸中,跳跃着火焰般炽热的情感。我转了视线,将这样的感情视而不见,他没在意,轻声道:“还在想破敌之策?”我淡淡道:“已经想到了。”在劫点头,“你总是足智多谋,敢将千般柔肠化作万丈雄心。”我叹了一声,道:“若是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不要那儿郎般的万丈雄心,只如寻常女子一样,以千般柔肠,与所爱之人长伴一生。”在劫的面容在刹那间浮现多情的哀伤,张口欲言,却又咽了回去,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深情地,借着篝火的红光,打量我的侧脸。
夜风吹起我鬓角一缕发丝,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庞,温柔地为我将鬓发掠过耳角。
我捂着耳朵,局促地说了声谢谢,竟觉得耳角些许发热,心想许是那篝火燃都太过灼热了。
缓缓舒了口气,我以平稳的口吻道:“在劫,此战过后我将与晚风归隐去了,阿姐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个人要好好地照顾自己,而我们从前有过的那些错误,你也全都忘记了吧,找一个好姑娘,好好地……”
“我们之间没有错误。”他将我的话硬生生地打断,“我从不认为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一种错误。”
我觉得胸口很闷,强忍着一阵阵心悸,苦笑道:“是了,你总是这样,知错,改错,却从不认错。”
若非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劫又怎会在与我久别重逢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呢?
他知道错误,所以不再伤害我,他改正错误,所以不再苦苦相逼,但是他就是不肯认错。
因为一旦认错了,他就没法证明他是对的。
我抬头看向我,“有些错误永远都是错误,不管你怎么证明,都是错,就算你真的证明自己是对的,别人还是说错了,你又能怎么样?”
在劫痛苦地闭上双眼,甲胄上的冷光反照在他年轻的脸上,淡淡的一丝哀伤,如昙花般盛开,转瞬沧桑。
我觉得我们不该再谈下去了,眼前战事吃紧,不该纠结于儿女私情,我不能分散了注意力,贻误战机。
便叹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要事让你去办。”
说完,便从他身旁轻轻走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爱一个人,谁敢说错!”
我脚步只是微微一顿,再也没有留恋地离开了。
玲珑少年还在原地,包围着夜色,守候一生的好时光,只可惜,我永远也没能做他期盼的新娘。翌日,我提出要去蒹葭关一会萧晚月,众人大惊,劝我不要以身犯险。
我知他们忧虑什么,匹夫不可夺其志,三军不可夺其帅,我为三军主帅,一旦涉险,后果不堪设想,他们怕我进了蒹葭关,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笑道:“若不去,此战败三成,若去,此战胜七成,自古兵家,险中求胜。既我赶去,必有把握完归,请君不必再劝。”
众将见我劝我不得,无不请命领大军护送我前去,好震慑昭军,我摇头否认。纵千军万马,萧晚月亦眉眼不眨,焉能震慑?
打仗人多是好,谈判人少为妙,所以我决定单刀赴会,让在劫护送我前去。天赐放心不下,硬是要一起跟来,我也随他了。
六月二十六日酉时,黄昏向晚,彤云密布,我坐上马车,向蒹葭关出发。
抵达蒹葭关时,天色已暗,沉沉暮色下,蒹葭关巍然茫茫,如蛰伏之兽,蓄势待发。
昭军将士驻守城头之上,一个个严守以待,毫无懈怠。
我观他们军容严律肃正,并没有流露一丝战败后该有的紊乱和颓靡,不由暗暗佩服萧晚月法令有度,治军有方。
守城将军见一辆马车驻于关下,在城墙上高喝:“来者何人?”
我出了马车,回道:“请这位将军代为通禀,楚悦容前来拜关!”
乍闻来人乃是敌军主帅,那守将大惊,忙自城头离开,往关中传话而去。
不下片刻,关中城门大开,前锋大将天霁亲自出关相迎。在劫与天赐欲随我同去,被天霁挡在门外:“我家主帅有令,除楚悦容,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通关。”看向天赐时,天霁那眼神凌厉如刀,乃怨恨昨日被天赐一箭射中肩膀,使得他自将台上摔下,虽未毙命,但也伤得不轻。
我安抚住在劫和天赐之后,只身一人在天霁的引领下进关了。
进入王帐时,萧晚月正背对着我,负手立于木屏前,木屏上挂着一张地图,延绵万里,锦绣江山,尽绘其中。
他看得入迷,似乎并未发现我的到来,或许,他已经知道我的到来,却纹风不动。
我也不出声,立于他身后,与他同看江山如画。
帅案上一盏暗灯,幽幽冥冥,照不穿他身,却映出了他心。
帝王霸业,那灿烂辉煌的风光里头,藏着多少人含着血泪的艰辛,裹着多少人默默无声的牺牲?萧晚风君临天下名垂青史时,又有谁会知道,在那盛世繁华掩盖的黑暗背面,有一个男人曾戴着一张张不同的面具,游离在虚华人世的表演中。
百年后,若后人翻开史书,必会发现,如无常昊王倒行逆施祸乱天下,便无萧晚风仁义之名入驻皇都,拉开万里征途,易主赵姓天下。
是的,萧家大业,萧晚风于明,功勋显著,萧晚月于暗,居功至伟。
若我记得没错的话,为此番大业,萧晚月已经做了七年的赵子都了。
七年很长,长得他分不清什么才是真实人生;七年很短,短得他半响贪欢如梦如雾转瞬空。
他用七年的光阴作代价,辜负了真心,背叛了爱情,换来大昭千里山河,万民来贺,而他却陷入迷茫,分不清真实虚幻,迷失自我于镜花水月,以悲苦尽长歌。
那么,晚月,现在你清醒了麼?
萧晚月依旧背对着我,缓缓抬袖,那修长的手,曾执笔书风流,也曾仗剑断山河,此刻却以极其温柔的方式拂过山河地图,如轻抚情人痴迷的面容。
然后,他长长叹了一声,“你到底还是来了。”
我点头,“是的,我来了。”
他问:“你来做什么?”
我回答:“来与你做最后的告别。”
他终于回头看我,战旅的艰苦让他本是温和的面容变得冷酷,“如何告别?”
我坚定地回视他,“明日睢鸠坡,你我一战定输赢。你赢,我与晚风从此离开,不再管红尘俗世;我赢,你就此退出关中,毕生不得踏入中原半步。”
他笑了,些许嘲讽,“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回道:“我非但不会应战,而且还会坚守不出。”
萧晚月又笑了,嘲讽意味更甚,“既然你早就知道答案,何必多此一举?”
我淡淡道:“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一定会应战。”
他蹙眉:“你何以如此肯定?”
我回以简短一句:“这是你欠我的。”
广袖飞扬,萧晚月覆掌于额,哈哈大笑,笑声渐消,由癫狂转为落寞,笑罢的面容些许憔悴。
他说:“请恕我断不能答应。赵子都欠你的,萧晚月还,萧晚月欠你的,只能来世再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