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仪,燕岭,莲花峰内。
探索蚩罗墓的时间比众人想象得还要长得多。蚩罗墓的规模实在是太大,他们看过六个墓室群之后,线索图上面的路线指示就没有了,后面的路都不得不自己摸索着走。
迷宫的岔道简直像蜘蛛网一样密集,有时候一个墓室周围就有七八条墓道。从外面灌进来的水流可以帮他们排除掉一部分错路,但大部分墓道仍然是往低处走的,不知道走哪一条的时候,就只能一条一条地去试。
除了墓室以外,墓道里面也装有大量的机关,为了安全起见,走的时候速度不得不放得很慢,破解机关有时候也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水濯缨的精神力也不是无限的,透视能力一直开着,隔一段时间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蚩罗墓里面不见天日,昼夜不分,不过从众人的生物钟来算,走完一整条墓道少则一整天,多则要三五天时间。
队伍也不能分开走,毕竟有透视能力的只有水濯缨一个,在这种地方两眼黑瞎摸索的话,简直就是去送死。而且分开之后互相之间也没法联络,“雀网”里面平常使用的蛇类和鸟类,在这种复杂黑暗的地底空间中根本就认不得路,不可能往来传信。
这样慢慢走下去,花上几个月时间甚至都有可能。好在因为谨慎,队伍一直没有碰上什么危险,也没有伤亡。
不过这么长时间倒也不是全无收获。一路走过来的墓室一个比一个巨大华丽,里面的奇珍异宝也越来越多,简直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有些现在拿到外面,是无法估量的无价之宝,足以震惊整个中原;有些是跟赤血鬼目一样,现在早就已经失落,只记载在古籍中的不可思议的上古之物;有些众人甚至根本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能留待以后带出去了慢慢研究。
众人看得目不暇接,开始的时候还大惊小怪,像是一群初次进城的乡下人一样,看见什么都觉得惊奇。到后来看得多了,眼界开了,也就淡定了,只剩下对蚩罗族这个上古氏族的感叹。
前面的那些墓室里面,布局和装饰都是大同小异,到第十二个墓室群的时候,终于出现了一点变化。
这个主墓室比之前的都要庞大,仍然是天圆地方的造型,不过墙壁上不再是金粉涂饰出的繁复华丽的花纹图案,而是一幅幅巨大的壁画。
蚩罗墓里面雕塑和人俑之类倒是不少,不过这是他们进墓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见壁画。壁画比起一般的装饰品来,更有重大的纪念意义,想来应该是只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才能用的,这里应该已经开始接近蚩罗墓的中心了。
蚩罗族的时代,已经有了很高的壁画技术。这一幅幅足有一丈多高的壁画,用的有点像是现代的厚涂画法,没有线条勾勒,直接用色块和明暗来表现画面的内容。光影对比强烈,色彩鲜明夸张,虽然并非精描细画,但有着极强的表现力。
根据棺椁前面碑文上的记载,这个墓室的主人果然是蚩罗族亲缘关系比较近的王族之一,不过他的墓室里面能拥有这些壁画,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
上古语言里面对这种身份有一个特定的名词,翰林院那边之前在古籍中并没有碰到过这个词,水濯缨从碑文的上下文来看,大约可以把这个词翻译成“通灵师”,也就是能通阴阳两界的奇人异士。
墙上的壁画,画的就是这位通灵师一生中最重大最震撼的事迹。
第一幅壁画上画的是两军交战的场面,上古时期人口没有现在多,但显然也不少,从壁画上看那漫山遍野的军队,少说也有个几万人,在那个时候已经算是很大的战争规模了。
这一边的军队前面是个虎背熊腰的魁梧巨人,以周围站的其他人作为参照,如果其他人身高一米七一米八的话,那这巨人的身高足有将近三米,也不知道是不是艺术上的夸张。
巨人穿着一身华丽丽的金黄色盔甲战袍,大约是个王族或者将军之类,手里擎着一把丈八长矛,没有骑马,直接站立在三军的最前方,顶天立地,威风凛凛。
水濯缨去碑文里面找了找,找到一个出现次数比较多的名字,戈穆王。
这位戈穆王的大名,她和绮里晔在查蚩罗族的历史时有见到过,传说中就是这个身长一丈的巨人,有着一身铜筋铁骨,水火不侵,刀剑不伤,可力举千钧,可开山碎石,战场上横扫千军天下无敌,在蚩罗族历史上叱咤了数十年风云。
当时她还怀疑格罕族的大王子拓跋焱就是这戈穆王的后人,也有这一副刀枪不入的身体,以及不可思议的天生神力。
不过戈穆王并不是这个墓室的主人,他旁边站着的一个体型正常,甚至有些偏瘦长的黑袍人估计才是。之所以能判断得出来,是因为壁画上其他所有人物都是用简单的色块来表现的,只有这两人的刻画明显比较细致。
第二幅壁画画的是戈穆王在跟对方的军队厮杀。这里用了大量的血红色来表现战争场面的惨烈,戈穆王的周围是无数敌军的尸体,光是他一个人就杀了不知道多少敌军,血流成河,尸积成山。
画面上,戈穆王一抬手就能把敌军连人带马扔到数十丈开外,这一点水濯缨倒是相信壁画没怎么夸张,因为拓跋焱也有这么变态的力气。
而墓室主人,也就是那个通灵师,正用那些被杀死的士兵们的鲜血,在戈穆王的周围画一种巨大的圆形阵法,阵法上有大量看不懂的图案文字,可能是某种符咒之类。
第三幅壁画画面跳转得就有点快。地面上的阵法已经消失不见,包括满地的鲜血血泊也都没了,天空中却出现了一大片血红色的浓云,仿佛就是由地面上的鲜血组成的。戈穆王站在血云的下方,而血云上面,竟然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黑暗。
壁画上画的这场战争的时间是白天,周围都是明亮的天空,那么这一片混沌的黑暗,代表的也许是另外一个时空。
而这幅画上的戈穆王,画法跟之前完全不一样,形体没有什么变化,但不再是色块填充,而只用线条勾勒出轮廓来,而且这线条的颜色也很淡,就好像在浓墨重彩的油画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用淡淡的水墨勾画出来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绮里晔问道。
“看不懂。”水濯缨说,“不过这壁画上所有人物都是用色块画的,画法都很写实,只有这里的戈穆王用的是虚画法,可能是想表达现在的戈穆王已经不是实体,而是一个影像之类的?”
墓室周围只有四面墙壁,也只有四幅壁画,最后一幅的画面跳跃度就更大了。
这幅画上已经没有戈穆王,场景也不再是发生战争的那个地方,而是一片苍茫无尽的冰原。冰原远处矗立着一座座雪山,天空中的太阳距离地平线很近,光线也很暗淡。
大陆上有这么广阔的冰原和雪山的地方,只有极北地区,也就是比北晋以北的几个小国更北面的北域。那里类似于水濯缨那个世界的南北极地,长年酷寒,寒冰不化,甚至有极昼和极夜,所以才会有壁画上距离地平线那么近的太阳,以及跟一般早晨和傍晚不一样的暗淡光线。
冰原中有一支军队,看装束像是蚩罗族的军队,为首的一批人穿得全身金灿灿的,后面带着一大堆奢侈华丽的仪仗,壁画上没有画出细节,不过从那规模就可以看出,气派得不行。
从蚩罗王族对于黄金装饰和宏大排场的喜爱程度来看,这批人应该是地位很高的王族人,甚至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就是蚩罗王本人。
在他们面对的方向,苍茫的冰原深处,有另外一大群人正在朝他们走过来。画那群人用的颜色全部是灰色的,画得很含糊,只能基本上看出是人形,其他的特征完全看不出来。
这对于表现力强烈的壁画来说,也是一个例外。不过有可能是因为那群人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所以无法描画。壁画是没有近大远小的透视关系的,不管远近,人物的大小都差不多。
水濯缨和绮里晔看得一头雾水,只能再去棺椁前面的碑文上寻找解释。
碑文上倒是有记载壁画上的相关事迹,两人看完以后,全都被震惊了。
后面两幅壁画,说的竟然是戈穆王在战争中一举杀死了三千个人,而那个通灵师用这些死人的鲜血画出一个“三千生杀”大阵,三千死者的鲜血和阴气汇聚在一起,打开了从现世通往阴间的大门。
那片血云上的一片混沌的黑暗,代表的就是未知的阴间。而杀死这三千人的戈穆王本人,在阴间大门敞开的时候被卷进了阴间,所以他的画像是一个只有轮廓的虚影。
最后一幅壁画,则是蚩罗王族在极北冰原上,收服一批“从阴间来的士兵”。
这个世界上确实是有这种传说,通往阴间的入口,在极北冰原深处,没有白昼永远黑暗的地方。不过这种传说类似于夸父追日女娲补天之类的神话传说,人人都听过,但基本上没人会去真的相信。极北地区又寒冷又黑暗,一年到头几乎照不到阳光,自然给人一种像是到了黑漆漆冷森森的阴间的感觉。
“这个世界真有阴间?”
水濯缨前世里并不相信有什么阴间和灵魂,但是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而且还是魂穿,她就不敢再那么肯定了。而且这个时空跟她来的那个时空相差太大,她不能用前世的常识来判断这个世界。
“不清楚。”绮里晔摇了摇头,“关于幽冥鬼怪的传闻一直多得是,只是没人知道是真是假,知道的应该也不会在这个世上了。”
水濯缨又去看那碑文,目光落在“从阴间来的士兵”这几个字上,这次一下子恍然反应过来。
“这一批人就是泥黎阴兵!”
传说中泥黎阴兵里所有的将士都是无血无魂,无痛无惧,不老不死,不伤不灭之身。再怎么特殊训练,普通的活人也不可能变成这样,只有已死之人才做得到。
水濯缨以前觉得,如果泥黎阴兵真的存在的话,应该是像引荒楼楼主那样,用更加复杂精妙的赶尸术驱使的一群经过处理的尸体。
照这壁画上看,泥黎阴兵竟然真的是从阴间来的,或者赶尸术的存在就跟阴阳两界的互通有关系,不过引荒楼的赶尸术只是最原始最浅薄的一种。
壁画上的内容无从判断到底哪些是忠实的场景重现,哪些是夸张的艺术处理,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碑文上的记载也太简单,只有寥寥三两行字,同样无从推断真实性。
但有一点现在可以肯定,那就是传说中的泥黎阴兵是真实存在的,或者至少存在过,否则不会这样出现在记叙墓主人生平事迹的壁画上。再夸张也不会虚构出一支军队来。
那么泥黎阴兵还保留在蚩罗墓中的可能性,恐怕相当大。
这一发现让水濯缨和绮里晔顿时觉得更有动力了。如果泥黎阴兵真的在这里的话,那价值比多少黄金宝藏都要来得大。
……
北晋,燕岭,蓼花村。
这个小村子在燕岭脚下,坐落在深山老林中,是北晋最偏远的村子之一。村子里稀稀落落数十户人家,对外主要只能靠河流水道通行,几乎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
不过风景倒是十分优美。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河边长着大片的芦苇和红蓼,鸡犬相闻,炊烟袅袅,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楚漓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在这个村子里,到现在已经待了十来天时间。
她并没有死,或者说是死了一次,又活了过来。
在石室里的那张信纸和那颗药丸,都是延止给她看病的时候偷偷塞到她袖子里的。
药丸是一颗能让人假死的药,吃下去之后人会进入一种龟息状态,探不到呼吸,听不到心跳,摸不到脉搏。江湖上的习武之人也有这种龟息大法,可以假死,这种药丸就是让普通人也能随时进入假死状态。
跟用龟息法的假死比起来,药丸增加了更加逼真的效果,能让人的脸色像尸体一样苍白灰败,身体僵硬,皮肤上出现尸斑,甚至几天后还能从体内散发出淡淡的腐臭味道,只是自然不会真的腐烂。
一颗药丸的效果可以持续七天,七天内人不用吃饭喝水,因为几乎没有呼吸,也只需要极少量的空气,就算被封进棺材埋了也没事。
但是,把一个活人变成高度近似死亡状态,之后再变回来,并没有那么容易,服用这种药丸是有巨大风险的。效果因人而异,运气好的情况下,假死七天之后就会醒来;而运气不好的话,也许假死就会变成真死,也许能活着但是像植物人一样永远醒不过来,也许醒过来之后整个人也废了。
延止在那封信上把这些情况都跟楚漓说明了,他只是提供这颗药丸,用不用的选择权在楚漓。如果楚漓假死了,聿凛又在七天之内埋葬了她的话,他就想办法在满七天之前,挖墓开棺把楚漓救出来。
楚漓其实别无选择。死亡是她唯一能够逃出去的办法,也只有她“死”了,聿凛才会彻底放弃她,她才能真正地逃离。
延止在信上建议她,最好在服药之前,就把自己的身体弄得尽可能虚弱,这样假死药能发挥最逼真的作用。
比较合适的做法是割腕放血。一来人体失血过多的时候,心率下降,脉搏放慢,各种生命体征都会减弱;二来她也必须做出点样子来作为她死亡的原因,否则她好端端地就这么倒在地上死了,难免会引起怀疑。
自己割开手腕放血,其实是很难死人的。因为在人失血过多之前,手腕上的伤口早就自己凝固了,除非割破的是动脉,那才会引起大出血。但是动脉埋在手腕上的尺骨和桡骨之间,很难够得到,要切还得斜着切或者竖着切,横着切只能切到静脉。如果把动脉完全切断的话也不行,血管受刺激会痉挛收缩,加上人体的凝血机制,很快就可以止血,死亡率相当低。
楚漓没有可以割腕的利器,只能用牙齿咬,人的牙齿就那么点大,怎么也不至于不小心咬到动脉,只要咬破静脉,有放血出来就可以了。
那时候她已经被逼到了极限。以前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在心理几乎崩溃的时候,竟然也能下得了这个狠心。血流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吃下去的假死药药性开始发作,她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外面,邺都城郊的皇家陵墓附近。
聿凛把她的名字重新刻上了皇家玉牒,以北晋太子妃的名义,安葬在皇陵之中。据说葬礼极为盛大,举国服丧,百官停舞乐嫁娶一百日,军民一月,规格与皇后薨无异。
延止在江湖上有以盗墓为业的朋友,很早以前就开始打盗洞通往皇陵中,在七天时限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头七之后,总算把楚漓从皇陵中带了出来。
楚漓属于运气不好的情况里面运气最好的一种,醒是醒了过来,身体却已经几乎垮了。延止带着她离开邺都的一路上,她都是昏昏沉沉的什么也不知道,连醒都没醒过来几次。
直到到了这个叫蓼花村的偏远村子,延止给她精心调养了一段时间,她才慢慢开始有所恢复。开始时连坐着都感觉头晕眼花,现在总算可以下地走上几步,但身体仍然极为虚弱。
延止说这里是他的故乡,上次那个老车夫本来也是打算把楚漓带到这边来的。他已经不再是太医院的太医,现在又带着楚漓,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可能都得在这里住下去。
楚漓对他颇为歉疚。延止本来是太医院的青年才俊,有大好的前程,现在却因为她而被困在这偏远的小村庄里,要是被发现的话还得连累他。
延止只是笑笑:“我本来就不喜欢当太医,皇宫也不适合我,在外面逍遥自在的还好些。”
楚漓就没再说什么。
自从她醒过来之后,整个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沉默寡言,一天下来难得开口说上几句话。不喜欢待在屋子里,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外面,也不干什么,就是对着天空发呆,那模样死气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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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漓:不好意思,我木有死,老司机又把我复活了……所以是不是该给点车票奖励一下?