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 炙热太阳挂的高高的。一个看着面相约摸二十五六的年轻男人表情麻木的提着水桶往地里一瓢一瓢的浇水。不远处一个矮小的妇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田埂冲着他走过来, 一边走一边喊:“兆毅啊, 娘的乖儿,大晌午正是日头毒的时候,你快些家去吃晌饭吧!”
兆毅面无表情的放下手中的瓢和桶,对朝他奔来的范氏视而不见,与她擦肩而过往家里走去。范氏心里一酸, 扭头快跑两步追上兆毅拉着他的袖子哄道:“兆毅啊, 娘明日就去府城, 你三叔一家子虽说去了京城, 但昨日听你爷和你四叔说兆勇和他媳妇这阵子在府城做买卖, 娘去求他们, 娘给他们下跪了,定能让你也去府城书院读书,咱们也中秀才中举人, 咱们也当官!”
兆毅掀起嘴角嗤笑一声,看也不看范氏一眼,用力拽开袖子继续陈家老房走去。范氏心里一塞, 只能快步跟上儿子。
路过三房的房子的时候,正巧遇到三房看房子的下人去镇上买菜回来,这几年三房的院子又重修了好几次, 头些年兆志派人回来把周围将近二十亩的空地全都买下来了, 找人修了两三年才修成了如今三房的大宅子, 还专门派了人回来看宅子, 说这就是他们家的根。
兆毅停下来看着三房下人们从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上跳下来,搬运着各种肉食蔬菜,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只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他们。村里的孩子们早就摸到了规律,每当这个时候,就一大群孩子围上来缠着打头的管家欢快的喊着:“管家爷爷,管家爷爷。”
管家笑眯眯的摸出两袋用油纸包好的点心递给他们道:“拿着去分吧,可莫要再打架。”一群孩子如快乐的小鸟一般道了谢乌央一下跑来,准备去他们的秘密基地“分赃”。
范氏惦着小脚一瘸一拐的追上兆毅,正巧看到老管家分给孩子们点心的一幕,又抬头看了看院门内正在卸东西的小厮们,那些肉啊菜的刺痛了她的眼,她咬牙切齿恨恨道:“三房真是一群败家白眼狼,这么些好东西不知道孝敬家里你爷你奶!走,跟娘家去与你爷奶说去!”
兆毅从她开口就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待她说完一声不吭往老宅走去。
哪怕老宅已经翻新三四年了,兆毅依然觉得这已经不是他的家了,没有了从小到大的西厢房,没有了小时候肆意疯跑的熟悉院子,甚至家里现在连鸡都不养了,想到鸡,就想到了鸡蛋,想到了当年那一碗改变了他命运的鸡蛋羹。
范氏依然在身边牢牢拽着兆毅的袖子,拉着他往上房走去,嘴里神神叨叨的念叨着:“告诉你爷你奶去,败家…白眼狼…”兆毅用力挣脱开她的手,抱住头一屁股坐在地上道:“你能不能闭嘴!别说了!!!”
范氏吓了一跳,不自觉的闭了嘴,看着兆毅痛苦的样子小心翼翼的哄道:“儿啊,兆毅啊,娘不说了,不说了,快起来,快起来…”兆毅狠狠的推了范氏一把,一骨碌爬起来直接进了翻新后的西厢房,说是翻新,基本也等于重新盖了,兆志派人回来整修三房宅子的时候也把老房左右两边的人家都买了下来,修了个崭新整洁的大院子给老陈头与孙氏养老,原本金家的部分地方被修成了现在的西厢,里外有六间大屋,足够二房一家子住的了。
兆毅坐在自己的炕上看着窗外铺着青石板的院子发呆,自己是陈家孙子辈的败类,耻辱。大房那边兆厉庶吉士散馆进了兵部,接着大伯母安安稳稳的在京城过小日子。
兆贞从宫里出来之后身价倍增,多少大酒楼捧着银子求他上门他都不去,现在自己开着一个酒楼收了几个徒弟仔细教导,京城里外都道他是大周朝第一个能上史书流芳千古的名厨。
四房的兆双去年也中了举,四叔四婶高兴的敲锣打鼓摆了十日流水席。
至于三房,三房…仿佛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兆志已经做了翰林院侍讲,日日在皇上面前行走,兆亮也进了六部中最吃香的吏部,兆勇这个不爱读书的,这几年却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山东道有谁不知道陈东家这个名号。
玉芝…想到玉芝他突然心里一阵烦躁,当年他是年纪小不懂事,被他娘撺掇着抢了那碗鸡蛋羹,他承认是他错,但三房为何如此记仇,这些年来他道过谦,也下跪过,可是三房表面上原谅了他,却什么都不帮他,现如今卓承淮在京里做着翰林院詹事,兼着兵部的差事,还是天子近臣,管理章奏,玉芝也做了诰命夫人,他们活的这么好,心里却总记得小时候的那些子事,竟然真的一点也不帮他,村里一些能读书的孩子三房都负担了一部分的钱,却一点也不想着他们还有个侄儿兄弟在种地,但凡…但凡他们伸把手…
兆毅颓然的躺在炕上,盯着屋顶发呆,现在他发呆的时候是越来越长了,村里人都知道二房与三房之间有些说不清的事,现在受了三房的好,当然是有意无意的躲开二房的人,再加上他娘又着实不会做人,这些年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都得罪了个遍,更是让他都已经二十三了却还没有媒人上门,爷奶帮忙寻了两个都被他娘撒泼打滚的搅和了,觉得他也是读过书的陈家少爷,凭什么娶那些个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村姑,气的爷放出话去,日后再也不管他的亲事了。
想到这兆毅苦笑了一下,看在爷奶的面上三房的下人叫他一声堂少爷,怕是也只有他娘才当了真吧…
范氏端着饭进来,看到兆毅又躺在炕上有些心疼,把他拉起来气呼呼道:“你这孩子怎么整日这么沉的心事,有什么不好的你与娘说,娘豁出命去也帮你办到,自己憋在心底别再憋坏喽。”兆毅扯扯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摇了摇头拿起了碗默默的吃着饭,范氏无奈极了,她也不知道兆毅如何变成这样,能好几日不与她说话,她想尽了办法却又拿这儿子毫无办法。
孙氏此时颤巍巍的扒着上房的门偷看,把母子俩在院子里的冲突看个正着,见范氏进了西厢才回头对须发全白的老陈头道:“哼,二房那家子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占三房便宜,咱可得替老三看好了她,闹出来老三家脸上可不好看。”
老陈头依然坐在炕上抽着烟袋锅子,看着因着这些年好好滋补保养的年纪越大脸色越红润的孙氏叹了口气,兆毅到底也是他的孙子,他能不担心吗,可这范氏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有她这么拖累着怕是兆毅这辈子也得不了好,他一咬牙下定决心,把烟袋锅子往炕沿一磕道:“不管老二媳妇了,明日把老二从镇子上叫回来,让他做主给老二定个媳妇下来。”
孙氏走到炕边坐下撇撇嘴,也就这老头子爱操心,现在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日日有人端茶倒水的,手头还有零花,出门整个村子都得尊称她一句老太太,哪里耐烦管这些闲事,她轻哼一声:“你爱干啥干啥,我不管二房那些破事,省的你那二媳妇又坐在院子里哭大姐,说我这后奶不安好心给她儿子寻些‘破烂货’!”
老陈头啧了一声,想到那几日闹的的确是难看,自己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不住老妻,只能吞下到嘴边的话,招呼三房给他配的下人进来,让他去把陈二郎叫回来。
第二日陈二郎匆匆回了家,却没见着媳妇和儿子,一问才知道儿子去种地了,媳妇却去三房门口寻那管家闹,要管家给兆勇送信,说有大事寻他。他刚进院门扭身又出去了,果不其然在三房宅子门口看到了在地上打滚的范氏,周围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范氏的脸上鼻涕眼泪和着地上的泥,一道一道的看着就让人恶心。
陈二郎只听了两句“让陈兆勇来村里见我,白眼狼…”“丧良心的一家子…”之类的话,气的牙根痒痒,扒开人群走上前,二话不说给了范氏两个大耳瓜子,把她打的在地上转了一大圈,正晕头转向呢,却被陈二郎一把拉住后脖颈,拽着回了老房。
范氏没想到陈二郎竟然突然回来了,进了院子像老鼠一般钻进西厢,陈二郎太阳穴一鼓一鼓的,却被老陈头打断:“老二,进来说话。”
陈二郎压住心中的气进了上房,低着头一声不吭,老陈头见他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就头疼,深深的吐了一口气道:“老二,兆毅眼瞅着就二十四了,是不是得做亲了?”
陈二郎也知道前两回老陈头两口子被范氏怼回去的事儿,哪怕回来他把范氏揍了一顿却也到底伤了两个老的的心,没想到老陈头竟然还愿意管他,他抬头欣喜道:“爹娘做主就成了,只要是个女人,能生娃,啥样的都成。”
老陈头想说什么,看着陈二郎的脸,对他们这一房是彻底没了脾气,挥挥手道:“说好我做主,就这一回了,若是你媳妇再有什么幺蛾子,日后我就在再不管你们了,行了你出去吧,回房嘱咐嘱咐你媳妇。”
陈二郎应了一声扭头出了上房,不过一会西厢就传来了范氏的哭喊声,从开始的尖锐到最后无力的抽噎,孙氏皱了皱眉头,对老陈头道:“老二这几年怎么添了个打媳妇的毛病,次次打成这样,怪吓人的。”老陈头心里也是懂的:“老二吧,怕是把自家不如其他三房的缘由都怨到老二媳妇身上了,打吧打吧,只盼着这一回能把她打服了,别再作妖了。”
看来这顿打的确有用,老陈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的给兆毅定下了邻村的一家闺女,闺女看着是个好人,就是家里太穷了,四个儿子等着娶媳妇,陈二郎这些年攒的三十两银子全都掏了出去,老陈头又添了二十两凑了五十两的聘礼,言道只要闺女这个人,不要嫁妆,范氏虽然不满意,但是顶着鼻青脸肿的脸到底有些心底发怵,只会自言自语的发泄着。成亲这日兆毅脸上一点喜色也没有,看着肤色黑红身体瘦弱的新媳妇表情呆滞的拜了堂入了洞房。
成亲第二日范氏就摆出了婆婆的谱刁难新媳妇,却没想到新媳妇看着瘦弱为人十分泼辣,婆媳二人针尖对麦芒大闹一场,看着面前鸡飞狗跳的景象兆毅笑了,他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可能,这就是他的报应,这就是他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